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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庄轶事之侃爷

2018-07-02  本文已影响450人  自在为怀

侃爷要是活着,得有一百多岁了。

侃爷叫江希和,一个大字儿不识。侃爷在江庄,那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还特别擅长吹牛皮侃大山。用江庄人的说法,就是南无天北无地,胡砍六剁。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只要侃爷愿意,保准能就地拉郎配给它们扯到一块儿,而且还说的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

江庄的人们其实挺喜欢听侃爷天南海北的侃的,虽然大家明知道他说的没两句真话。可只要侃爷一开口说“你们是真不知道”的时候,江庄人还是乐意跟着附和叫好。算起来,江庄人真是顶好的听众。这也难怪,那个年月,能念上书的没几个,大家的谈资本来也就是道听途说来的,何况侃爷侃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声情并茂?江庄人说:这也叫本事!

侃爷讲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他年轻时候被日本鬼子抓去当苦力了,却睡了个日本娘儿们。

按说被日本人抓去了,实在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别人被解救回来或是自己逃出来,要么就是蔫头耷脑多少天觉得没脸见人,要么就是咬牙切齿唾骂日本鬼子十八代祖宗。但侃爷说起自己那段经历,却极度亢奋,完全异于他人。那感觉,真像是打了鸡血似的。

开始的时候,江庄人非但没有人信他,就连个假装附和的人都没有。大家都笑:

“侃爷,就你那怂样,被日本人抓去了还不被吓的小腿肚子筛糠?还有胆子干那事儿?吹吧你!平常就知道你能鬼吹。”

侃爷赌咒发誓:

“谁吹谁他妈是大姑娘养的!”

江庄人便起哄:

“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睡了日本女人的?”

这一问,侃爷精神头可就足了:

“你们是真不知道,侃爷我被小日本抓去了以后,经常被他们差遣往那个日本女人屋里头送东西。三回两回,那女人就开始拿眼睛勾搭我了。

开始我以为我看错了,再说就是没看错,我他妈也没那个胆子碰日本人的老婆呀。谁知道,那日本女人会说中国话。有一天她把我给叫住了,让我坐下陪她说说话。

我哪敢坐?就站着听。她说她男人是个什么少佐,人长的丑,脾气又暴躁,还动不动打她。她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到中国,还得不到温暖,觉得心里很孤独。我当时就想,孤独你们他妈的还来我们中国?

不过你们还别说,那日本女人说话真他妈好听。你们是不知道,她对侃爷我,一口一个希和君叫着呀,叫得老子浑身酥麻酥麻的。再后来,就把侃爷我叫她那床、不对,他们叫榻榻米。她就把我叫榻榻米上去了。

哎呦哟,你们是真不知道,那女人身上那个白,皮子那个细,闻起来那个香,哎哟哟,真他妈的馋人……”

侃爷说得够仔细,可江庄人还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们说:

“侃爷你真能侃,哪个日本女人能看上你这个乡下糙汉子?”

可以说,侃爷终其一生,也没能让江庄人在这件事情上相信他所说的是真的。真的,江庄人哪怕是一句敷衍的话都没有,侃爷对此心里一直不无遗憾。

但是这件事情,到了文革期间侃爷可是不敢再侃了,因为就算他不侃,也有人要找他的麻烦。

尽管江庄人对于批斗所谓的反动派、反革命啥的没放在心上,但公社里的人喜欢抓典型。也不知道是谁,听说江庄有个人曾经被日本人抓去过,立马理所当然地认定侃爷当初必定是卖国求荣做了汉奸。否则,怎么可能会从日本人那里活着回来?

于是,侃爷不曾被江庄人批斗过,却被直接押到公社批斗去了。要不是大奶奶那个当了文书的孙子出面为他说话,保他周全,估计判刑坐牢也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侃爷实在是侃惯了,平常说话就没个把门儿的。这件事虽然没能把他怎么样,另一件事情却又差点儿把他给坑了。

那时候,尽管阶级斗争搞得如火如荼,但是并不影响干部群众们学习雷锋精神的热情。有一回,大队部下发通知,要求从第二天起,全体开展学雷锋做好事的活动,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表达内心的忠诚。结果,侃爷听到通知后,当着大伙儿的面叨咕了一句:

“日妈日妈的,共产党就欢喜这样,不死不学习,一死就学习。”

江庄人听得哄堂大笑,可把人群中一位公社下来蹲点的干部同志给听恼了。这位同志当场怒不可遏,厉声道:

“江希和,你这个日本鬼子的走狗,居然侮辱我们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你这是罪加一等!”

