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告别的,还是那些书
这次回湖北老家,花几天时间,办了退休手续。临行与故友握别,心里倒是平静。虽一别千里,但而今微信联通,时空消逝,天涯若比邻,已少有离愁别恨。唯有留在朋友地下室的那几大纸箱书籍,令我难舍,扭头而去时,鼻子有些发酸。
也不知道我这辈子怎么就与书结了缘分,从小就爱。到了1977年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当了民办老师,就更是爱书如狂了。说是做老师,我却觉得是从那时候才开始做学生。本来那一年我才16岁,模样上看也像是个学生。过去读小学和中学时,反而不像是学生,而是红小兵和红卫兵。可惜我做学生时没书读,做老师的时候也没什么书读。没被批倒批臭的作家已经寥寥无几,书本如粮食一样匮乏。有个同事家里有一本繁体字竖排的《作文辞海》,里面的一些精彩段落,大都是被政治封杀了的一些作家作品,我几乎闻所未闻。我至今记得见到此书时心中的狂喜与颤栗,借到手,一鼓作气,抄了下来,抄了整整十个备课本。
后来,书店里的书慢慢多起来,只可怜我家境贫寒,总是在穿衣吃饭和买书之间艰难纠结。每次拿起一本书,摩挲良久,又放回原处,脸上的菜色可能更添了一抹青黄。记得1978年的一天,我咬牙买回一本《辞海》,花了22元,那时候我的民师工资,每月只有7元。我的老父亲惊骇不已,又不忍责怪我,只是喃喃说:“这么厚一本书,一辈子恐怕都看不完。也好,以后就再也不用买书了。”我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听说我买了一本天价大书,特意赶回娘家,围着这本书打转转,都不敢用手去触摸。
那年头国家恢复了高考,我一心要跳农门,但每次考试,都因为偏科而败下阵来。到了1982年,我因为在报刊上发表几首诗和几篇散文,镇里的文化站长让我去当临时工,月薪33元,我不禁怦然心动。我大哥一眼看穿我的心思:“你其实就是看上了那里的几柜子文学名著。”大哥说,临时工朝不保夕,生存第一,你还是得学数学,考师范。有了铁饭碗,再弄文学才行。我才强忍读文学名著的冲动,发奋学数学,考上了师范。
有了铁饭碗,紧接着结婚生子,依然阮囊羞涩,于是买书就像我老婆买菜买衣服,精挑细选,不敢太任性。因为常去书店,和营业员混熟了,她们告诉我,你想买便宜书,可以去旧书仓库,那里的书有的五折,有的三折。我就经常摸到那个旧书仓库去淘宝。那里没有书香,只有陈旧的味道,潮湿的味道,霉变的味道,我却甘之如饴。每次都收获不小,大捆大捆地搬上我的自行车后座。
再后来盗版书盛行,虽然印制粗糙,错谬百出,但便宜,我也买。无论是在石首,还是在深圳,我徒步经过旧书摊的时候,脚就走不动了,每每都要在昏暗的灯光下蹲下来,检索一番。记得有一次在深圳的上梅林,夜已经很深了,我在一个旧书摊上买了一本荆门诗人陈宝林的散文集,那是他送给一个叫散儿的女士的,我还为此在博客上记了日记,后来远在美国的陈宝林看到了这则日记,还给我留言了的。
我买书,不是为了藏书,是为了阅读。但我读书并不勤奋,好多书买了都还没读。我离开石首去深圳的时候,带不走那些书,后来把石首的房子卖了,我跟买主说,除了书我要,其它的东西都不要了,你随便处理。但书没地方放,就寄存在我朋友的地下室。我离开深圳的时候,又积攒了一些书,我到各地漫游,只带了一本书在包里,那些书就送人了。而今爱书的可不多,我只得谁来了就送谁,还反复介绍这些书的价值,就仿佛是在推销一般。
而今我在太湖边买了个小房子,立马就想到留在石首的那些书,思谋着要如何与它们团聚。但现实的困难是,我现在的书房很小,书桌又买得比较大,因为我还想练练书法。这样书房就放不下书柜了,只能做几个吊柜,放些书。老家那些书,如果全部运过来,肯定放不下。再加上现在的阅读器做得很好,庶几可以替代纸质书了。我就想,干脆把老家的书,送给几个爱书的朋友;朋友挑剩下的,再捐给某个学校图书馆算了。
但要与那些陪伴我几十年、书页上留下我很多笔迹甚至泪水的书籍作别,还真是两情依依。我只得自我宽慰地想:过去杜甫颠沛流离也不忘“漫卷诗书”,郁达夫“出卖文章为买书”,他们那些盛产书痴的时代毕竟已经走远,我们要告别的东西又何止是那些书?别了,我亲爱的书,你们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的亲人,我的至爱。但从今以后,我们各自分开在这个世上流浪吧。其实我们都管不了我们未来的命运,我们最后的归宿也好像都不在这个世界上。我无法带着你们,去到另一片时空,另一个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