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骨
第一世
汴州三月,桃花、海棠、梨花争先挂满枝头,街上热闹非凡。桑辰领着书童再街上溜达,只见迎面走来女子,他愣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女子已和他擦肩而过,他回首望了望,却见女子在冰糖葫芦处驻足。桑辰走过去俯首作揖:“在下桑辰,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诧异地瞧了桑辰一眼,心里想:这人怕是个登徒浪子,不知用这种搭讪法骗了几姑娘。于是没好气道:“公子见谅,奴家芳名不便透露,若是有缘,定会相见。”语毕略施小礼,转身离开。
桑辰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黯然神伤。为何她就觉得他不像好人呢?是不是自己太过轻浮?
几日后,桑辰从旁人处打听到女子名讳,原来她是本地乡绅幼女,名唤铭骨,取自“铭心刻骨”之意。桑辰得知铭骨每月十日会前往湖边诗社,而他恰好擅长吟诗,便欣然前往。久而久之,桑辰与铭骨走动频繁,铭骨对桑辰也有好感。
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桑辰不敢越雷池半步,纵是喜欢到没法子,也得禀明高堂好做打算。那日高堂在座,桑辰跪在地上,他在此处已跪半个多时辰,只为求母亲遣人提亲。
桑母“唉”了一声,“你当真想好了?”
桑辰连叩首道:“孩儿想好了,此生非铭骨不娶。”
次年腊月,铭骨生女,名唤桑心骨。众人皆道这个名字不喜庆,然而只有桑辰和铭骨明白:桑辰心中的铭骨,简称桑心骨。
不料桑心骨五岁那年,身染顽疾,不治而夭,此后铭骨忧思成疾、茶饭不思,连日下来日益消瘦,桑辰真真心疼。算起来江湖上能称得上名号的郎中被他请了个遍,铭骨身子依旧没好转。那年冬天,梅花开得格外早,桑辰下朝堂至家,发现正厅白瓷瓶中的红梅,于是叫来小厮,小厮只得如实招待:“是夫人趁您出门时折的。”
桑辰焦急走到内室,却见铭骨在笑,那笑……竟让桑辰瘆得慌,他试探问:“你都知道了?”
铭骨挑衅似地反问:“夫君可觉得我知道什么?又或者是你做了什么本不该我知道的事?”
桑辰顿时愣在原地,许久才冷冷道:“这些年你藏得够深。”
铭骨道:“我不藏得深,如何自保?又如何伤你?你杀我父兄,为人子女,杀父之仇不得不报。所以......我亲手杀了你女儿,她笑得那样好看,可又那样像你。”
桑辰踉跄退后几步,他知女儿体弱多病,却没料到女儿是铭骨亲手杀的,她可真够狠心......他觉得自己疯了,因为他正掐着她脖子逼问她:“为夫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我对你倾尽所有,你难道没有一丝感动?”铭骨无声地流泪,像匕首一下一下扎在他心上,这比刀砍伤他更让他难过。
他猛地用力将她甩至一旁,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铭骨笑着爬起来,道:“那也是我女儿。”她发髻凌乱唇色发黑,她对着他背影施礼,她想起初见时的情形,只是这世她背负家仇,注定不得安宁……她摇晃着倒了下去。
桑辰听到声音,以为她又玩什么把戏,刚成亲那会她就喜欢捉弄他,说是闺房之乐。久久他没听到回音,这才回头……她那么怕冷一人,竟躺在地上。桑辰刹那间不知如何是好,都让她走了……为何她还要自尽,他只希望她过得快乐点,纵使是生生不见。
桑辰抱她在怀里泣不成声。她依旧笑着,他心却如撕裂般。她说:“夫君,我嫁与你,本为家仇,时至今日才发现我是爱你的。”
铭骨轻咳着吐了几口血,继续道:“从桑心骨出生,我就知道她活不了多久,我想由我亲手了解也好,起码孩子不会痛。”
桑辰紧紧抱着她:“不要......为夫只剩下你了。你若是敢弃我而去,我定会娶七八房姨太太,生好多好多孩子。”
铭骨说:“夫君想娶那便娶吧!”她终阖上眼,留桑辰一人在这世上,他孤苦的活了十年。
十年对旁人来说,不过一场汴州梦,梦里烟花柳巷、才子佳人;对于桑辰来说,确实最难熬的十年。十年来,他用尽手段逼死阻挡他仕途的人,他成了万人唾弃地奸臣,仿若当年体恤平民的尚书大人是众人的错觉。他暴毙的前日,还在朝堂上逼死忠良。
那日,桑辰终于死了……
奈何桥上,桑辰看到铭骨朝他缓缓走来,她施礼道:“敢问公子尊讳?”
