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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闻

2020-03-12  本文已影响0人  欲浅

我第一次站在刘将军家的院子里的时候,蔷薇花开得正盛。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粉红色的花热烈地开着,让我想起最好的晴空下傍晚时的粉色的云霞。细碎的阳光倾洒在花丛中,一闪一闪得像是一个个破碎而又充满期许的梦。光影也洒到地上一些,斑驳的阴影也随着风的吹拂跳动,仿佛一个个顽皮的孩子在相互追逐,我越看越入迷,就好像真的看到了蔷薇花下孩子们嬉戏奔跑的场景。站的久了,我不仅没有觉得习惯了花朵的香气,反而觉得其愈发浓郁,我也愈发沉醉其中。

我在猜想这家会住着什么样的主人,会种下如此柔软的花丛。就在我心生疑问的时候,他突然从身后的房屋中走了出来,虽然穿着朴素,却依旧挡不住深刻的眉目所透露出的英气,深邃的眼睛像清澈的湖水,一眼便能望到最深处。我在最深处看到我自己的影子,一身简单的蓝色花布,两条麻花辫不安地搭在双肩,两边绑头发的红绳分别向两个放向翘着。我突然很怕被他笑话,赶快伸出一只手去摆弄一边的发绳,他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大眼睛一笑就成一条缝,我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

  “你就是许薇雯?”

我叫许薇雯,从小和外婆住在一起。是外婆让我到松尧村32号来的,她说住在这里的人会帮助我解决上高中的问题。可是现在外面战火纷飞,这里难得是片净土,谁还会放弃这满园的蔷薇和静谧,引火上身帮助我到外面去?

令我没想到的是,我仅仅是回答了一个“是”字,主人便不让我再往下说,第二天便驱车带我去省立杭州中学办了手续。我那时不知道他的身份,更不敢开口去问,我们便于当天分别。

这一别就是三年。

“薇雯,你有特别想见到的人吗?”在毕业典礼前,舍友突然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我正在照镜子整理服装,听到她的话,突然就想到了三年前那人眼中的自己,当时的自己梳着简单的麻花辫,眼里充满了胆怯和不安。而现在,我是毕业典礼上发表讲说的学生代表,我把发髻高傲地盘起,我是其他梳着麻花辫的女同学中最耀眼的一个。我穿着西洋式的白色礼服,镜子里的那个人,眼里写满了骄傲和期待。可是我却怀念起三年前的那个女孩,更多的是怀念那个人,那双深邃却又清澈见底的大眼睛。

“有。”我触碰着颈间的珍珠,开口的时候,我注意到我的嘴,上面的红色粉饰得刚好。

“我也有。现在终于毕业了,我可以去上海找他了,我们是小时候就认识,他住在我们村头那边,每年夏天……”舍友还说了设么,我都没有再听下去了,我盯着镜子,仿佛能看到眼中有那人的影子。

我刚穿过那间窄小的松石绿的小铁门,就一眼看到了他。他坐在赞助者的位置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面,叼着一只烟,面容多了几分沧桑,可是我依旧认出来了他的眼睛,看到名牌上的名字:刘衡哲。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着,搜索着所有出现过这个名字的地方。单单是我定期投稿的《东南日报》上,就刊登过数次他战场上的事迹,现在想想那些模糊的黑白照片上的轮廓竟就是他,他就是皖系军阀的刘上将!

发表演讲的时候,我一直往他在的方向看。他能想到讲台上这朵耀眼的白玫瑰,就是三年前那个羞涩胆怯的小女孩吗?

即便是我幻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画面,当他风度翩翩地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心跳依旧漏了几拍。他微笑着,我又能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了。他说:

“许小姐。”

他记得我,他都记得。

那天晚上跳过舞后,我们坐在学校的小花园里,淡淡的云层挂在夜空中,皎洁的月光在秋冬是诗人的月色,可是他说我在他身边,就像蔷薇花开了满园,仿佛春天。

我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春天的月色是情人的月色。

那天夜晚,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他从小没了爹娘,就由邻居一家抚养长大。那一家待他很好,尤其是家里的女主人,如果桌上有肉,女主人总是先在他的碗底搁上一大块,然后再盛上杂粮饭。邻居家里的孩子,他称呼他为豆哥儿,比他大了三岁,对他如亲弟弟一般。春天到了,他们一同在初耕的地理打滚,搞得满身泥泞,再跳到泥坑里去洗个澡。夏天两个人给瓜农表演双簧,瓜农乐得拍着肚皮大笑,笑过之后总是送他们两个大西瓜。秋天的保留节目,是去已经收割过的红薯地和花生地里找被落下的果实。他们在土里刨着,每发现一个红薯或花生,就像发现了宝藏。冬天冷了,豆哥儿总是比他起得早,他先去院子里生上火,然后回来呲溜和他钻到一个被窝里,冰的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他们就这样一同度过了一个一又一个春夏秋冬,直到那一年。

