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如尘
前言:
童年之所以难忘,是因为孩性天真,可以年少无知,可以童言无忌,还可以以孩性顽劣作为借口,于是可以肆无忌惮,可以一错再错。因此我们总是希望可以长梦不醒,可以永远天真下去……
(1)
杉的老家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三面环山,一面临海。记忆里村前有一条小溪从东往西曲曲弯弯得一直汇入一里外的大海。溪水清澈见底,倒映着溪岸两边的水草以及稻田。溪里的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畅快无比。孩子们也会三五成群地在那里游泳,摸鱼,在水中嬉戏。女人们则在溪边洗衣服,相互间骂笑,打闹,家长里短,洗衣声,笑声,以及“洰洰”的水声响成一片。相映成趣。
杉小时候是个顽皮的女孩,跟着父亲住在镇上的单位宿舍,可是每到了周末便要往村庄里跑,因为那边有许多的玩伴可以一起玩耍。那个溪岸边有棵百年的大榕树,一半的树冠在公路上,一半的树冠则伸展到溪流的上方,长长的须垂进溪流里,随着风摆荡着,调皮的杉则跑到公路上,借着粗壮的树干爬到树梢再顺着榕树须荡到溪流里,唬得刚过门的二嫂一惊一乍的,怕杉有些闪失,不好向公婆交代。杉是他们王姓家族里最小的女孩,因了父亲在村里有着很高的辈分,连八十多的后门伯母都要称她一生“姑姑”。所以古灵精怪的杉在老家村里头简直公主一般的存在。
杉小时候在老家呆的时间不长,因为父亲是供销社的主任,他总是不停地辗转于各乡镇担任领导的工作,加上杉当时还小,所以对于老家并没有太多的记忆。惟记得后门伯母还在世的时候,杉总爱叫她“阿嬷”即奶奶,因为杉从小没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或许在她出生前他们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所以她十分羡慕那些有爷爷奶奶宠着的小伙伴们,当她叫后门伯母:“阿嬷”的时候,吓得伯母的小脚几乎站不住要朝着杉跪下去,杉于是一脸的不明所以。
后门伯母在十一岁的年纪被娶进王家大门,据说是穿着凤冠霞帔,坐着八抬大轿来的。她年轻的时候定是个很美很美的女人。虽然从杉记事起伯母就已经很老了,脸上爬满了皱纹,似村头那棵老榕树的树皮,她裹着小脚,高高的个子,高高的悬胆般的鼻梁,五官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伯母是一个十分慈祥并且总是闲不住的老人,虽然年纪很大了,依然整日里颠着小脚,帮着孩子们在灶间忙得团团转。烧火、做饭、洗衣;洗衣做饭烧火,都没有停歇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晚辈都喜欢她,爱戴她。幼年时的杉每当玩累了、无聊了便会缠着伯母给她讲老一辈人的那些陈年旧事。她也总是不厌其烦,如数家珍,即使是忧伤的往事,她说来脸上总也带着笑意,想必岁月逐渐堆砌的风霜已经在她的心上形成了坚强的壁垒,不轻易显山露水了。杉听得累了,便会在伯母系着脏兮兮油乎乎的围裙的膝盖上打个小盹儿,醒了再缠着她继续讲。
王姓家族当年在村里是一个大户人家。
杉的太爷爷在世的时候家道还算殷实,娶了两房太奶奶。听说小太奶奶房里摆设的是金牛。为这事后门堂哥在后来醉酒后还闹出不少笑话,这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据说当时家里是两层的木质小楼,请了八个看家护院的家仆,是为了防止家里的钱财不被偷走,因了当时家里的铜钱串一吊吊得堆满一个大房间。而当时又有不少飞檐走壁的盗贼,长大以后的杉依然不敢相信,她依然觉得这只会是传说中才会有的绿林大盗,可是既然从后门伯母的口中说出来,想必不是子虚乌有。
到了杉的爷爷这辈,家道已经慢慢中落,家里也不再请戏班唱戏。所以当对面的村庄请戏班唱戏到了晚间满山的灯火通明的时候,还稚气未脱的后门伯母就会拿来小凳子颠着小脚隔着高高的院墙满眼惊喜地往外看。那时候恰巧被刚从外面回来的家翁也就是杉的爷爷看到,他老人家咳嗽一声,伯母就吓得两脚一哆嗦就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拐了小脚,好几天下不了地,伯母说到这里总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杉很替她难过,当富贵人家的媳妇儿可真难。据说还不仅仅这样,杉的爷爷平时只要一动长板凳,鼻子一哼,家里的人们便是立即端茶的端茶,递烟的递烟,忙个不停,唯恐慢了手脚。
杉他们家那点事就跟古时候所有的富贵人家如出一辙。大太奶奶生有子嗣,而小太奶奶不会生育,于是假装怀孕,每月在腹部藏一本书直到满十个月那天在半夜三更时分从早就打听好的十几里外的村子里抱回来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过后再吹吹打打地风风光光地接受乡邻的祝贺,是否觉得这样的场面似曾相识,所以也就不再多说。和所有的富贵人家一样,杉的爷爷子承父业再娶妻生子,于是有了杉的父亲,父亲是家里的老小,多少受了那些封建礼教的影响,这让长大后任性的杉在家里如履薄冰。
(2)
老屋是依山而建的,老屋的后门山上是孩子们最好玩的去处。
杉记忆中老屋中堂的门槛有一米多高。小时候的她个儿小小的,大概比门槛高不了多少。但每次往后山去,总要艰难地翻过门槛,仿佛翻越一座山。(长大后常听人们说人生的一道坎什么的,原来并不是毫无理由地瞎说)
那个高高的门槛对于杉来说无论翻越它有多难,却都是前往后山的必经之路。因为后厅有许许多多的小伙伴,有热闹的井台,水井里有许多好大好大的鱼,有在井边洗衣的左邻右舍,成片成片的欢声笑语,有讲家族精彩历史的后厅伯母,还有后山上一声比一声高的蝉鸣,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开满了山坡,弥漫着扑鼻的芳香以及诱人的香甜的野果。于是杉一次次地难抵诱惑,一次次地翻越——门槛
每次杉总是匍匐着,将上半身横着趴在门槛上,然后再缓缓地伸过一只脚,这样另一只脚就很容易得跟着着地,于是如释重负地轻舒一口气,拍拍身上的尘土(门槛上不知沾了多少人鞋底的土),然后象个得胜的将军向后厅奔去。
那时的政府还没施行计划生育,所以人们总会生许许多多的孩子,象王家这样的大家庭,自然是人丁兴旺,热闹非凡。老屋的孩子们都和杉一样喜欢翻过门槛到后厅去,可见那是多么好玩的去处。
夏天到了,知了在山上叫得一声高过一声,好嘈杂的。却总能吸引着杉这帮小孩儿往山上跑,他们毫无恻隐之心地逮住那些还没长大的小蝉儿。那些小蝉儿,薄薄的蝉翼,扑楞扑楞着,通体碧绿,象苍蝇一般大小,叫声也小小的,比起它们的父母,哥哥,姐姐的叫声来得更动听和清脆。孩子们总是把它们装在小小的火柴盒里面,时不时地打开来瞟上几眼,或者和小伙伴们攀比谁逮到的个儿大,叫声响。小小的年纪总是幼稚到不知道爱惜这些小小的生命,以至于那些小蝉儿不是个个饥肠辘辘便是不堪忍受折磨在孩子们打开火柴盒的空隙一下子飞走了,有时候大家也会惆怅好久,但过后又重蹈覆辙继续围剿它们。