桑辰快步过去拉着她手,责备道:“为何不早投胎?”
铭骨道:“在等夫君来。”
第二世
一世百年,弹指一挥间。
那年汴州桃花铺满路,有位男子对面走来位女子,不知为何女子默然流泪。
女子问:“我们可曾见过?”
男:“不曾。”
女子:“我叫铭骨。”
男:……
女子眼角分明挂泪珠,却还是强笑着说:“呐!我的名字取自”铭心刻骨“之意,你可以叫我小骨。”
适才女子自报家门已令男子受宠若惊,他想不回应大约不合规矩,于是男子俯首作揖,清了清嗓子道:“在下桑心刻,家中排行老七,铭骨姑娘可叫我桑七。”桑七不敢告诉铭骨,他的名字也取自“铭心刻骨”。
铭骨想了想道:“原来你也是个伤心人。”
桑七:“姑娘为何这样讲?”
大街上人像流水似的多,前几日边关打了胜仗,将士们回到汴州免不了热闹起来,这不刚才就有人撞到铭骨,铭骨被撞得这会有点晕向。
桑七从怀中掏出丝帕,覆上铭骨手腕,“铭骨姑娘,小生冒犯了。”
桑七牵着铭骨走到一处屋檐下,站定后,铭骨抬头望着空中飞过的大雁,不知怎得突然难过起来,她总觉得这个叫桑七的人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桑七以为她有心思,也就没再说话。
许久,铭骨扭头看着桑七,想起他刚才的问题,开口道:“前些日子被父亲逼着读了几本书,恰好读到句‘一片伤心欲画难’,难道公子不觉得桑心刻,与伤心刻读起来有那么点相似吗?”
桑七思忖了片刻点头:“是有那么点像。”
两人相视一笑,铭骨目光落在手腕上,桑七这才发觉此刻他还牵着人姑娘家的手,心里不免紧张起来,“多有得罪,还望姑娘勿要介意,若姑娘介怀,小生这便告知父母……”
相比之下,铭骨倒显得镇定许多,她甩了甩手腕,若无其事地说:“无妨。”
桑七更是窘迫,不自觉地交错着双手,目光飘忽不定。
铭骨笑的狡黠,“怎样?你娶我啊!”
桑七觉得她要和他故意作对,一直盯着他眼睛,他最后留下句:“小骨姑娘,后会有期。”
铭骨瞅着他仓惶逃走地背影,在心底骂了句:“傻子。”骂归骂,但打心底还是欢喜的。
却说铭骨前脚刚进门,茶还没来得及喝上口,就看到丫头跑进来。她拿起桌上的绣帕绣了两针,“这么匆忙做什么?”
丫头答:“小姐,夫人往这边来了,我以为您没回来,所以才……”
铭骨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皮肉之苦的。”
语音将落未落,听到敲门声,丫头拉开房门,恭敬地施礼,“夫人。”妇人嗯了声,便进屋查看。
铭骨自帘子后面出来,手中还拿着绣帕,佯装意外地问道:“母亲,您今日怎么想起过来了?”
