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图
这两日整天对着一张红红蓝蓝的美国地图,终于记住一些州的位置关系,也发现所在的麻州,在地图上不过丁点儿大,连两个字母的简称都写不下,只能用个折线标注。记得小时候家里书房墙上有一张世界地图和一张中国地图,父亲让我站在书桌上,教我看中国地图,先找所在的省,再去找城市的名字。地方太小了,在地图上竟找不到。父亲说长大后要去很大很大的地方,去看很大的世界,不能总在一个地图上找不到名儿的地方。想不到,兜兜转转之后,还是来到地图上写不下名字的所在。不知道这算不算命运的一种。
前些天去西剑桥的一个town house,站在living room的落地窗前,眼前赫然是一排排林立的墓碑。一瞬间有些恍惚,这是我认识的麻州么?有着查尔斯河、哈佛和MIT的剑桥、出过新英格兰文学史上灿灿巨星的康科德的麻州?但这分明就是麻州,我甚至就站在剑桥的土地上,却从不知道有一个neighbourhood,是向着这么大一片墓地建起来。那么,在这个地图上写不下名字的州里,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或者,还有什么是我知道的呢?
父亲当年说要走出来,却没有说另一句话:很小的地方也可以有很大的世界。听蒋勋的讲座,他提过的很多地方我都去过,但他说的那些画或者瓷器,只有几件我是依稀知道和记得的。这么说来,去过和见过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我不是去的太少,而是见的不够。

这样想着,努力在记忆里搜寻,在麻州,什么是我见过的。想了半天,只有有限的几张图。为了叙述的方便,就以剑桥为中心勾勒一张草图吧。
第一张,是从Newtown沿查尔斯河向北,经Watertown到剑桥的哈佛广场。这是以前最喜欢的徒步路线,大约三小时。这条路,春夏冬都走过,最美是春天。河里有鸭或鹅游过,河边间或有一树树樱花,绯色。春天多大风,风中樱花的姿态不见娇弱,反有一种英气,衬着流淌不息的查尔斯河,衬着河边红砖的建筑,衬着蓝的天,白的云,美丽如画图。这条路线里隐含很多信息,比如Newton和Watertown是紧邻的镇,而Watertown又邻着剑桥。前面提到的公墓,后来查知是著名的奥本山公墓,就在西剑桥和Watertown的交界处。Watertown有好听的中文名字:水镇。也名副其实,查尔斯河蜿蜒在镇里流过,直到剑桥。镇中心有直通哈佛广场的巴士,这里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剑桥板块的一部分。
经Watertown也可以到Belmont,在Belmont可以绘出另一张图。Belmont在剑桥西,离剑桥的fresh pond很近,Belmont也有些pond,很适合散步。去年曾沿着Belmont High School附近的pond走了一段。深秋,芦苇在风中飘摇,路很窄,像田间小路,一面城市在望,一面是真的乡野。Belmont有地铁,和Watertown一样紧邻剑桥,但却和Watertown完全不同。Watertown有很多商业,少见恢弘的房子,也难体会到乡野气息,是真正的人间烟火。Belmont却处处显出矜持与贵重,学区极好,近城市而不嘈杂,远郊区又有西郊富人区的精神气质。Belmont的有些房子很值得一看,曾走过一段街区,多tudor式建筑,看着有些陈旧,安详宁静地矗立着,仿佛一段活着的新英格兰历史。这些建筑外观的年代感可能和室内的现代感并存,所以,如果从tudor古老而有特色的大门进去,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千万不用惊奇,这就是像城里又像城外、古老又现代的Belmont。

剑桥除了Watertown和Belmont,还有另一个邻居,就是波士顿。家人朋友问起在哪儿,经常答波士顿,其实波士顿只是麻州城区的一部分。本地人说起波士顿,就是特定的作为麻州首府的一个city。波士顿并不大,但确实是麻州最繁华的部分,也是人们对麻州印象的起始之地。不要说著名的Boston Common,也不用说古老优雅的Newbury Street,还有鳞次节比的高楼,单单一段自由小路,一路走过去,已是为波士顿奋起抗争的岁月心折。波士顿大部分地区在剑桥以南,和剑桥隔着查尔斯河,但也有一部分在剑桥以东,其中Charlstown和东剑桥接壤,而Charlstown的Bunker Hill就是自由小路的终点。波士顿太多可消磨时间之处,图书馆,书店,商场,酒吧和餐馆,城市所有出产,这里都有。但不知为什么,它仍不像大城市,你还是会觉得它小小的,有一点娟秀,有一点旧时的韵味,就像上海的某些地方,就在繁华里,却和繁华保持了距离,而把“过去”留了下来。波士顿是麻州给我最深印象的地方,但我却不能给它拍一张特写,只有一个模糊镜头。因为,太多太多,需要慢慢玩味。

剑桥的三个邻居已经介绍过了,最后一个邻居,也是最得益于剑桥的邻居,就是Somerville。Somerville是麻州人口密度最高的镇,也是在麻州有名的寸土寸金的镇。这寸土寸金背后,没有好学区,没有豪宅气势的房子,只有举世闻名的剑桥。红线地铁串联起这两个紧邻的镇,但从Somerville有些街区去剑桥,最好的方式是步行或者骑自行车。Somerville有几个广场,商业配套很好。这样一个又挤又有点小繁华的所在,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点喧闹或嘈杂。Somerville最让我惊异之处,是它在拥挤中保持距离,在貌似喧嚣中保持安静。在Somerville穿街过巷,总有点目不暇给,不会有片刻的留白。但是真的在一个屋子或者一个角落坐下来,又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而私密。也许在剑桥所有邻居中,Somerville的居民和剑桥最具有相似性,那本是剑桥因为土地有限而延伸出的部分。这个和剑桥紧密不可分的邻居,离哈佛、MIT和塔夫茨都很近,经常能见到学生样的年轻人,带一点随意,又带一点专注,在街巷里匆匆走过,仿佛把这里当作一个驿站。人在这里,但生活永远在别处。
写了剑桥的邻居,剑桥倒留了白。就像Rebecca,从没有出现,却主导着一切走向。留白也许是最具丰富性的方法。

耗去两年多时间,这张草图也不过这样寥寥几笔,看起来寒酸又单薄。可从小时书房的那张地图到现在这张地图,其间长长的路,如今即便想画一张草图,都不知从何处落笔,最后,只能全部留白。这样说来,这张草图倒是难得的了。
前几日看到一希腊式建筑,很喜欢,指给朋友看,说这可能是心中最理想的房子。人是这样的,长长的行路,总归会遇到喜欢的,甚至沉迷的,可真的以牺牲以后的行走为代价,便让人踌躇。也许在两张地图间的留白处,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不停止的行走。也许见的不多,甚至没有出手去选,但只要还能行走,未来就充满了无限可能。
父亲也许终是对的,对小孩子来说,行走就尽够了。至于见不见到,停不停留,是可以交给命运的事。
也许有一天,可以画一张更大的草图,囊括所有的岁月和地域。就目前来说,倒觉得苏东坡的几句就是全部构图:“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