山上有一种叫“金龟树”的灌木丛,矮矮的,墨绿墨绿的椭圆形的叶子。到了每年夏天,树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儿,黄色的花蕊散发着扑鼻的芳香。这个时候会引来许多的小馋虫:有蜜蜂,蝴蝶,最最好玩的便是和它一样长着墨绿墨绿的泛着绿光的“金龟子”。之所以称它们为“金龟子”。是因为它们身上长着许多金色的腹足。它们总是仗着自己身上绿色的伪装,以为可以万无一失,于是就很放心且贪婪地趴在花朵儿上吮吸着花露。杉只须悄悄地靠近它们,轻轻伸手过去便可手到擒来,再把它们装在玻璃瓶里,顺便采些花儿放在瓶子里做为它们的食物,欢天喜地地回家找伙伴玩儿去。
金龟子有许多玩法。最简单的玩法,便是在它的一对前足上绑上细长的绳子,牵着绳子的另一头,让它飞来飞去。它的身上有许多的触角象钩子一样飞着飞着便钩住杉的衣服和头发,好半天才能取下来,它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便是要丢掉它们的前足,不过它们因为有许多腹足,所以即使掉了一对也并不影响它们飞行。更高级一点的玩法就是绑住它们的两对腹足,在细绳上穿过一小段麦杆,再绑个小瓦片坠在下面,由于有了重力的阻碍,它飞不高,飞起来的时候就不停地转圈,速度越来越快,就形成了一个泛着金色的碗。金龟子的生命力极强,常常不能忍受杉的玩弄,在杉丝毫不防备的时候飞走,于是杉又和小伙伴们一起又漫山遍野地寻找金龟树丛捕捉它们,而每次都满载而归。
末夏,满山的金龟花开到荼蘼便会结满红红的果子,象陀螺一般形状,身上长满了密密的绒毛。摘下来洗去绒毛,挖出里头满满的籽儿,加上些许白糖或盐,便是最最美味的零食。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山上有许许多多的野果子:令人垂涎的水灵灵的野草莓,墨紫墨紫的桑椹子,同颜色的莲子乌,橙色甜甜的金钟,以及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野果子,野生小豆角和树叶经过加工之后可以吹出不同的声音。那时候杉和伙伴们的零食和玩具都不用掏钱去买,因为山上有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宝藏。
(3)
杉他们家的老屋距今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是上下两层四进的木质结构,楼下是大伙儿的住处,有前院,前院有左右天井,有正堂,正堂左右两边为东西厢房,依着东西厢房排列的是厨房。有后院,后院也有天井以及水井台。楼上的是大众的粮仓,后厅依着墙有一条狭小的楼梯可以上下。
都说民以食为天,以前乡下家家户户都建有大大小小的粮仓,丰收的季节用来堆放谷子,小麦,黄豆等农作物以及一些重要的物件。老屋的粮仓很大,有许多房间,于是杉的后门堂哥的两个女儿便搬到楼上去住,因为孩子们长大了都希望有自己的个人空间,虽然粮仓里光线也不好,白天有时都需要点灯,但是她们却相当满意这样的小天地。她们的年龄与杉不相上下,杉便常常与她们躲在楼上,玩捉迷藏,跑来跑去,弄得木板“咚咚”地响,总会招到楼下大人们的一片厌弃之声:“吵死了,吵死了”。杉则和孩子们躲在粮仓里得意地窃笑,享受恶作剧的快乐。
而杉最怀念的是刮台风的日子。
记忆中老屋经历过几次迅猛的台风。那时只要台风一来,前厅后厅一大屋子几十口人就都躲在粮仓这个温馨的避风港里。粮仓里有的是地瓜,土豆,大米的,大伙儿一起蒸着煮着吃。虽然外面风狂雨骤,粮仓里的大伙儿却依然高谈阔论,笑声朗朗。一起打牌的,说故事的,一点儿都不担心台风的影响。那时的人们思想甚至欲望都简单得多,少有勾心斗角,少有尔虞我诈,邻里亲朋之间相亲相爱,遇到台风这样的天灾彼此就是彼此的坚强依靠。
可是到了风停了,天亮了,下楼一看,都傻眼了,厅里全是海泥。有时若是恰好台风又碰上大潮,就会有大量的海水涌入,带来许多海泥。只听见小猪们在墙角“哇哇大叫",鸡鸭在天井里游泳,颇有《少年派》里的场景。当然,那时候的人们还不知道多年以后会有这么一部电影问世。
大人们都穿上了高高的长筒雨靴。男人们拿起了锄头和铲子,热火朝天地开始铲海泥。女人们则除了过年大扫除之外,开始了又一轮的清洗墙壁,家具。而最开心的是孩子们。他们则兴高采烈地拿起家中所有的篮子,木桶等等能装东西的器皿,到门前的小溪里去捡从山上被洪水冲刷下来的农作物:有土豆,芋头,地瓜等等。浑浊的黄色的洪水夹带着泥沙以及断了的树木激流而下,水里还飘着许许多多的鱼,它们因为不堪洪水的冲刷都翻了白。孩子们争先恐后的捞啊捞的,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桌丰盛的午餐。
在那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快乐都来得那样简单,一把豆子,一块年糕,都足以让孩子们欢呼雀跃。对比现在,虽然社会科技高度发展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孩子们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但是现在的人们却难得能感觉到那样的快乐和满足了。
(4)
老屋的后院还有一口大家赖以生存的水井。也是杉和伙伴们玩耍的好去处,是女人孩子们的自由天地。每天,如果溪边的石头上已经坐满了洗衣的人,王家的女人们就会在自家井台上洗衣服,淘米,洗菜,家长里短。孩子们则是妈妈的跟屁虫,在边上上窜下跳的,也帮忙打水,不亦乐乎。
这口老井大概跟老屋一样老了,井水却一直源源不断,冬暖夏凉,甘甜如饴。井里养了许多年的大青鱼,时不时地到水面来冒个泡,上下翻腾,摇头摆尾的。这些住在老井里的精灵,它们大约也喜欢和孩子们玩躲猫猫。惹得孩子们眼馋了,一个个翘着小屁屁轮番趴在井口,然而大青鱼看到有孩子在井边便不再冒泡,孩子们一等就是大半天儿,也不见它们出来。只能对着井里自己的影子,很是惆怅得象个大人一样长嘘短叹。女人们见了则是紧张得地打骂并驱赶她们的孩子,因为以前村子里常常发生孩子在井边玩耍不小心掉进井里溺死的惨剧。
每年到了春节的前几天,男人们便聚在井台上开始齐心合力清洗水井。他们取一把长长的梯子放进井里,倚着井壁,先派一个人提个大篮子下到井里把鱼捞上来,这些鱼一年比一年大,甘甜的井水滋养着它们,一条条丰硕肥美,很是养眼。男人们接着用长长的刷子刷洗井壁,完了把污水排掉,新的井水便源源不断地流进来,再排干,如此反复多次,井水便清澈见底,然后人们再把鱼放回去。倘若有人见到这么大的鱼起了贪念,想要捉一条带回家过年,是要遭众人唾弃的。这些在井里生活了好些年的鱼在人们眼里是具有了灵性的,它们仿佛与老屋融为了一体。年长日久人们已经墨守成规并且坚信伤害了大青鱼是要有报应的。看到它们就连杉这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也都要粛然起敬。只可惜多年以后,老屋荒废若此,井台上杂草丛生,不知那些与老屋共生灭的精灵们如今魂归何处,希望它们是飞升极乐了,过它们原本懵懂简单的日子。