妇人狐疑地瞧着铭骨,“今日没偷偷溜出门?还是玩够了刚回来?”
铭骨觉得母亲在试探她,她可没那么笨,才不会着了母亲的道,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地说:“哪个不长眼的在背后嚼舌根子?母亲信不过我就算了,我也懒得解释。”
妇人态度也转变些许,“你是有夫家的人,莫要在旁人口中落下话柄,要是出了事,桑、崔两家人面子都不好看。”
铭骨不知道当初父母欠桑家人多少恩情,才将两个刚出世的小孩子指腹为婚,她从未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夫婿,更不知长得如何。眼看着婚期越来越近,铭骨不止一次想见见这位夫婿,无奈这家儿子有七八个,她实在分不清楚谁是谁,所以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铭骨出嫁那天凤冠霞帔,她瞧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自我肯定道:是个美人。
那日桑府上下丝竹管乐吹了整整一天,当晚微醺地桑七踏进喜房时,他打心底厌恶,他怎能娶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为妻?而当他在喜婆的指导下挑开喜帕,看到女子含羞地眉眼,又惊又喜,原来是她。
铭骨微微抬头,看到眼前人愣了会神,她传说中的夫婿,原来是他。
长乐十年,桑心刻中状元,报喜的官兵敲锣打鼓进了桑府,然而同官兵一起来的,是圣上的谕旨。
铭骨埋首跪在地上,那道旨意她听得明白,圣上要招新科状元为驸马。桑七不知圣上意欲何为,然而这道圣旨不接,可是灭门之罪,就在他犹豫之际,却听得铭骨小声说:“夫君,接旨吧!”
桑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可是他的妻,她怎么能够,又怎么可以?他曾对她说“此生得铭骨一人足矣”,那时她娇羞地样子他至今还记得。
半月来,桑七和铭骨没说过一句话。铭骨知道他心里苦闷,但全家性命都在他一念之间,她不得不做出选择。她心里的苦楚,他又何尝知晓半分。
那日,桑府门口来了位道姑,直言要找七少奶奶。下人们阻拦不住,由那道姑闯进院子,只见道姑佛尘一挥,院中的假山便飘在空中,小溪中的水也开始倒流……
铭骨听到外面有动静,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小心翼翼地移步到门口,“出什么事了?”
道姑视线转移到铭骨身上,“近日来夫人是否常感到倦困?”
铭骨点头,“确实如此,郎中只说是身体虚弱,多休息就好了。”
这时桑七从别院过来,看到这场景,快步走到铭骨身边,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他前日上书启奏圣上,奏折中写道:自接到圣旨起,臣诚惶诚恐,虽说圣上隆恩不可负,但糟糠之妻不可抛。想来圣上也听过“故剑情深”的故事,故臣决定效仿。
今日圣上召见桑七,先是问他此话当真,后又问他该当何罪。正当他琢磨圣上心思之际,那公主哭哭啼啼地跑来,说自个不嫁了。这下桑七危机解除了,圣上脸面也保住了,只是这公主的名节就……桑七有愧,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道姑看到桑七,问道:“你是她夫君?”
桑七:“是,道姑何故来此处?”
道姑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三日后,铭骨坐上出城的马车,随道姑前往玄清观修行。临别前,桑七对她说:“夫人,你先行前往,为夫几日后就去找你。”
铭骨盼着桑七来看她,但过了很久,一直等不到他来。有时候她也想下山去质问他出了什么事,可她每每走到山下胸口闷得慌,又不得不折回来。她也曾修书寄与他,然终得不到回应。
那日铭骨找到道姑,苦苦哀求道:“师父,我求您了,能不能想办法让我下山一趟?我夫君他可能出事了。”
道姑摇了摇头,“贫尼没办法。”
铭骨在道姑门前跪了一夜,那道姑在夜间施了法术,只身一人来到汴州。
桑府和往日一样,屋外清风竹影,屋内烛火通明,桑七在书房读书到很晚。他瞥见屋外的影子,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漫不经心道:“既然来都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
道姑现身后施礼道:“小娘子身子已大好,只是……”
桑七还礼,“我已经照您说的做了,只是什么?”
