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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你师傅

2019-08-26  本文已影响0人  轻读漫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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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麻五儿坐在雁城看守所的监舍里,两眼木然地盯着天窗透进来的亮光,怎么都想不通。那天,我是在专心地走路的,怎么就招惹了这两个二货?害得我跑这来吃牢饭。

那天,麻五儿像往常一样,天刚麻麻亮就骑着他那辆从旧货市场花20块钱买的破自行车到了南三环立交桥下,比他到的更早的农民工,已经三五成堆地或坐或站散乱在天桥下不大的一块平地上了,所有人都愁苦着脸,交谈着同样的话题,今年的活不好揽。麻五儿把自行车靠在最外面的桥墩边,把车把上斜吊着的“专修下水道”的木牌子扶正了,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抽烟。

麻五儿是偷偷从大表舅的工地上逃跑的。他没等到创新路整体验收的那一天,他不敢等了。他去找大表舅央求说:树树她妈得了肺痨,要钱住院,把工资结了吧。大表舅不信,说,你说啥?我姑她得了癌症,我得问一下。麻五儿说,在县医院住院呢,没电话,你问不到。大表舅说,那就不问了,先给你结一个月的工资,剩半个月的,下个月验收了一起结。麻五儿心说,你扣我半个月工资也留不住我。就领了一个月工资,当天晚上没打招呼就跑了。“那半个月工资我不要了,”麻五儿想,万一掉进了他的坑里,亏的就不是半个月工资了。麻五儿扛着铺盖卷去投靠那个要麻五儿把他也招去的同乡,同乡在雁城南郊一家建筑工地上做架子工,拉麻五儿一起去二十多层的高楼上绑钢筋。麻五儿爬上去两腿只打战,干不了活,就从废料堆里捡了块小木板,歪歪扭扭地写上“专修下水道”几个字,跑去南三环立交桥下揽活。起初,很多天都没有人相中麻五儿干活,快没钱吃饭了,麻五儿着急了,就跟一伙搞城中村拆迁的包工头干了几天,有了点钱,就置买了几样工具,仍是自己揽活。

那天该当麻五儿开张,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来到天桥下巡视了一圈,唯独只有麻五儿“专修下水道”,就对麻五儿说,家里的马桶坏了,请他去修一修。麻五儿跟着这个干净利落的中年女人走进一栋别墅,在门口换了鞋,又被中年女人带到二楼,在一间宽大的卧室门外,探着身子往里看了看,卧室里一个精致的年轻女人漫不精心地化着妆,头也没抬地说:“进来吧,赵妈,你盯着点,别把地面弄脏了。”赵妈“喏”了一声,领着麻五儿领进了里面的卫生间。

麻五儿进去看了一眼,就心凉了。他认得那是一只进口马桶,天价,哪怕碰掉一块瓷,他都赔不起。麻五儿想说修不了一走了事,可又不想放弃这好不容易揽到的头一单活,十几天了,没挣到一分钱,吃饭是大问题。他没吭声,想着先把马桶卸下来看看,问题大了就罢手,免得惹麻烦。麻五儿拿起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拧掉了马桶底座上的螺丝,马桶却纹丝不动。他又拿起榔头,裹上棉布,在马桶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那只该死的马桶就惊天动地地裂开了。

一声“叮当”脆响,是高档瓷器的碎片触碰到坚硬地面的声音,吓呆了麻五儿,惊动了年轻女人。年轻女人冲过来,看到地上微微颤动的马桶碎片,尖叫起来:“师傅!你搞什么?我花二十多万从国外买回来的马桶,让你给砸烂了,你说咋办吧?”一双竖起来的桃花眼死死地逼视着麻五儿。

麻五儿被她的气势又是一吓,两腿打起了哆嗦,连声说:“我赔,我赔。”

年轻女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把一只白嫩的手在他面前摊开。“拿来吧。”