前几日杉在梦里听到满山的蝉鸣,仿佛在唤杉:“归去,归去……”。看到天井里的小龟们爬出来,爬到杉的脚边来抬起头看着她,亮亮的绿豆似的小眼睛里竟不停淌着泪,杉醒来满脸冰凉的泪水,她坐在床上怔忡了好久好久。近日来不知是否年纪大了的缘故,小时的记忆时常清晰地浮现到杉的眼前来,再也回不去了,杉那远去了的欣愉洞天。
原来韶华的过往,是一去不回的,如江里的波涛去来,人间的花朵开落,就在去来与开落之间,我们美好的人生便已长流永逝,一去不返了。
(5)
杉六岁时候,她的父亲是供销合作社的主任,这个职务在当时是很受人尊敬的。因为七十年代的人们都知道,那时无论买什么东西都得拿到供销社发的票才可以。譬如买肉要有肉票,买糖要有糖票,买布要有布票,买米要有粮票,所以杉这个主任千金理所当然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成了大人们巴结的对象。
小时候的杉和所有的同龄孩子一样,有着贪嘴的毛病。
她当时正上幼儿园,上学经过的小巷是条相当热闹的街道,也是去学校的必经之路。
首先杉会先去拜访一下供销社炊事员阿姨的家,他们家是做麦芽糖的,就是那种白色的麦芽糖,他们会在墙上订一颗长长的钉子,然后把麦芽糖挂在上面,用两根筷子绕着麦芽糖使劲反复抻,到了后面麦芽糖就变得很硬很硬,然后用剪子剪成一个个的多边形小糖果。杉每次都会装得满满的一袋,虽然可想而知小朋友的衣服袋子都大不到哪里去,所以装几颗就满了。炊事员阿姨很乐意送个人情,更何况杉还是个特别可爱的小朋友,社里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都是喜欢她。
而后当她雄赳赳地蹬着她那双珍贵得早已挤脚的小皮鞋走进巷子的时候,正在做生意的街道两旁的小贩们就会递给杉他们正在兜售的零食。小到一杯豆子,一颗糖果,大到一根甘蔗,杉的每个袋子都装满了,不得不装进书包里。当然,有时放学回来的路上也会再“掠夺”一遍,虽然那都是人们自愿给她的,但是父亲知道了总会狠狠地打杉一顿。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改,贪嘴的杉依然是来者不拒。想来杉的父亲一定是失望极了,自己一直严于律己,两袖清风,却养了一个这么不屑的女儿,真是辱没了他一世英名。
有些人的性格天生就是不受约束,放纵不羁的,越约束越逆反,杉就是这样的人。
那时候她偶尔也会突然消失一阵子,让妈妈一阵好找。原因是父亲单位的姐姐说她们家甘蔗丰收了问杉要不要去吃?杉自然是想都没想就去了,并且没有经过大人的同意就跑了整整三天,乐不思蜀。回来的时候父亲自然又是一顿臭骂兼暴打,可是顽劣的杉是好了疮疤忘了疼,过一段时间又照犯不误。
小时候的杉不止顽劣还十分任性妄为。
她会在每天清晨早餐前父母让她去买豆腐的时候向卖豆腐的老爷爷索要一分钱。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分钱会有许多零食可以买。买豆腐的是个孤寡老人,只因为仗着他喜欢小孩,每次杉小小的愿望总能轻易得到满足。而这件事父母一直不曾发现,否则他们是不可能饶过杉的。
杉还会在每天傍晚时分,门市部关门的时候和一个疯子一同坐在台阶上分享他已经长虫了的炒扁豆,扁豆上满是虫眼。有许多小孩看见他总是“疯子,疯子”地叫唤,他会一直追着打他们,但他从来不打杉,想来疯子的心灵世界一般人不懂。而杉看着那些孩子看她时仰慕的眼神,那小小的虚荣心自然无比的得意自豪。
当然调皮的孩子天生也有着同龄人无法比拟的聪明机智。
杉的父亲是人大代表,有一次,去城里开人大代表大会,要去好几天。恰好赶上老家的二嫂坐月子,母亲也匆忙走了,他们可真放心,扔下八岁的杉,没有给零花钱,只是托了一个同事管杉的一日三餐。可见那时的人们因为孩子多了,心都大得很,不像现在物以稀为贵。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开始时杉倒是挺开心的很,因为终于可以当家做主了,没有人可以管她了。过了一阵子嘴馋了,文具也用完了,才发现口袋空空如也。怎么办呢?杉于是灵机一动,趁着办公室的人下班了,偷偷溜进办公室里,收集浆糊瓶子。碰到没用完的浆糊就把它倒在已经作废的发票或报纸上。第二天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上班的时候,都抓了一手的浆糊,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不知道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杉则拿着她的战利品去收购站换了一大把的零花钱。此后她又用了同样的方法度过了那段艰难得但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可惜好景不长,杉又因为父亲调动的关系,离开了她两年朝夕相处的伙伴,老师以及喜爱她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开始了另外的旅程,而她荒谬却又可爱的童年趣事却被大家珍藏并被大家津津乐道了许久许久。
(6)
因为父亲又要调动工作了,这回去的是离老家很近的一个小镇。杉离开的那天是个雾气弥漫的春季早晨。
那天母亲把尚在睡梦中的杉叫醒。杉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天还没亮,母亲在不停地在打点行装,来来回回地走着,似乎是怕有东西被遗落。父亲那阵子的腿脚不是很方便,许多事情都是母亲在做。他坐在窗前抽着水烟筒,重重的烟味散开来,红红的燃着的烟丝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中忽明忽暗。远处的天穹像口倒扣着的满是黑灰的锅。杉的心中说不上什么感觉,毕竟还小,也还没完全清醒。
待到一家人用过简单的早餐,社里就来了许多年轻人,他们是来帮忙拿行李的。“靈子,靈子,以后要记得回来玩哦”大家争着唤杉的小名儿。不停地往杉手里塞礼物,有皮影,有木制的会动的西游记师徒四人,有日记本,零食等等。杉懵懂得不停点头道谢,杉看到有些哥哥姐姐抹着眼泪。
杉喜欢这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八岁的上完二年级的杉已经似懂非懂得看了许多名著,会写书法,会弹脚踏风琴,会画国画,会下象棋。这些都得益于这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的教导,他们都是杉的启蒙老师。杉经常是上午从一个哥哥房里进去,躲在他的书房坐上半天,看完半天的书。再进去另一个姐姐的房里敲上半天的琴键。然后晚上再钻进某个叔叔的家跟着学画画书法。那时候的供销社里人才济济,精英荟萃。杉在半嬉戏半认真的状态里不知不觉地掌握了了许多知识,为未来的学习奠定了基础。虽说杉后来并没有成为什么了不起的大家,但是这些琴棋书画是她生活的快乐源泉。