道姑:“好像落了心病,这心病还需心药医。”
桑七那还顾得上风度二字,他额间青筋暴起,手狠狠的打在窗户上,“是您说铭骨阳寿将近,你有办法治好她,我才将她交与您的。如今您告诉我,她得了心病,我是治疗那味药,偏偏我又不能见她,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道姑说的没错,铭骨在阴间徘徊了多年才得以投胎转世,故阴气太重,如果不加以调养,则活不了多久,所以桑七才将她送上道观。桑七并不是真的不想见她,而是铭骨走后他做了场梦,梦里白胡子的神仙对他说:“铭骨阳寿将近,是因为在奈何桥边等了他十年,只为求得这世夫妻缘分。”
桑七问白胡子神仙:“你是不是那位道姑所化?”
白胡子神仙笑眯眯地答:“不可说。”
桑七又问:“如果我遵守与道姑之间的约定,铭骨能否长寿?”
白胡子神仙笑而不语。
桑七醒后,将前些日子铭骨寄来的书信放入密匣中,一个字都没有看。
话说那道姑回到道观时东方已泛白,铭骨还在台阶上跪着,道姑叹了声道:“你夫君他很好,圣上封他做了侯爷,还赏了他一处宅子。”
铭骨听到这话,扶着柱子站起来,轻咬着嘴唇说:“下次您遇见他,能否替我带话给他?”
“好,但说无妨。”
“你告诉他,我在水池中放了莲子。我要让他好好的,好好的青丝变白发,好好的子孙满堂……”铭骨顿了下,继续说,“我来道观之后,前世的那些事也渐渐记起来,初见时我觉他似曾相识,是因为我和他前世是孽缘。我少喝了口孟婆汤,就是想带着点前世的记忆找到他,可我找到他了,终不能白首。”
长乐十五年夏,午时,汴州城乌云密布。打铁的大叔直咧咧地骂娘,卖西瓜的大婶嘟囔着收摊,卖包子的老伯望着天,心想着不知哪位神仙触犯了天条。
桑府正厅,桑七拄着拐杖由下人搀扶坐下,道姑站在厅中央朝他施礼:“小娘子去了,留下书信一封。”说完化为一阵青烟,消失的无影无踪。
桑七颤抖着接过那封信,霎时间没了主意。这几年,他面对高堂故去、党派之争从未胆怯,因为他知道她在,可这次……她撒手归去,他该如何是好?
铭骨书:妾命薄,今生不能侍奉左右。今中道舍君而去,望君切勿悲伤。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随之而来的是雷声,吓得众人皆打颤。
桑七眉头紧锁,表情痛不可言,他狠狠地打着自己胸口,前世一幕幕浮现。
前世的她也叫铭骨,她是乡绅幼女,本该衣食无忧的过日子。他为了修河提,游走于本地乡绅之间筹集银两,铭骨父兄合伙旁人骗了他,他一气之下邀来江湖好友,他本想教训铭骨父兄一顿,哪知江湖好友失手将人杀死,他记得那天下着雪,铭骨父兄的血迹流向厚厚地雪,红的刺眼。他为掩盖事实,买通主审官员,所以上一世铭骨恨他,也恨爱上他的自己。
前世的铭骨宁愿折这世阳寿,也要在奈何桥边等他。
桑七将那书信攥在手中,自言自语道:“铭骨,从始至终,为夫未能告诉你桑心刻不是伤心刻,而是取自‘铭心刻骨’之意。”他看到水池的莲子开花了,下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附和着说:“是并蒂莲。”
没过几年,桑七也死了。
后来,桑七葬于汴州,铭骨葬于夷山。
那年黄河发了大水,夷山一夜之间夷为平地。
再后来那还有什么夷山?汴州城内的儿童们唱着歌谣:昔日陌上桑,今日黄土骨。并蒂莲犹在,何处留桑骨?