那一年的春天,他们路过一户人家,那家的院子里种满了蔷薇,两个大男孩都被花朵吸引住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有感染力的生命,大团大团的粉色铺了满园,比夏天万顷的西瓜和碧绿的茶田还让人震撼。他们想要玩一出属于夏天的双簧的“把戏”,以谋得几粒花朵的种子,可是屋内却没有人在家。

两个大男孩第一次悻悻而归,不过他们约好了,下午再去一次。

谁知道那一天没有下午。

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人正在抢最后一根青菜,豆哥儿刚把整个盘子都夺过去,眼看着就要将菜拨到碗里,他一心急,用手一拍,不料力气大了些,一下子将盘子拍碎在地上。清脆的破裂声回荡在空旷的院子里,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声门被踹开的巨响。

突然就有人拿枪指着他们的母亲,说:

“两个孩子,交出一个。”

他向我叙述的时候,就是用的“说”这个字,仿佛他自己没有语气,当年的那个士兵也没有语气,可是却足够让人畏惧。他到现在仍然记得女人抽泣着,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道:“让……小的,去。”

他也记得豆哥儿的那句“不要”有多么撕心裂肺,比刚才盘子破碎的声音强烈了百倍。

女人说,让我再给孩子做最后一顿饭。

她去后院拿出了家里过年时才用的猪油,摘了一大把青菜,放到大锅里噼里啪啦地翻炒。锅里的声音掩盖了豆哥儿的哭声,他却隐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当母亲将满满一大盘青菜“哐”地一声放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都吃了,衡哲,都吃了。”女人又开始低泣,男主人也在唉声叹气。只有那一群满脸淡漠的士兵,像是在看着他们演一出戏。

在他离家后的第七年,他坐到了二级上将的位置上。他几乎在各种场合如鱼得水,所有人都敬他畏他。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想要回家,想那一大院子的蔷薇花。

要务缠身,他回不了家,于是他就派人在山清水秀的松尧村买下一块地,建了房子,种了大批大批的蔷薇花,然后又往家里写信,说自己已经是二级上将,全家都可以到杭州城里投奔他来,如果不想进城,就去松尧村32号,种满蔷薇花的那一户就是家。可是左等右等,都没有回信寄来。他为此焦虑不安,竟在一场大战中被击中右腿,只能静养。这时他才收到回信,原来在他走后的第二年,又有官兵来征兵,豆哥儿也被带走了。父母受不了唯一的命脉生死未卜的打击,在两个月后上吊自尽了。这是女主人的母亲找人代笔写来的信,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信里还说,她一人抚养着一个女孩,叫做许薇雯,是豆豆的表妹,成绩优异,可是却没有办法进入高中学习,可否让她去松尧村找他,只帮她解决入学问题便好。

刘衡哲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可是心中想着死去的父母和不知身在何处的兄弟,久久不能平静。

意难平。

他心绪混乱,又身受重伤,还有许薇雯将要找他办事,便决定去到松尧村静养。第一次见到许薇雯,他就被她清雅的气质所吸引了,鹅蛋型的脸不施任何粉黛,透亮的像是在山泉中浸泡过一样。他愿意资助她,最后看到她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他是那样高兴。

故事讲到这里就算结束了,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月光下的他更显英俊。爱意便开始于这一刻野蛮生长,我听到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诗,他的每一次笑颜都像最美的画卷。

可是我们只有一晚的时间。他说,上面派他明天到秀水会所去击毙“赫赫有名”的魏上将。我也听到过魏上将的名字,他是直系军阀出了名的猛将,没想到这次会搞到杭州来。两个上将交手,我竟然一下子担忧起衡哲的安危来,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我要和你一起去。”

“处理这种事你去干什么?伤到你怎么办?”