滴~~~~~远远地有刺耳的汽笛声传来,似乎要穿破浓重的雾。有个老年艄公过来说:“船到了,该动身了”。大家于是忙碌起来,拿被子的拿被子,抬箱子的抬箱子,有个哥哥牵起杉的手在雾气里走出门去,杉懵懂地跟着,只记得哥哥暖暖的手在三月冰凉的早晨里温暖着杉的身心。
走着走着渐渐人声鼎沸起来,浓雾里依稀看到许多黑色的建筑,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在移动,扬着白色的帆,码头到了。
大家匆匆忙忙地把行李搬到船上,杉和父母也要跟着上船,大家都在道别抹泪。杉一直懵懂地跟着大人。现在临别在即,她终于有些清醒过来,她的心里慢慢有股东西涌了上来,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紧紧拽着哥哥的手不愿意松开。哥哥似乎明白杉的心情,他轻轻拍拍杉的头,拉着杉的手缓缓走过跳板到船上去,然后他抱了抱杉,帮杉整理了下绒线帽子,下了船和大家一起在岸上向这边频频挥手。
雾在渐渐散去,又一声汽笛响起,船渐渐离岸。
突然间人们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杉透过薄雾朝岸上望去,只见两排长长的队伍,杉的老师站在前头,原来老师带着同学们来给杉送别。她们唱着弘一法师的那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声音里有同学们的啜泣声,忧伤而低徊。杉终于哇哇得哭了起来。船在歌声和杉的哭声里渐行渐远,从此小小的孩子明白了世上还有一种愁肠百转,就是别离。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一去经年了,再也回不到当初。
(7)
杉的童年是快乐的,也是动荡的,因为她总是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不停地迁徙,仿佛一只飞来飞去的候鸟。
幸好杉是个随遇而安的孩子,不曾因为这段动荡的经历对她的性格留下什么不好的影响,反而让今后的她不像许多人总是需要许多的安全感以及归属感,反而让她异于常人的坚强与果断。只是这一路丢的丢,忘得忘,有许多都记不得了,但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让记住的记住,忘却的忘却好了。
杉曾在初中毕业时,只身一人重返那个八岁之前呆过的小镇,那是她生命中最难忘却的地方,那份人与人之间的温情,那份珍贵的记忆一直温暖她今后的悠长岁月。
杉到了小镇后,专门去拜访了那个她小时候去买豆腐的爷爷。可是爷爷的邻居说爷爷已经在杉回到小镇的前一年去世了。他去世的时候还念念不忘那个多年前时常跟他要一分钱的小女孩。杉听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晚来了一步,没能跟那个善良的爷爷说声“谢谢”或者“抱歉”,谢谢他的宽容和爱心,原谅自己的年少轻狂。这是她永远不能释怀的遗憾,在她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杉在小镇里行走,重温那段童年的时光,那天天一起坐在供销社门市部的台阶上一起吃豆子的“疯子”早已经不见踪影。那条上学必经的巷子里的小商贩已经都不见了熟悉的脸庞。社里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也调动的调动,退休的退休,改行的改行。岁月是一指流沙,八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光阴物换星移,小镇早已物是人非。杉返回的那天江上竟然又起了雾。杉的眼里噙着泪,站在船头,仿佛又看到雾中老师和同学们排着长队送别的身影,仿佛又听到那段刻骨铭心的旋律:问君此去几时回,来时莫徘徊……
(8)
在离家乡仅仅两公里的小镇上,杉已经上了初一了。这几年父亲因年事已高,终于稳定了下来,不再不停地调动工作,杉也终于不用跟着“迁徙”。她终于有了固定的玩伴,固定的同学。她偶尔也还会跑回老家去跟着哥嫂去海边捡螺抓小螃蟹,吃二哥下滩涂抓的海鲜。杉依然调皮,但是毕竟长大了,性子也收敛了许多。只是父亲的脾气过于严厉,通常和孩子们没有什么话可以聊,因为无论是杉还是哥哥都惧怕父亲。
杉觉得最好玩的是有一回,杉放晚学,刚跨进厨房,就见二哥正站在厨房的窗前,背对着杉,若无其事地向外看,杉正想叫哥,就见二哥匆忙向她使了个眼色,并往房间里努努嘴,杉一看吓得赶紧闭嘴。只见父亲一个人在房间里,坐在藤椅上,面向着墙,背对着二哥在训他。二哥则远远地站在外间一直看着窗户外头,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们俩好好笑,彼此不看彼此,哥是因为不敢看生气的父亲,父亲是很生气不想看哥。然后父亲一个人对着墙越说越严厉,越说越生气。二哥却趁父亲没看他,偷偷地就溜走了。母亲刚好去食堂提了一大桶水上来,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父亲一个人对着墙壁念念有词。就问父亲:“你一个人在说什么呢”?父亲转身一看,二哥居然不见了,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而杉则躲在门口憋着笑,不敢发出声音来。
杉的祖上虽是官宦人家,但到了爷爷这辈,已经家道中落,所以父亲也没有读许多书,可是父亲却十分爱看书,特别是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譬如《雪山飞狐》,《鹿鼎记》,《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啥的。父亲不看的时候就把书锁在他的抽屉里,他不赞同杉看这些书,觉得会影响学业。可是杉每次总是趁父亲不在的时候偷出他的钥匙偷偷打开抽屉偷看父亲的书,这些事杉是做得天衣无缝,神鬼莫测。总是比父亲更早看完了,他老人家也没察觉。
父亲大概平常睡眠不大好,夜里会喝些自己酿的酒,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每天晚上只喝二两,下酒的是父亲自己炒的五香花生。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女”,杉自然也爱吃花生,再说杉自小就嘴馋,她常常趁父亲不在,禁不住那一阵阵香味的诱惑,偷吃父亲的花生。因为通常是满满的一大锅,每次抓一小把花生,是很难能觉察得到的。
杉甚至爱喝醋,特别是母亲让她上街打醋的时候,她总会偷喝一两口。杉也不知道为啥自己那么爱喝醋,或许是因为以前的醋是酒酸了变成的缘故。谁叫父亲在杉三岁时就备了比拇指头大些的酒杯让她喝酒呢,父亲喜欢很小很小时候的杉,或许是父亲本就是个按现在的网络流行语叫有“社恐”的人。跟孩子沟通会简单容易些。杉把自己爱喝醋的陋习归功于小时候父亲教他喝酒的缘故,想来这也是杉为自己爱偷喝醋找了个刁钻的借口。
(9)