第三世
奈何桥两旁暗红色的曼陀罗,孟婆手中永远递不完的汤,和百年前没多大区别。
有魂魄抱着对生的希望投胎,也有魂魄对命运安排表示不公,孟婆会劝诫道:“喝了这碗汤,来生做个好人。”当然孟婆遇到那种难缠的魂魄,也会用强将汤灌入,告诫道:“下辈子别做坏事,生死簿上就会长寿。”
有位男子行至桥上,四处望了望,押送他的小鬼问:“看什么呢?”
男子答:“在找一个人。”
小鬼:“女人?”
男子点头,“你可曾见过她?她生得极好,长得也好……”
小鬼不耐烦地打断男子,指着桥那边说:“我们看到的这些魂魄,都是死时的样貌,假如她被病痛折磨,长得再好也无济于事。”
男子叹了口气,他没见到她生前最后一面,怎知她如今模样?她死后,他只活了两年,就是怕她等太久,又将下一世的阳寿耗尽。
男子察觉有东西拽他衣袖,他低头瞧了眼,又看向小鬼。小鬼“哎呦”一声,谄媚道:“小祖宗,您怎么来这了?”
那被换作小祖宗玩意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男子不解小鬼如何那么怕小孩。却听小孩道:“你前世是侯爷,娶的娘子叫铭骨?”
男子不知该如何搭话,小鬼翻开手中的册子,仔细看了看答:“小祖宗,这人生前是侯爷没错,他叫桑心刻,又叫桑七。”
小祖宗兴奋地跳起来,“那就对了,你终于来啦!你娘子……”
桑七诧异道:“你认识我娘子?她身在何方?”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小祖宗白了他一眼,继而道,“你娘子让我带话给你,说是这世别再邂逅了,她只想平静的生老病死。”
桑七觉得小祖宗在骗他,小鬼也看出桑七的顾虑,说道:“小祖宗不会骗你,他是九重天上太子府的灵石,九重天那种地方聚集灵气,这小祖宗用了几百年幻化成人性。太子要去凡间历劫,来到地府也带着他,这不怕他受不住轮回道之苦,才将他留在地府。”
桑七再三确认:“她当真这样讲?”
小祖宗不耐烦地摆手:“当真,你不信就罢了。”
六十年后,桑七再次见到铭骨,他呆呆地看着她从奈何桥上走过,她是真的不认识他。
在地府的这段日子,小祖宗向桑七请教很多凡间的规矩,两人也聊得甚好。这不,小祖宗看到桑七时,狠狠地踹一脚,“快点跟过去。”
桑七悄悄跟上后,听到一声音:“桑七啊!我也想去凡间玩,你这次投胎带着我。”
桑七慌张起来:“万万不可,你要是不见了,太子会拆了地府的。”
小祖宗耍起无赖谁也没办法,最后桑七只得告知地府的小鬼,请求阎王判决。
阎王掐指算了算,又将生死簿翻了几遍,待明白过来后,急忙吩咐小鬼:“快拦住那位小祖宗。”
然而等小鬼到轮回之道时,孟婆告诉小鬼:“在奈何桥边等了六十年的男人终投胎了。”
小鬼将这消息告知阎王,阎王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天命九年九月某夜,紫禁城内被金光笼罩,寅时三刻宫门才打开,产婆从屋内出来,朝背对宫门的男人行三叩九拜大礼:“恭喜圣上,是位小皇子。”
男人嗯了声,吩咐宦官:“照规矩赏赐吧!”
