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今天·明天
2027年某月,离开那座城市近十年。
她身穿白色手术服。局麻下开,拔髓,电测,扩管,冲洗,吸干,cp封,ZOE暂封,还开了一些甲硝唑。她对这行云流水般的操作烂熟于心,闭着眼睛就能准确地把牙髓腔里发炎发臭的牙髓组织清理干净,再用牙胶封填。她扬起嘴角,自信自己做的根管治疗独一无二,不会出任何差错。于是摘下手套,褪去工作服,她该下班了。
夜晚十点,新街口人潮依旧。刺眼的灯光让她的头有些晕,许是晚饭时喝了点薄酒,她总是这样易醉。每每此时,他的声音总是回荡在耳边,魔音一般。借着酒劲儿,她喃喃自语,说出了她埋藏心底的话:“回来吧,我爱你。”过去,她吝啬无情,以为自己的感情纯净美丽,不容一丝一毫的杂质,不愿意随便把这样的情话早早送出。她没有真正“动情”,她丢了他。如今他远在陕西西安――那座再也回不去的城,埋葬着她与他最真挚单纯却经不起考验的高中岁月。那里,还有一座泪水与汗水浇灌的坟墓。像大多农村孩子一样,曾经,她俗气地想要光耀门楣,就为了白发苍苍的父母。原来,原来他们竟已满头白发。当丑陋的皱纹爬过父母亲的皮肤,她惊觉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回家。她不敢往下想。慌乱中收起思绪,摇了摇沉重的脑袋。她开始踉跄,想借助高跟鞋踩地的砰砰声响让自己清醒过来。抬头望,满眼繁华,火树银花。她看不清前路,也忘记了来路。眼前一黑,她摔倒在地。
她隐隐听见救护车刺耳的声响,胃里翻涌着复杂的食糜,她消化不良很久了。忽然,那份蛋白酶记忆涌上心头,她沉沉睡去。
铁安一街小吃城,离开数十年魂牵梦萦,她终于又重新坐在普通的蓝色圆板凳上,麻辣香锅,莲藕馅饺子,擀面皮……她胃口大开,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只管往嘴里塞。她一个人孤独而又贪婪地品尝这人间美味,忘记了桌子对面面熟陌生,似是而非的脸和表情。只记得她和她曾共吃一碗饭,共饮一杯水,从不嫌弃。高中学业繁重,每天半小时的午饭时光弥足珍贵,她们哪怕排队没完没了乃至牺牲午睡时间也要一起躲藏在这里,用食物填满空虚、排遣疲劳,这成为她们每天最值得欣慰的事情。只是,当她在南方生活十年后,口味变了,人也变了。她不再享受食物所能带给人的满足感,她不再在意和自己共餐的人是谁。哪怕她明知那伟岸下面隐藏的叵测居心,强大面具下的不堪一击,酒桌上强撑脸面兄弟义气的虚假。她应酬放纵,酒量上乘,饭局酒局从不缺席。却在人去楼空之时,自醉。酒精能让她忘记烦恼,忘记如今变得所谓“坚强”的自己。
友谊东路智慧书城,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等辅导书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不断改版。书的出版时间变了,本质还一如既往。她忘记自己把多少难眠的夜晚用来刷题。脑海里掠过课桌旁偷偷刻印的大学梦,那曾是她的梦想啊。想起高三,她咧开嘴来,原来,最纯粹的年月都还保存在这里,最努力单纯的她也在这里。还有他。他们从同桌到陌路再到密友,期间种种,难以一一道述。当然,那本书里很多错的和不会的题目都是她问他才得以解决,她老师考砸难过时总找他安慰开导。她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在高三人人竞争学习而对别人冷淡的时候,他依旧坚韧,给别人恰到好处的扶持。此刻,她得以慵懒地,放任自己活在故乡的梦里。原来,漂泊离家太久的人儿也能在家的某个角落停泊依靠。
冰冷的手术台。她清楚地听到肌肉划开的声音,阴冷可怖。手术刀准确飞快地在她胸腔里游走,她无力动弹,只能任人摆布。难得的空闲时候,她不愿让脑子休息,想到了以往的时光。
从初中开始直到大学毕业,她已经住校十一年,高中毕业离开陕西来到南京十年有余。她甚至瞧不起那些因为离家住宿而闹情绪的舍友们,因她向往自由。离开家的约束,她有时间有精力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再被凡尘俗事牵绊。她学习口腔医学,却偷偷地想要尝试自由写作。她没钱买单反,却常常幻想在流浪的旅途中拍下动情的瞬间,和余秋雨先生访古寻迹不同,她想借此保持青春活力,找点灵感。她也做到了。大学五年,她走过上海,常州,徐州,苏州,杭州,稻城,重庆,大连,北京,云南,西藏,甚至更远。在她眼里,医学和人文同样重要,治病先治心。
她今年三十,果然不负众望,在外打拼十年进入江苏省口腔医院工作。三年前的2月14日,某家装修华丽的餐厅里,她和他彻底分道扬镳,他以为她不爱她。他说,这些年,她变得虚荣,变得陌生,忙碌到忘记家人,冷漠到哪怕给饭局上的虚情假意之人笑脸也不肯给他,甚至连情侣之间动人的情话都没有。可她依旧倔强,却在说分手后转身的那一刻,泪流满面。在他面前,她永远装作坚强。可他不知道,之后的每年2月14日,她的心都会下雪,冰冷如冬。
后悔吗?当然,她想,如果当初自己能为他改变一点儿,或许现在,她都不会踽踽独行。
如此,乖乖认命?
……
2033年某月,她再次为病人做牙科手术。她会用手捂热手术工具,依旧是天衣无缝,水到渠成。曾经有幸做了次病人,设身处地,自然体会到医生的治病治心之道。《大医精诚》当年只觉文字精妙,如今才得其中治病救人的精髓。
褪去工作服,一样的新街口,车马川流不息。他在等他下班,就在当年分手的餐厅。出事前,她恰好在这里吃过晚饭。
他终究理解了她,当年她转身的那一刻,他便后悔了。在一起十年,她的脾性,他怎能不清楚。她依旧倔强,只是多了丝温柔和脆弱。在他这里,她再也不需要装……
三十六的她还在一家杂志社当签约作者。她常写大学时走过的山河,看过的风景,写铁安一街、友谊东路,那些美好的岁月在她笔下,是苍老后的年轻,焦灼后的会心,是她永恒不变的出发点。
她终于明白,风筝飞得再高,总有一根线牢牢地牵住自己。就像万事皆变,但不变的是人的初心。
2033年2月,她和他回家,一声爸妈,道尽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