在这个世界上有着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家庭。杉的家则是一个血缘复杂而关系纷扰的家,她一直觉得或许只有熟读《红楼梦》的人才能理得清那层层关系。
杉的家是个重租后的家庭,在这个大家庭里杉有着同母异父甚至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而似乎共同拥有父亲血缘的亲情要来得更浓烈些,即使远隔千山万水也阻隔不了心里的那份牵念。
大哥在杉眼里英挺而帅气,是男子中的翘楚,自强而正直,曾是成年后的杉择偶的标准。姐姐在杉的眼里亦是巾帼中的佼佼者,柔中带刚,果断而精明。具备女强人的特质,也一直是杉学习的榜样。
姐姐半生经历许多的苦难和挫折。最大的原因是父亲在孩子们十六岁成年之后便不再管他们。记忆里父亲从来都是一脸的严厉,少有笑容。这便是他与孩子们沟通最大的障碍,或许这是性格使然,非父亲的本意。姐姐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离家出走。走前给了杉一支她一直钟爱的钢笔。年少的杉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接过笔来,兴奋至极。钢笔在当时可是奢侈品。自此姐姐辗转反侧,开始她艰辛的历程。那个年代许多人还缺衣少食,不能想象一个女孩子家家举目无亲地在外面有多么不容易,姐姐当时甚至寻了短见,从一个桥上跳进江里,有个人路过救了她,也是她命不该绝。这是杉的另一个故事,暂且不表。而父亲不闻不问,杉常常偷出姐姐写给父亲的信,边看边悄悄地流泪,她恨父亲的无情和冷漠,恨他自以为是的维持他所谓的作为家长的尊严。他甚至对姐姐的信不回只语片言。这血浓于水的亲情啊!让杉对姐姐的遭遇感同身受。
姐姐同父亲的冷战直至父亲弥留之际才得以缓解,杉记得父亲走的那天,姐姐哭得死去活来。姐姐的裁缝手艺很好,她从小就特别聪明。她一直在一流的服装厂工作至公司的经理,才因为太累歇业在家。杉曾经和姐姐一样的命运嫁了个老实本分的男人,不同的是姐夫是一个执着的基督的信奉者。
二哥和大哥一样秉承了父亲沉默少言的秉性。多年未见的兄弟俩一见面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大哥便不顾自己患有胃疾叫弟弟上酒来。三杯下肚,酒劲正酣时,兄弟俩的话便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起来。二哥偶尔也会挂电话给杉,总是重复说上几句相同的话,杉知道他那时也总是喝了些酒的。杉明白二哥对她的那份关心,她总是很感动。或许别人会认为他说的是醉话,但杉了解二哥的含蓄内敛的表达方式,因为他们是亲兄妹,总是心意相通的。别看二哥平时不爱说话,可是他爱自己的家人并且炒得一手好菜,每次杉到他家,他总是拿出最好吃的招待杉,对孩子们也一样,而他平时并不宽裕。虽然二哥没有华丽的语言,但杉总能感受到他内心那份浓烈的爱。
杉的大哥简直就是父亲的再版,不光从长相到脾气。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个农村走出来的孩子,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大哥凭借自己不懈地努力,不投机取巧,不趋炎附势,几十年如一日,终于有了今天的成就。杉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却唯一对大哥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不仅仅因为大哥与父亲相像。杉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大哥总是不常回家,因为工作忙并且路途遥远。有次过年大哥回家来。杉不小心又犯错了,大哥打开手电筒,罚杉站在手电的光圈里,不许移动。杉当时吓坏了。或许是因为这件事,让杉从此畏惧他,但杉依然忍不住尊敬他。兄弟姐妹几个中,大哥的经济情况最好,只要是家中有事,总是大哥出的钱最多。不仅是家里的事,还有家乡修路铺桥,甚至老家的亲友或者邻里去找大哥,他都尽力帮助他们,千金散尽。大哥这样得慷慨还因为有一个宽容大度的大嫂。在杉认识的女人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杉的大嫂相比,没有一个女人可以象大嫂那样温柔,有那样的休养,有那样博大的胸怀。杉尊敬她更甚于大哥。
兄妹几个都有着父亲一样的秉性,长大后的杉也未能幸免。这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是越是自己亲近的人,心里挂念着,牵挂着却无法向对方表达情感的事了,所以便有了这样洋洋洒洒三千字的美丽端口。
(10)
杉对于老屋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因为那时杉还小。比较完整的部分主要停留于杉上学之前,碎片的记忆源于她长大后时不时地往家乡跑或者过年大家团圆的时候,或者有大事发生的时候她参与其中听到看到的。
杉记得她最爱的后门伯母还在世的时候,杉总是往后厅跑。春天夏天在后山上玩的时间多,摘果子抓虫子,爬树,挖地瓜,拔萝卜甚至挖蚯蚓,做所有农村孩子做的事,乐此不疲。
记得那时南方的秋天冬天都很冷,特别是冬天,北风乎乎地吹着。溪边原本绿色的水草和菜田里的疏菜以及田埂上都盖着厚厚的霜,窗户的玻璃上也是呵气成霜。水缸的水面上总有厚厚的一块冰,像一面平平整整,浑然天成的镜子。
寒冷的日子里,孩子们白天基本上都围在天井边,和一帮大人还有天井里的小龟们一起负暄。那些小龟们也总是爬到孩子们的脚边来,伸长细细的脖子,瞪着小小的绿豆似的好奇的眼睛看着人们,杉猜它们有时也和人类一样拖家带口的来凑热闹的。每当那时,杉总是很开心,兴趣盎然地听大人们谈天说地,听伯母讲那久远的故事,讲许多传说,甚至还有十里八外的乡村神鬼故事。
伯母讲故事的时候她的围裙下面大抵都是捂着火笼的。火笼是用竹篾编成圆圆的篮子状,里面装个铁制的器皿,再拿去灶间盛满燃着的木炭。老人们因为裹足,常年气血不循环,总是怕冷,所以每年从立秋开始一直到春天惊蛰之前都要捂着火笼取暖。杉听故事的时候也总爱把自己的小手伸进伯母的围裙里取暖。热乎乎的,舒服极了。
那无忧无虑的岁月啊!杉每每想起过往,仿佛一场酣甜的美梦,她常常想若是能永远沉湎于梦中不要醒来该有多好。
(11)
杉的家乡以前是个远近闻名的“豆腐村”,所谓“豆腐村”就是家家户户靠做豆腐卖豆腐为生的村子。杉他们家族也不例外。
前门伯母和后门伯母每天都颠着小脚来来回回不辞辛劳地帮助晚辈们做豆腐,前门后厅各有一个石磨。杉爱玩,所以只要有空就会帮助他们磨豆浆。黄豆泡上一天一夜后,就开始磨豆浆。一个人负责往磨心里装装满水的黄豆,另一个人则负责磨豆,磨黄豆是个力气活,但是若是掌握了节奏,磨起来会轻松许多。通常这个活都是家里稍大一些的男孩子来负责。