麻五儿掏完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凑出一把毛票,递给年轻女人。年轻女人冷笑一声,“师傅!你搞笑吧?”抓过那把毛票扔在麻五儿脸上。

麻五儿愣了一下,定了定神,抬头盯着年轻女人,说,我只有这么多。

“师傅!……”年轻女人愤怒了。

“我不是你师傅!”麻五儿也愤怒了,大声说:“我只有这么多!不够,拿命抵吧。”

年轻女人愣住了,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个穷酸的农民工会对她如此无礼,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麻五儿手里握着榔头,坚定地把目光从别墅围墙上望出去。围墙外是一片旷远的蓝天,蓝天下有一棵大树傲然挺立。

这时候,男主人从书房踱了出来,斯文地挥了挥手,年轻女人安静了下来。男人把脸凑近麻五儿,轻声说,年轻人,火气不要那么大,在我的家里,还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当然,除了我的太太。猛地一耳光抽在麻五儿脸上,“在我家里,就要守我的规矩。”麻五儿被打懵了,下意识地举起了榔头,男人又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麻五儿摔出去,脑袋正好磕在破碎的马桶上,鲜血瞬间流了下来。男人再抢步上前,一把按住躺在地上的麻五儿,“我是报警告你私闯民宅行凶打劫,还是你乖乖地赔钱走人?”麻五儿喘了口气,哀求道:“放了我,我赔。”男人放了他,“说吧,拿什么赔?你的命我可不要,它不值钱。”麻五儿不知道拿什么赔,男人说,写欠条吧,按下手印,扣下身份证。不信你能跑得了。麻五儿一一照做了,男人才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又俯身捡起地上的毛票,理整好,递给麻五儿,“乡下人挣点钱不容易,这点钱够你回家的路费了,回去拿钱吧。出去别乱说。”麻五儿接过毛票,背起工具袋,逃命似地出了院门。院门外,破自行车还在,麻五儿跨上去时,感到一股寒气从别墅里追了出来撞在后背上。麻五儿使劲蹬着破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向前冲出去,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痛苦地扭摆着,像海浪中的小船,漫无目的地在城郊的马路上漂荡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麻五儿的心情平静下来,才觉出饿来,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把毛票终是舍不得吃饭。他推着破自行车,茫然地挪动着双腿往前走着。

“嗨——师傅——”一个声音在麻五儿身后响起,他不敢肯定那个声音是在叫自己,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身望向那声音发出的地方。

“师傅!”那个声音再次响起,音量提高了,透着点不耐烦。麻五儿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周围,并没有其他人,肯定了那个声音是在叫自己,于是停下了脚步。麻五儿稍稍侧了侧身,看见路边一个简陋的自行车修理摊上,坐着一胖一瘦两个百无聊赖的年轻人。“看什么看?就叫你!”胖子叨着烟,手里掂着啤酒瓶,起身朝麻五儿走过来。

“叫你一声师傅,你还牛了?”胖子昂起头,斜眼瞪着麻五儿。

麻五儿一个激灵,“对不起……我没听见。你有啥事?”他脸上挤出一点笑。

“师——傅!几点了?”胖子把嘴凑过来,贴着麻五儿的耳朵问。“这回听见了吗?”

一股酒气只冲麻五儿鼻腔,让他差点儿吐了出来。麻五儿后退一步,耐着性子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下午两点半。”

胖子跟进一步,用夹着烟的手指点着麻五儿的额头,恶狠狠地说:“师傅!我看你有点张,要不要我们哥俩给你松松皮?”

