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明里藏着圆润,泼辣中不失柔软——演员王熙凤的自我修养
读了红楼,顺带拜读了《蒋勋说红楼梦》。书中蒋勋提出,《红楼梦》不仅是古典文学,更应该是现代文学。它里面的现代意识是很强的,曹雪芹很可能是最早的女权主义者。他在开篇就写道:“忽念今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红楼一书,是他给女儿家们所作的传记。而这全书中,最厉害、最现代的,正当属王熙凤了。
读到王熙凤从来绕不开曹雪芹对她出场的描写,堪称全书的经典场景之一。探春、惜春等人都是从正门进,而她偏从贾母住处方向入场,自觉其地位不一般,更不必说她的先声夺人,贾母与她的亲昵玩笑,一身珠光宝气等等,都暗示了她的身份——荣国府经理人。按满族的传统来说,年轻媳妇过门后是要当家经营生活的,故称“少奶奶”。按说贾母年纪大了,应由儿媳妇王夫人掌权,可王夫人心向念佛,孙媳王熙凤就担当起了这三百人口的大家庭。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做得到事事滴水不漏,上下无不称颂,可见其能耐。
而这能耐,又分两块:对上精明里藏着圆润,对下泼辣中不失柔软。
首先是对上,王熙凤很会作弊,很会演戏。林黛玉初入贾府一回,凤姐与王夫人特意在贾母面前说起给林妹妹准备月钱、缎子一事,又将姑母王夫人称作“太太”,更显得她做事清楚、公私分明。卸妆后去省王夫人时,故意让王夫人来定夺由谁去送礼这种小事情,她要让王夫人觉得放心,如此小事也要来禀告,表现她是多么值得信任。而真正该禀报的大事,她是不禀报的,譬如她作假、包揽公诉赚了三千两银子、每月拿家族的公钱放高利贷等,王夫人完全被蒙在鼓里。在这般精明的同时,王熙凤又是极其圆滑的,她深谙怎样讨他人欢心。譬如贾珍请她协理宁国府时,她正求之不得呢,可她要等,要察言观色;她到按耐得住,等王夫人有活动之意时,才开口揽事。贾珍与她行礼作揖时,她还礼不迭。贾珍给她对牌时,不等王夫人发话还不敢接对牌,最终还是宝玉强递与凤姐了。这便是她的教养了,她绝不是那种大大咧咧的,而是礼教周到,完全是大家风范;她绝不是那种放肆的人,她知道辈分、阶级、伦理,做事极有分寸。再说她明明事事做得尽善尽美了,在自己丈夫面前还要扮演一个弱者,说自己协理得如何糟糕,希望以弱势获得丈夫的怜爱。抓住丈夫与鲍二媳妇偷情的那次,是她喝醉了酒。唯一一次让疯狂的嫉妒心取代了理性的判断。在与贾母汇报时,她修改了事件的轨迹,隐去了自己打过几人的行径。元宵会上,她替贾母喝掉剩下的酒,说是“讨老祖宗的寿”,意思是你是高寿的人,喝你的酒就是讨你的寿了,有哪个老人不会觉得这个女孩子可爱的呢,她太会讲话了!王熙凤非常懂得运用人的心理,尤其是单纯善良、未几经世事的人,贾瑞、尤二姐就是这样被她一步步整死的。都说做不成好导演的编剧不是好演员,王熙凤真是做到极致了。她可以在脑海中编排出整死人的计划,她可以导演对方的行踪使之一步步落入自己的圈套,她还可以完完全全地本色出演!王熙凤不会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不管因果报应的,她眼里就是容不下一粒沙子。这大概正是《聪明累》中的“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吧。
在刘姥姥对凤姐的评价中,“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王熙凤对下是表现出绝对理性的,不仅在自己府上对下人严格要求,协理宁国府时她也是雷厉风行的。她在前一天理出宁国府这只大病猫的五大症候,第二天立即执行。在王熙凤还没有来的时候,声威已到,底下的人就已经开始紧张了。在点名时,凤姐道:“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已表明了她的态度与风格。“错我半点儿”中插入一个“我”字,更显出她的权势与威望。王熙凤有了权,也就是法的制定者、解释者和执行者。惩罚睡迷了的小工一节更能体现出她威和权的一致。书中还有一回的回目是“王熙凤恃强羞说病”,在她看来有病是可耻的了,她无法面对自己生命中的失败与脆弱。她毫无疑问是一个成功的管理者,甚至是个女强人,这是跨时代的。在她身上,从长相到打扮,从性格到行事,都是张扬的,是外放的;她的脾气,她的才华,都是收不得的。