这位小皇子单名“宸”,长到八岁,仍不肯开口说话,直到有天在后花园玩耍时,遇见一小姑娘,他才突然开口。他这一开口,老嬷嬷才又惊又喜,急忙将这事告诉主子娘娘。可是后来,小皇子又不曾说过一个字。
主子娘娘也着急,心想若能找到那小姑娘就好了,于是让宫人四处打听,然而几天下来,没一点进展。
却说这孟宸悠哉地来到后花园,朝四处望了望,小声嘀咕道:“你在哪儿?”
“这儿。”清脆的女声响起,孟宸循声望去,“你可真难找,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嘟嘴道:“我没有名字,你帮我起个名字吧!”
孟宸说:“瞧你瘦的只剩骨头了,就叫小骨。”
“好。”小骨是后花园里的兰草精灵,她不记得睡了多少年,反正她睁眼时,就看到孟宸蹲在自个身边,那认真的模样,像是在研究这株兰为何长得这般好。小骨灵机一动化为人形,陪他说了几句话,后来这孟宸像黏上她似的,每日都要与她玩耍。小骨叫苦不迭,她是精灵,是要修行的,否则怎么飞上九重天?
几日后,孟宸带来个人,那人约莫很喜欢和小骨说话。她小声对孟宸说:“你下次能不能别带那人来?”
孟宸:“小骨,他有名字的,他叫陈桑。”
小骨有点委屈,“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又过了几年,孟宸在朝堂上大展身手,此时陈桑是他的谋士能将,小骨依旧是后花园的兰草。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她不想去九重天,她只想和孟宸一起。可孟宸是谁啊?
小骨想:他会娶到位门当户对的娘子,在主子娘娘和朝臣的扶持下,成为着天下的王。终有日,孟宸会知晓她并非他族类,那时的他还愿意同她一起吗?她喜欢和他说话,也愿意同他玩耍,但这些日子,他渐渐地不来找她了。
想到这里,小骨自顾地伤心起来,豆大的金珠子落下来......
陈桑来此处有会功夫了,见她似有心事,想着她向来讨厌他,欲转身离开时却听见她抽泣,于是问道:“你哭什么?”
小骨一惊,慌乱摸着脸上的泪珠,“没什么。”
陈桑道:“没什么?你还无缘无故地哭,当我傻?”语毕他从怀中掏出点心递于她,“吃吧!很甜的。”
“你才不傻,”小骨边吃边说,“我听那群宫女说,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了。”
陈桑反问:“是吗?”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又如何,她始终看不到他,她的眼中只有孟宸。
小骨使劲点头,脖子快断了,幸好她是精灵,身上那处不舒服,施个法术就好了。
陈桑瞧着她那模样,不由得想笑。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小骨将没吃完的点心还给陈桑,“孟宸来了,我听到他脚步声了。”
孟宸心情坏到极点,想找人说说话,殿内陈桑不知何时已溜走。他便朝后花园这边过来,看到陈桑和小骨后,愣了片刻道:“原来你两在这里聊天,我就不打扰了,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小骨望着孟宸离开的背影,转身问陈桑:“他是不是生气了?”
陈桑道:“应该是。”
小骨怒气冲冲地瞪陈桑:“我就知道,遇到你准没好事。”
大概过了几个月,小骨从宫女处听说宫里最近又喜事,小骨才没心情管那些破事。自从上次孟宸负气走后,再也没来找她,她倒是偷偷去看他,反正他又看不见她。
喜事到来那日,小骨好奇心作怪,想看看人类的新娘子长什么样子。所以玩心大发,使法术去喜房,结果......她看到孟宸和新娘子共饮交杯酒,她再愚笨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倏”地飞出屋子,回到后花园后躲在兰草里面装死,陈桑有几次喊她名字,她也不想应他。
陈桑半蹲在地上,用手指轻弹兰草叶,小骨疼得哆嗦,将陈桑家族问候了个遍,然而她也害怕,陈桑是如何得知自己是株兰草?