等所有的黄豆都磨成了豆浆就把它们倒进大铁锅烧开。那时候的农村都用的土灶,土灶有土灶的优势,能装三个大铁锅。晒得很干的木块或干草在灶里烧得“噼噼啪啪”地响着的时候会发出很好闻的树木油脂的清香来。豆浆在锅里上上下下地翻滚,整个村子都飘着豆浆的香味。冬天,老屋的孩子们都抢着在灶间烧火,因为那是家里最最温暖的地方。每回豆浆烧开的时候,孩子们就要为了跟大人讨碗豆浆喝,在厨房里上蹿下跳的,又哭又闹好久,好在这样折腾一番之后总能如愿以偿,喝到甘甜的豆浆。
烧开了的豆浆上面会泛起一层油皮,大人们会用两根长长的木棍把油皮捞起来,晾干了,就成了美味的腐竹。接着便是把滚烫的豆浆倒入棉布袋子进行过滤。过滤通常也要两个人合作完成。家家户户厨房的梁上会挂四根粗麻绳,每两根麻绳上绑一根结实的木棍,布袋的四角就固定在两根木棍的两端,这样只要晃动木棍,布袋就跟着摆动起来,过滤好的豆浆就哗哗流进大陶缸里。过滤完成后就要开始给豆浆点卤,那时候点卤用的可不是现在的石膏或者盐,而是用天然的海水。
大人们会风雨无阻地在每天凌晨四点左右挑着两个大水桶去到离村子一里外的大海边挑海水。那时候天都还没亮,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分。人们会在扁担的一头挂上一盏油灯。此去经年,那暗夜里路上一排的星河闪烁是杉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风景。大人们挑来满满两大桶的海水,用这样的海水点卤后结晶而成的豆腐花再倒入装有纱布的木制格子里,把豆腐花全部兜在纱布里,盖好纱布,再在纱布上盖上严丝合缝的木头盖子,上面再压块大石头。第二天清早豆腐就成了,打开盖子,掀开纱布取出一块豆腐来,滴上几滴自己酿造的酱油,就是天底下最最美味的食品了。
话说点卤完成后一缸的豆浆就结晶成了豆花。这个时候老屋的孩子们又开始故技重演,又要上蹿下跳又哭又闹一阵子。有时能喝到豆花,有时吵得大人火了只会挨顿奏,但孩子们总是照犯不误。然而,杉在老屋从来都是那个特殊的存在。她从来都不用像别的孩子们那样为了口吃的反复折腾,伯母们自会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豆浆或豆花恭恭敬敬地请云杉小姑姑上桌吃。
多年以后,杉离开家乡久了,时常想念那时老屋的豆腐豆花,可是无论多么好的豆腐豆花都吃不出老屋的味道了。
(12)
杉对家乡许许多多的记忆里,有一件让杉至今想起来内心依然觉得是最最震撼的事情。
那是杉六岁那年的冬季,不记得什么原因杉跟着父亲母亲回了趟老家,大概是回老家去过春节吧。太久远了,杉的记忆常常有些模糊。
一天早晨,天还没亮,外面许多人在大声嚷嚷着。农村的人说话嗓门都很大,因为村子小,通常有什么事要通知大家,大喊一声,大家就知道了。或者干农活时,山上山下,这田那田,这山那山的聊天也都用喊的,时间长了大家就养成了大声说话的习惯。杉刚回去时很不习惯,总问母亲:“人们是在吵架吗”?
杉在睡梦中被惊醒的时候,只听着有许多人在议论说要“杀牛”。杉还小,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起床跟着大人们去看热闹。
杉随着大人们来到一处空旷的野地里。天边透出些微光亮来,带着细丝似的霞光,杉看到草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不知怎么的杉觉得像人的眼泪。野地里雾气流动着,杉觉得诡异得整个周遭环境虚无缥缈得十分不真实。
野地里早已聚集了许多人,人们很自然地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圈的中间有一只高大的黄牛被五花大绑着,它使劲地挣扎、挣扎着。因为它太强大了,旁边的人怕它挣脱了伤到人,就拿着棍子狠狠地不停地抽打它。它惊慌失措的样子仿佛预知了死亡的临近。动物们对于未发生事件的感知能力十分强烈,这一点长大后的杉深有体会。
牛奋力扭动着庞大的身躯,当它发现自己的努力只是白费力气的时候,它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强壮的前肢“咚”得一声跪了下去,深深地陷进泥地里,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的大大眼睛里滚下两颗大大的泪珠。这是杉从未见过的场面,这是杉第一次看到动物落泪,那泪珠就那样晶莹地滚落下来,仿佛能听到它落到地上融进泥地里的声音。那样得楚楚可怜,那样得充满着绝望的忧伤。
杉“哇”的一声哭起来,独自跑得远远的,她不忍再看,内心的震颤如此强大,六岁的杉觉得自己弱小的心脏无法承受。杉记得自己当时看到许多的围观者都为之动容。
小小的杉不明白人们为何如此残忍,牛辛辛苦苦,年复一日地耕作,为它人做嫁衣杉 为人们创造财富,以及与人类多年的朝夕相处,却落得被宰杀的下场。长大后的杉渐渐明白,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乃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与为了人类默默奉献的耕牛自然都不可避免。然而儿时野地里朦胧晨辉中发生的那一幕仿佛是一场恶梦,连同那些美好永远留在杉的记忆里,那两颗大大的泪珠逐渐风化成两颗承载着忧伤的琥珀。
后记:后来杉听大人说看宰牛时候,须背着双手,牛会以为人是被绑着双手的,无法救它,否则它的靈怨气不散是会报复人们的。杉稍稍懂事时觉得大人们真是不可思议,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自欺欺人,因为在杉看来,那种残忍的场面能看下去的人跟自己亲手杀牛又有何区别。
(13)
话说杉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三个还很小的时候,跟着他们的母亲住在乡下老屋里,后来母亲生了重病离开了他们。杉的父亲长期在外工作。那时日色晚,车马慢,交通不便利,加上工作忙,父亲根本顾不上家里。
彼时杉的大哥十二岁,二哥十岁,大姐才七岁。可怜的哥哥姐姐们小小年纪没了母亲,父亲又远在他乡,他们无依无靠,没有人照顾他们。虽然那时的他们都很懂事,生活上基本都能自理,但最重要的一日三餐总得有人打理。于是他们就被父亲安排暂时寄居在前门伯母家里。
前门伯母年轻时候在村子里算是一个比较泼辣,尖刻之人。杉的哥哥姐姐们很懂事,他们虽然年纪很小,但还是尽量帮她们家上山砍柴,下海摸鱼。姐姐最小在家也总能帮着做些家务。每日里吃的是咸菜,腌鱼,有时沾沾酱油,盐水就着一碗饭。这是杉后来听邻居们说的。因为那时还没杉呢。也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故意夸大其词,但那时人们的生活困难的确是真的,而前门伯母的小气也是人所共知,远近闻名的。所以当时哥哥姐姐的处境可想而知,总之听得杉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哥哥姐姐的这种境况直到杉的妈妈进了门才得以逐渐改善。再后来,爸爸妈妈就有了杉—这个家里最小的女孩。这是后话,暂且不表,言归正传。