“我不是不相信你的实力,可是那个魏将军,我听说他下手稳准狠,我怕你……”我恳求着,看着他眼中的柔情渐渐堆积,堆积出一片寒冰来,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搂着我的肩加深了力道。

“好,明天和我一起去。”

他早已派人打听好,魏将军今天在三楼西边的贵宾间,好巧不巧,那间屋子的布局很奇特,是一间由镜子组成的房间,四处反射着的光令人头晕目眩不说,光是镜子中的“魏将军”,就会有好几个。

“老魏这屋子选得好啊,能帮他多挨一会儿。”我们已经到了西区6号房间门前,刘将军摸了摸腰间的手枪,深吸一口气,拧开门把手,闯了进去。

里面竟然出奇的安静,我几乎被镜子反射的光搞得头晕转向。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五光十色花天酒地,我看到两个女人的镜像,可是魏将军的身影连镜像中都看不到。他会在哪个角落里?我万分惊恐地向后转身,生怕他下一秒就出现在我们身后。

我的身后并没有人。

突然,一声剧烈的枪响划破了诡异的平静。两个女人尖叫着跌跌撞撞跑出去,原本在他们身后的魏将军终于露出了身影。他背向镜子坐着,我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身躯。刚才的那一枪是他开的,他早就知道今天会有人来。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用脑海中能够调离出来的理学知识判断着魏将军的位置,我必须在他动身之前搞清他所在的方向,我们是从门口进来的,站在从门口进入房间大厅的必经之路上,即使有镜面的干扰也不需多加判断,可是他是在房间曲折的深处,一旦他开始行动,我们几乎难逃其中。

我示意刘将军跟着我走。快要靠近他的时候,刘将军抬手不让我再往前走,他向前一步,手枪马上就要抵上他的后脑。

沙发上的那人却突然转身,直接将枪口指向了他自己。

我看到刘将军一怔,手枪直接掉到了地上。“衡哲,你在做什么!”我嘶吼出声,只要魏将军将枪头轻微扭转,衡哲就必死无疑。

“怎么,衡哲,你敢来,不敢动手?”

“衡哲,”我在刚才偷偷把手枪捡起,重新塞回到衡哲的手里,“衡哲,你在做什么,你以为你们俩在演戏吗?快开枪,快……”

“他是你哥!”

“哼,演戏……衡哲,还记得我们一起唱的双簧吗?”

两人的声音同时发出,魏将军的平静语气与那句“他是你哥”的失控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听上去都觉得是一种莫大的讽刺。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我抱着膝盖哭了出来,眼前的两人真的现在唱双簧一般,他们字字珠玑,环环相扣,却锋芒毕露。我多想化身他们故事里的瓜农,或者是蔷薇花家的主人,送给他们清甜的大西瓜,或满园芳香。

“我已经派人暗中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你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

我终于听懂了一句话。原来魏将军派人告诉过衡哲他的真实身份,衡哲依旧前往行刺一定像用刀在划破他的胸口,他该有多失望。

“可是军令如山。”我看到衡哲攥紧双拳,一只手已经扣到了扳机上,“我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他依旧失控着:“因为我逢人便讲儿时的美好,太多人知道我有个童年的好兄弟!我抱着多么大的希望,希望是有人借题发挥,不是你让传的消息!如果我那么冷血,刚才枪为什么会掉,为什么!”

“那么现在呢?你的手已经扣在扳机上了,军令如山我也懂得,刘将军的作风我也懂得,任务达不到,你是不会回去的,是吧?”

“豆哥儿……”听到衡哲这一句甚至带着哭腔的呼唤,我再也控制不住,泣不成声。

“那咱们就奋战一场吧!”魏将军说完,上手擒住了衡哲。衡哲反应迅速,两人很快扭打起来。其间好几次衡哲都有机会开枪击毙对方,可是他的手都放开了。终于,两个人达到了不相上下的程度,互相拿枪抵着对方。

“开枪吧,衡哲,你比我多一个理由,你还有军令在上,你……”

我都不敢相信衡哲在魏将军还未说完话就开了枪,或许是所有的勇气刚好集聚在了一刻,总之,他扣动了扳机。

“啊!”那种撕心裂肺,我再也没有听到别人发出过。我突然又有很强烈的预感,我今天来了,却还是保不住他。

“谁先开枪,谁就输了……”衡哲喃喃的说着,眼神里没有了一点神韵,“来吧,我的小蔷薇,”他向我有气无力地会挥挥手,“对不起,我保护不了你了,回到军区,你和他们说,我是牺牲了,小蔷薇,你的名字里带一个‘薇’字,你笑一笑,就当我们看到蔷薇盛开了。”衡哲说完,未来得及等我做任何回应,便拿起魏将军的手枪,向自己开枪了。

我们只在一起过四天。第一次是蔷薇花下的初遇,第二次是他帮助我办理手续,随后是诗人的夜晚和他与豆哥儿的离去。我后来常常以为那都是几场梦,梦里年代久远,久到我自己都怀疑那样的美好和惨烈是否真实存在过。

我现在是省立杭州中学的教师,那天整理泛黄的文件,有一沓文件很薄,我顺手翻阅,最后一张,竟然属于我自己。

“许薇雯,16岁,于1927年10月由人引荐入学。担保人,刘衡哲。”

我泪如雨下,我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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