“我不是你师傅!”麻五儿用尽浑身力气喊出这句话,大脑“轰”地一声响,像一根弦瞬间绷紧了。

啤酒瓶几乎同时砸在麻五儿头上,玻璃碎片四溅。麻五儿直觉得天旋地转,但是他扶着破自行车稳稳地站住了。片刻,他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灌进了身体,猛地举起破自行车横扫出去,把胖子和扑上来的瘦子打倒在地。

胖子爬起来,抓起打气筒朝麻五儿砸来,麻五儿想举起破自行车去挡,已经没有力气了,肩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瘦子也爬了起来,操起一只扳手又扑了过来。麻五儿被逼到墙角没有了退路,不得不奋力举起破自行车,竟举过头顶,向两个人的头上扔了出去……

树树妈真的住院了,不是肺痨,是从楼上摔下来,腿断了。树树给麻五儿打电话要钱,死活打不通。一天打不通,两天打不通,三天还是打不通。医院催着要钱,不交钱就停药,树树急了,“这个砍头的货,死到哪去了?”跑回娘家找到姨婆,打通了大表舅的电话,问他麻五儿“死到哪去了。”大表舅没好气地说:“偷跑的,两个月了,我哪知道去哪了。”“啪”地挂了电话。树树这下更急了,那边麻五儿下落不明,这边妈躺在医院等着要钱。虽说男人没本事,好歹也是一家人,不明不白地人不见了,不急才怪。树树借了钱,又请了人来照顾妈,心急火燎地进城寻麻五儿。

城大,树树去过两回,下了车就辩不清东南西北。问了好多人才找到麻五儿给她说过的天桥。天桥下面拿着锯子榔头泥瓦刀的农民工早被城管驱散了,问那三三两两偷偷摸摸来揽活的人“认不认识麻五儿”,哪会认识?都是飘在大海上的小船,偶尔碰一下面,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去了。站在钢筋水泥丛林中的树树,恍惚间觉得像是站在老家后山的树林里,遮天蔽日的大树合围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切的嘈杂和繁华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好在树树记住了同乡的名字,麻五儿以前在电话里给她说过,邻村的,小学时还在一起念过书。树树把电话打给邻村的亲戚,问到了同乡的电话,又把电话打给同乡,“打架,关起来了。前天给我打的电话,说是进去了。”同乡在电话那头说。

树树一听腿软了,站不住,蹲在地上说:“那个砍头的货,他为啥要打架?”同乡说不知道。树树就央求同乡,能不能带她去看看,想办法把他弄出来。同乡说:“我一个绑钢筋的,哪有那本事?”挂了电话。树树想,也对,求错人了。

树树又给大表舅打电话。大表舅说:“麻五儿,背信弃义,我把他当自己人,让他当队长,他招呼不打就偷跑了。谁知道跑出去还惹事,打架,进班房。”

树树赶紧赔礼道歉:“那个砍头的货,不知好歹,不知道天高地厚,你莫跟他计较。看在姨婆的面子上,还请你帮忙,去看看,要不要紧,能不能把那个砍头的货弄出来。”

大表舅沉吟了半晌,“那行,你到派出所等我,我去问问。”树树想问派出所在哪,电话挂了,只好跟路上的行人问路,行人热情地指给了她。树树突然觉得,这城里也不尽像老家后山的树林子,在树林子里迷了路,是没有人可以给你指路的,可是在城里,只要你肯张嘴,没有人会像树桩一样死站着不理你。

树树到了派出所,大表舅也到了,进去找人打听到了一下出来说,麻五儿打架属于正当防卫,问题不大,不过下手狠了点,把人打成重伤了,要拘留十天。

“十天就十天,让那个砍头的货长点记性,免得以后再惹事生非。”树树放心了,谢过大表舅,转身回了家。

十天后,上午十点,雁城看守所大门打开了,麻五儿走了出来。在门外迎接他的,是赵妈。赵妈手里挽着包袱,满脸焦虑惊惶的神色,见到麻五儿,急急地把他拉到僻静处,四下瞅了没人,才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纸包递给麻五儿说:“他家的马桶在安装的时候就被工人打破了。”说完急匆匆地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人流里不见了。

麻五儿打开纸包,是他的身份证和欠条,还有半张报纸,大字标题写着:某某某被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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