长大后的哥哥姐姐们并没有计较年少时候在伯母家里凄迷的日子,却只记住了在他们最孤苦无依的时候是前门伯母给了他们一个家,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他们一直都只记得伯母的好。
后来杉的大哥出息了,逢年过节都会给伯母寄钱,二哥和大姐的生活那时并不宽裕,但也都和大哥一样对伯母好。前门伯母年纪大了总是生病,大哥总是负责她的医药费,还寄钱给她买补品,买衣服,买棉被,甚至在伯母瘫痪在床的时候的纸尿裤都是大哥提供。后来甚至连寿衣,寿材都给备好了。他们对待伯母就像对待自己的亲身母亲一般无二。
前门伯母后来活到了一百多岁了依然健在。哥哥姐姐们还帮她风风光光地在村里办了百岁寿宴。杉听村子里的人说前门伯母因为年轻时候不够贤德,替她的儿子娶了个同样不够贤德的媳妇儿,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她的儿子在四十多岁的时候一次上山做农活,旧疾复发就殁了。她的媳妇甚至卖掉了杉的大哥给她婆母备的寿材变现了在乡下放利息。只因为前门伯母在不知不觉中因为收留了杉的哥哥姐姐,种下了善因,以至于得到了一个幸福的晚年。否则她的不贤德的媳妇又怎么会让她好过呢,指不定要吃多少苦,遭多少罪呢。
所以我们无论为人处世总要秉着善念,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佛曰:“种的善因,必得善果”。
(14)
杉记事起后门伯母有个儿子那时正当壮年,杉应该称他为堂哥,长得和伯母很像,个子高高的,身体也很魁梧,平时见了大家都笑嘻嘻的,对长辈,晚辈都挺好的。可是他却很喜欢喝酒,那时家家户户都会酿酒,他喝了酒就发酒疯,又哭又闹的,有时甚至还会打堂嫂,打得非常狠,可怜的堂嫂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堂嫂是个小个子,在身材魁梧的堂哥跟前怎么反抗都是徒劳。醉酒后的堂哥好似变了一个人,言行举止都非正常人所为。
后门堂哥在他的母亲—后门伯母去世之后,渐渐地嗜酒如命,一日三餐,没酒不上桌,醉酒便成了家常便饭,醉后便撒酒疯,愈演愈烈。他有次迷糊之际竟想起小太奶奶房里的金水牛来。
因为他那时住的房间正是以前小太奶奶的厢房。相传小太奶奶的屋里桌上的摆件是金铸的水牛,是具有了灵性的,它在小太奶奶去世后就不见了,只有有缘有福气之人才能得到它。于是夜半十分,后面堂哥趁着酒兴,拿柄锄头就把自己的房间挖了个遍,但是怎么挖都没有找到金水牛,他一气之下,一时性起就放了一把火烧房子。想来正常的人动动脚趾头也想得到,传说是真是假暂且不说,具有灵性的金水牛怎么可能轻易让一个酒鬼得到呢?
俗话说得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老屋有许多房间,年久失修,又是木质结构。那时杉他们家小楼还没有建起来,杉的母亲就住在堂哥房间隔壁,母亲半夜还好清醒,大声呼救左邻右舍闻声赶来救火,避免了一场大祸。否则母亲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后门堂哥就作孽了。后来杉的母亲再也不敢住在那里了,整个房间烧得黑乎乎的了。
后门堂哥后来因长期嗜酒过度,酒精中毒,身体渐渐垮了,某天他又在喝了许多酒之后死于脑溢血了。这是老屋的故事之一,凡事都有限度,奉劝那些嗜酒如命的人们千万要警惕。
(15)
杉的记忆里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位表姐。这位大表姐与她并没有很深的渊缘。但她的父亲是杉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的亲舅舅,所以这样说来也是杉的舅舅。而她与杉的母亲感情很深,情同母女,所以杉对大表姐的家事相当熟悉,说起她的身世亦是一波三折,让人动容。
这事还得从三十年前说起,大表姐一家住在一个偏僻的海边。有一个双目近乎失明的母亲。杉的父母都是十分善良的人,常常接济他们家,两家人都走得很近,逢年过节的总是翻山越岭地去到他们所住村庄看望他们。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大表姐一家人就靠她们的父亲也就是杉的舅舅打鱼为生。平常也用塑料丝织鱼网,还编些捕鱼用的塑料缆绳卖了维持生计。有一回村里的地痞向他们赊了许多的绳子,许久没有还钱的意思。大表姐的父亲就上门讨帐,而对方故意赖账不还,杉的舅舅气不过,与他们发生了口角,竟然被活活打死了。(那时的农村人们素质普遍低下,也十分野蛮,特别是一些海边的村庄,村与村之间火拼的事儿屡见不鲜,更别说打人了)。当时大表姐的弟弟妹妹还小,家中的担子就落在了两位成年的表姐的肩上。看着父亲这样含冤而死,姐妹俩悲愤之余,决定为父亲报仇。
她们各自在身上偷偷藏了一把锋利的斧子,等待过年村里请戏班唱戏,那帮地痞来看戏时杀了他们为父亲报仇。但那时因对方人多势众没有得手。而上告又无门,因为当时的村、镇干部以及县级的执法机关都摄于对方的强势或与对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袒护他们,所以大表姐决定带着二表姐到省里去为父亲鸣冤告状。
没有读过书的她们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到了当地的省会。身上带来的一点少得可怜的钱用完了,她们饿着肚子请人写了一份诉状跪在街边乞讨并请求路人的帮助,帮助她们为父亲喊冤。也不知是由于怎样的一种缘份,刚好表姐夫当时从他们面前经过,善良的他被表姐的孝心感动决心帮助她们,后来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让一干人等得以绳之以法,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大表姐终于为父亲报了血海深仇。而她也因与表姐夫长期相处产生了感情或许也有感激的因素在内,他们结了婚并有了一双儿女。这件事当时在杉的老家简直就是一段传奇,奇女子不畏艰险为父鸣冤,不但沉冤得雪,还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
多年以后,事过境迁,这段佳话也渐渐被人淡忘。勤劳的大表姐和表姐夫同甘共苦多年之后,生活渐渐好过起来。据说他们在寸土寸金的省城拥有两幢二十几间房间的大房屋。那时那刻却不知道为啥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渐渐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缝,最终导致了两人分道扬镳。这其中的孰是孰非,我们不得而知,却也不能不令人扼腕,原本在外人看来是多么美好的一段姻缘。真是世事难料,照常理来说大表姐与表姐夫这样同甘共苦的情感应该是最为牢靠的才是,孰料最终也不能白头到老,那问问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永恒的呢?