而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传统审美观认为女性的美应该是收敛的、含蓄的、淡雅的,甚至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王熙凤的盛气凌人完全是现代女性的感觉。当然,不是说王熙凤没有柔情的一面,没有真实的感情,她再现代,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性。不过在感情上,她也是极理性的,她是完完全全收放自如的。黛玉初见她时,边寒暄边开始用帕拭泪;当贾母说“我才好了,你倒来惹我”时,忙转悲为喜了。刘姥姥一进大观园时,贾蓉来借玻璃屏,二人虽同为十七八岁,却是叔婶关系,凤姐对他也流露出特别的疼爱;相比之下,同为凤姐侄子的板儿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更有趣的是,凤姐在宁国府祭吊时,“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哭完后可以马上办公事。刚下令完打人,宝玉一来,凤姐的态度马上变了,女性温柔、妩媚、温暖的一面立刻就表现出来。凤姐吃完饭,宁国府的一个媳妇来领牌支取香灯,正赶在她规定下的“午初刻”,若完到一刻就误时了;这时的凤姐反而与小工开玩笑了,气氛一下子就宽松了,恰与之前误时被打的那人形成对比。她知道分寸,也知道场合。这样一个收放自如的人,不说她是个好演员,多可惜呢?
一个好演员的诞生,必定与之经历有关。王熙凤身上所有高人一等、使之鹤立鸡群的能力,都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是读书读史得来的,是她自己通过历练一步步在世情中摸爬滚打学来的。她学这么多的目的正是为了掌钱掌权,秦可卿将死托梦给她之时,她还妄想逆转世情发展规律,欲求让注定走下坡路的贾府永保富贵的办法。而她的追求得于她的性格:她绝顶聪明、精明泼辣、八面玲珑;她的性格又是她的家庭所创造的成长环境所使然。《红楼梦》中薛宝钗、王熙凤、史湘云分别来自四大家族中除贾家外的另三家,这三家的家教自然是不用说。论聪明,宝钗是红楼中唯一称得上与熙凤相当的人物,她对人情世故也极圆滑。但她的心气远没有凤姐高,很可能是因为薛家虽是皇商,但要论起对社会的贡献来,在士农工商中也是被社会鄙视的阶级,何况家道正在中落;而王家不一样,是官家。史湘云虽从小也是当男孩儿养的,性格活泼豪爽、心直口快,却形不成王熙凤那强大的盛气凌人的气场,多半也由于家境。史还在襁褓中时亲生父母已过世,从小寄人篱下,贾母的疼爱大概是她唯一的背景了;况且从小有贾母疼爱,哪用得着去养成城府心机呢?再看王,王家王子腾是全书权势最高的一位,官至九省检点;所以王家是九省统制下的,所以王熙凤身上有种军阀的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王夫人虽同样来自王家,但她清楚自己的辈分,太嚣张讨不得婆婆贾母的欢心,所以她隐退凤姐身后,让凤姐来经营大小事务。这不仅让她成了王熙凤背后真正的掌权人与坚强的靠山,也成功地架空了大媳妇刑夫人,如此一石二鸟之事,何乐而不为呢?就是此般强大的背景,成就了王熙凤的心高气傲。
而凤姐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悲剧的根源,正是这一身的盛气傲骨!她从不放过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她斤斤计较的东西都在现世当中,她少了一些糊涂与对生命另外一个层次的感悟。她的出众是非常的,也是必然的;同理,她的悲剧是非常的,也是必然的。不仅经历可以造人,人也是会选择经历的,人与世界的能动与被动总是同时存在的。凤姐的下场是非常惨的:操持一辈子的贾府被抄家,女儿巧姐被亲舅舅亲堂兄卖到妓院。唯一的一点余地,也就是应了她曾经流露过唯一的一点慈悲,积下一点阴德,救济过刘姥姥,女儿被板儿从妓院救出。“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凤姐身上也正应了《红楼梦》所想要告诉我们的:在所有的生命中,权力、财富、爱情,全部是一场空。他要告诉你,知道是空,你还是执着。知道归知道,执着归执着。
这就是红楼的迷人,也是生活的迷人。明知道所有都是空的,可每一刻又都在执着,用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