陈桑继续弹叶子,小骨不得不化成人形,她破口大骂:“陈桑,你有病啊!你知不知道这样很疼的。”说着就拉起陈桑的胳膊,狠狠地在他手腕上咬了口。
陈桑让她咬,他欠她的。
小骨察觉到血腥味松口,这才想起正事:“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株兰草?”
陈桑问:“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要不要听啊!”
小骨说:“不好听我还会咬你。”
陈桑徐徐道来:“从前有位小娘子生得美,及笄那年嫁人,她相公待她极好。几年后小娘子得了种怪病,相公送她在山上静养,结果还是没能救得她命。相公没撑多久也死了,阎王府的小鬼告诉相公,他娘子先去投胎了。这相公就在奈何桥边等啊等......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小娘子,相公高兴极了,小娘子不记得他,他就悄悄跟着她。小娘子入轮回道时,好不凑巧地府的魂魄起哄,半推半就间,小娘子本该入的轮回道,就变了。阎王只得将相公的轮回道改变,哪料到相公投胎时九重天的灵物附在他身上,所以那相公的人生被灵物占去,他这一世终究不得好过。”
小骨满脸崇拜,“知道你学识渊博,没想到讲故事也讲得这般好。”
陈桑眸子暗下来,注视着小骨道:“那小娘子本该历的劫难,那灵物帮她渡了,只是......”
小骨支着头问:“只是什么?”
陈桑发觉东方鱼白,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只是......小娘子这世都不会记起她那相公。”
“小娘子应该是太难过了,多喝了几碗孟婆汤,因此才会不记得。”
陈桑嗯了声,“没关系,我不会怪你不记得。”
小骨听得云里雾里。
待太阳上升至宫墙,小骨这才发觉身子轻飘飘的,全身没一点力气,再低头看看自己栖身的兰草早更茂盛了些。她趴在陈桑肩头,陈桑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她拍陈桑的后背:“喂!你醒醒。”
陈桑虚弱地看了眼她,道:“我已经将修为渡给你,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我......还欠你一滴泪未还。”话音未落,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小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木偶人似的,口中一遍遍地念着:“陈桑,你不是还欠我一滴泪吗?我就是那位小娘子对不对?你说啊!”
哪里还有人回答她。
这次押送陈桑的,还是那个小鬼,陈桑客套地对小鬼说:“劳烦了。”
小鬼唉了声,“小祖宗被你带去凡间,不知会受多少苦,还好太子殿下没与阎王计较,否则这地方早变天了。”
陈桑的下一世,尝遍生老病死。
小骨便是在这日,得以飞升九重天,宣旨的星君道:你本是瑶池兰草仙子,只因动了凡心,所以要去凡间经历七苦,七苦已尽,今日归位。
九重天这几日可热闹了。太子历劫归来多日,众神仙又为天帝贺寿,再者天庭又多了几位仙子,其中最漂亮、脾气最好的可数瑶池的兰草仙子了。
这天帝活了多少岁在天庭是个未解之谜,每年贺寿也就是各路神仙吃吃喝喝,新封的仙子们跳支舞,有宝献宝、无宝送贺信......
听说今年太子献的宝物非同凡响,是当年女娲娘娘炼石补天留下的。宫女送进宝物时,新封的兰草仙子正在跳舞,天帝将宝物拿到手中看了又看,突然道:“奇怪,这石头竟然流泪了。”
星君道:“想来是兰草仙子与这石头有缘,所以它才会流泪。”
众神纷纷议论:“是啊!既然与兰草仙子有缘,天帝何不赏了去?”
话说这兰草仙子拿到灵石后,日日带在身边,她记得从前在瑶池边时,她喜欢对块小石头喃喃自语,小石头外形长得像桑树叶,她便唤它“小桑”。
几百年过去,这石头长得还像桑树叶。
兰草仙子一滴泪滴在石头上,之间那石头散发出一阵光,兰草仙子呢喃道:我知那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