于是,干部同志当即勒令在场的民兵,把侃爷五花大绑起来,好再给他送到公社里去接受批斗改造。

江庄人是知道侃爷的,他平常说话就是那个德行,纯粹也就是信口胡咧咧,和侮辱党侮辱毛主席压根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但是人家干部同志立场多坚定啊,毫不犹豫就把这事儿当成了典型,谁说都不顶用。

也该是侃爷命好,那天在公社值班的正是大奶奶的孙子,一看侃爷又被绑了来,忍不住笑道:“希和爷,你又管不住自己那张嘴了?”

侃爷这下可是真见了亲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小呆子,不,大侄子你快点儿救救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侃爷,我哪敢侮辱共产党侮辱毛主席,我他妈的就是嘴巴犯贱哪!”

“算啦算啦,我跟蹲点的同志写封信你们带回去,以后管住自己嘴巴!”

于是,这事儿不了了之,一切又恢复风平浪静。不过自此,侃爷可真是再不敢乱说话了。

然而,就像江庄人说的,人不走时(走运),喝凉水都塞牙,侃爷终于还是栽了。而且因为事发突然,没有任何人救得了他。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张贴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人人手捧红宝书,胸配毛主席像章。大队部的办公桌上,当然更要有毛主席的雕像装点,以示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绝对爱戴。但是江庄人总觉得原来摆放的毛主席雕像太小不大气,便商量要推选谁去趟县城,到新华书店再请上一尊大的毛主席像回来。

侃爷屡遭批判,一直就想要找个机会戴“罪”立功,于是自告奋勇前往五十里开外的县城去请毛主席像。因为路途遥远,那时候也不像现在坐车方便,大队人就建议侃爷骑上大队部的自行车前往县城。侃爷自然乐得不行,这可是天大的光荣啊。

然而事儿坏就坏在这自行车上。

侃爷请回了毛主席像,抱在怀里不行,那就骑不了车,放车后座更不行,还不颠当颠当给摔坏了?侃爷愁了大半天,突然看到自行车上缠着根绳子,灵机一动,来了主意。只见他老人家三下五除二解下绳子,打好活结缠到毛主席像的脖子部分,再往自己后背一系,一路高高兴兴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往回赶,心里美得都不行了。

可路才走到一半,侃爷就被一群红卫兵小将给拦了下来,并且高声斥责:

“你是哪里的狗特务、反动派,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把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给吊死!”

侃爷先还没当回事儿,屁股没离车座,单腿站在自行车上,笑嘻嘻想要跟大家解释一番。那帮人哪里还给他说话的机会?蜂拥而上,把侃爷从自行车扯了下来,一边嘴里高呼“打到反动派,让反革命分子回老家”,一边手脚并用,把侃爷好一通暴揍。

可怜了侃爷,被打的满地翻滚,浑身鲜血淋漓。开始的时候,尚还能发出几声惨叫,到后来,就一点声息都没有了。

那帮红卫兵小将们终于收手,为自己和自己的亲密战友们能够消灭反动派、打倒狗特务而倍感荣光。他们集体高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你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还推走了侃爷的自行车,全然没有人在意他们在“惩恶锄奸”时把毛主席头像砸成了碎片,更别说侃爷的死活。

江庄人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回侃爷和毛主席雕像,都担心侃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于是大家一合计,又派几个小伙子沿路找过去了。待他们发现侃爷的时候,侃爷直挺挺躺在泥巴道上,奄奄一息。

大家一边七手八脚把侃爷扶起来让他伏到其中一个人身上,急急忙忙找就近的卫生院,一边赶紧派人回去向大队干部汇报,惊动了江庄一大帮的老少爷们。

侃爷还算是命大,虽然昏迷了好几天,但终于还是醒过来了。当他睁眼看到围在自己身边的江庄人的时候,眼泪刷的一下就流出来了,边哭边说:你们是真不知道啊,他们下手太狠了……

江庄人本来看侃爷终于醒过来,是很高兴的,可一见他这个光景,也都忍不住跟上抹眼泪。大伙儿纷纷对侃爷说:

“侃爷您好好歇着,不用说,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人倒是彻底活过来了,但侃爷却留下了内疾,动不动说话喘不过气来,还经常咯血。捡回一条命的侃爷,此后很少再侃了,他说:

“不是不想侃,是真的侃不动了。”

江庄人一听到这话,鼻子就酸酸的。

侃爷最终在又一次咯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以后,彻底告别了江庄人。他走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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