(16)
杉小时候因为跟父母住的小镇离老家很近,她总喜欢隔三差五地回到老家去找那些小伙伴玩。因为农村的孩子就象放养的小牛,无拘无束,正好杉也是个从小如一匹野马般放荡不羁的孩子,与他们一拍即合,玩起来特别地带劲。
杉的老家是个偏僻的小山村,那时还没有电视什么的,娱乐以及物质方面很是匮乏。
那时的人们都很期盼过年,因为过年不仅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每年春节的时候村干部还会请来戏班在村中的人民会场唱大戏,这已经是村里每年春节的保留项目。每到那时候孩子们都会兴奋异常,欢呼雀跃。他们倒不是因为喜欢听戏,只是喜欢听戏时的那种热闹场面,还可以趁机向家长讨些零花钱,在会场里买些吃的,譬如爆米花,糖果,瓜子,炒花生啥。杉那时很开心地和那些小伙伴在一起,没完没了随心所欲地在会场里跑来跑去,吵啊闹的,戏台以及观众席都是木质结构,孩子们楼上楼下地追赶,到处尘土飞扬,很是讨嫌,引得大人们又打又骂,可是孩性顽劣,骨头都轻贱得很,我行我素,玩得很是过瘾。
当时请的戏班一般是福建当地的一些闽剧团。因为每次都在春节其间演出,所以演出的剧目都大同小异,顺序也差不多。
开场总是来一场“闹八仙”给大家送福、禄、寿,而后,正经剧目才缓缓开场。
杉隐约记得有老生面目黧黑,披头散发地戴着枷锁一步三踉跄地艰难踱步出来。有武生提着大刀在台上纵马急奔,后台的锣鼓紧密铿锵而来。有黑脸的包青天,后面跟着三口大铡刀的,杉大概知道那是《铡美案》之类的经典曲目,印象较为深刻地是那扮秦香莲的青衣,她一头拖地的长发,穿着深色的戏服“伊伊呀呀”地边哭边唱着,大概演技太好了,总能赚来台下看客大把大把的眼泪。还有每当戏演到半场的时候总会出来一衣衫褴褛的乞丐,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的唱着他的辛酸史,唱着唱着就跪在戏台中央,台下的观众就纷纷往台上扔钱。那时的人们一般没什么钱,他们扔的大都是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有的人属于较富有的也会扔上一角、两角的纸币。随着钱越扔越多,乞丐在台上会越哭越厉害,捣蒜一般地磕头,有时要磕上二、三十分钟。杉会觉得她很可怜,倒不是因为她唱得辛酸,因为杉压根儿听不懂她具体都唱些什么,而是因为为了那些小钱,她要嗑上好长好长时间的头,杉觉得太辛苦了很为她难过,直到后来连杉也会忍不住同情心的驱使把自己没花完的仅有的一点零花钱也抛给了她,她才连恭作揖地起来退到台后面去。
至于戏里真正地演些什么故事,有些什么人物,杉基本上没有什么印象。只有那大红大绿,五彩斑斓的行头,那美丽闪烁的头戴花翎让杉眼花缭乱,只有那震天的锣鼓声声声在耳,只有那在戏场里跑来跑去,跳上跳下的那份快乐,让杉记忆犹新地欢喜如初。
(17)
多年之前的某日,杉的大哥为杉的太爷爷,爷爷和父亲选了一块公墓。定了腊月十八号那天是他们迁墓的日子,总是忙碌的杉也难得给自己找到一个不得不放假的理由。
记得那天清早他们王姓一族老小在老屋门口的晒谷场上举行迁墓祭典。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竟下起了星星点点的小雨。一直都不很赞同这些民间乡野稍带些迷信色彩的民俗的大哥为了尽一份孝心,依然恭恭敬敬地跪在濛濛细雨里,跪在摆满供品的供桌前跟着祭司的号令行叩拜之礼,已经六十的大哥略显发福的身体僵硬而笨拙。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无限的疼惜。大哥是一个真正的好男儿,有大哥在的任何时候总能让杉心安。长兄如父啊!大哥是一座山,是家里的脊梁。二哥虽然有时候爱喝些小酒,但他的性子善良、憨厚、淳朴,对家人从来都是呵护有加,他们都是杉引以为豪的兄长。
那天夜里,杉第一次与那么多的族人一起出门,车子载着他们王姓家族一车子的人在蜿蜒崎岖的原本不算宽敞的公路上行驶,在车子的颠簸中杉的胃里还翻滚着那晚二哥掌勺时美好的食物。
黑夜里,车翻山越岭,拐了无数道弯,经过两个钟头多的行程,好不容易才到达了墓地。下车的时候,一抬头竟看到满天的星斗,天空一下出奇地变得广漠而深远起来,四野静谧而肃穆,仿若与世隔绝了一般。杉想着那时那刻,父亲的魂灵或许正于她们同在,在那幽静的旷野里一起仰望星空。
旷野里父亲的墓台上摇摆着烛光,墓台下有熊熊燃烧的炭火,他的亲人围绕墓旁,与祭司的吟唱相和。二十年没有父亲的日子里嵌在杉心内的忧伤那时那刻竟不复存在,即使人鬼殊途,阴阳相隔,却怎样也隔不断骨肉亲情。
当二嫂在装有父亲尸骨的坛前哭泣的时候,杉看见母亲背过苍老的身影,悄悄地擦拭着眼泪,灯火中她的白发在寒风里飞舞。杉的眼泪也不自觉流了下来。她深深明白母亲的伤楚,十前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死者已矣,难的是活着的人,那种早已植入骨髓的爱恋、亲情、在永别后的日子里依然一路相随,在某一个不经意的黄昏,清晨、清晰倔强地呈现在你的脑海,撕裂着你的精神世界。
关墓门的时候,在冬季都很少下雪的南方,好端端的苍穹下竟下起了米粒大的小雪,一切天象都十分的出乎意料。大哥激动地说这是一个祥瑞,是父亲和祖先的在天之灵在保佑我们,保佑我们都将会有个很好的未来。所有人听了这话都欢呼雀跃起来。虽然在寒冷的夜半时分,竟看不到大家半点忧伤的样子。
母亲也笑了,她和家人们一起脱掉了素缟,和女人们一起换上了红裙子,杉想象着母亲与父亲成亲的日子,一定也如此地美丽……
(18)
人生于天地之间,渐渐长成,直到这具皮囊老去,消失化为尘土,犹如草木的荣枯,花朵的开落。人们很庆幸与自然界别的生灵相比生命周期长了好多,却也因此在这滚滚红尘中兜兜转转,起起落落,岁月几度苍茫。
人生于天地之间为这世间最具智慧的生物,因此人所拥有的分别意识也使人生多生烦忧与遗憾。杉此生生来与亲人缘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人,生前与杉几乎不曾有过过多的交流,这是父亲的性格使然,不是父亲的错。杉在内心深深地爱着他,但无形之中总有一道鸿沟生生横在他们之间,以至于到了父亲弥留之际,除了伤心之外,亦没有片言只语,直至天人永隔。
杉在父亲走后每日坐在老屋陈旧的门槛上没完没了地抹泪,想着老父从此孤伶伶地睡在那个深山冷寂的土坑里,而自己再也看不到再也不能陪伴左右,杉哭了几天几夜,她不知是为父亲还是为她自己。
王家的女孩在上完初中之后,父亲便不再管她们。杉在十八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一个人边工边读,辗转奔波,直至结婚生子 ,再到走出婚姻,到女儿长大成人。一个人风风雨雨里,内心始终孤单,回首间,红尘万丈竟还是来处。
都说人长大后的性格基本都与小时候相反的,杉就是这样的典型。小时候的杉精灵古怪,活泼外向,长大后的杉变得沉默少言起来。
母亲也总是不能理解杉,总说杉是个特别的人。杉有许多心中所想只能搁在心里慢慢消化,兄弟姐妹众多,但是因为彼此的性格太相似,平常都不善于勾通交流。杉的心里爱他们,住着他们,不知为何却一直感觉好遥远。自己仿佛生活在另一个时空,而他们仿佛是杉隔世的有缘人,却相聚在今世这个不对的时间与空间成为杉今世的亲人。
今世的杉注定了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回首那个曾经的自己,寂悸相望,相对无言。。。。。。
杉在十八岁的时候离家远行,她与大姐一样的命运,开始了作为她们王姓家族女孩不可避免的漂泊。进入了她人生的下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