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道
茶 道
一
说起这茶,那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要顺着这茶往上认祖归宗啊,差不多中国这这朝那代的你都能捋顺了。古人不是说么,夫茶道者,正清和雅之气也。即儒家之正气,道家之清气,佛家之和气,茶人之雅气。您瞅瞅,这小小的一盏茶,竟能品出来人生,喝出这些个道理来,也真是下了智慧,卯足了韵味在里面了。
可这做茶也是精细的很啊,就甭提工艺工序的讲究了,就是差着气候采出的茶叶也有可能让茶味儿不合心意。
要在这民国的北京城里提起做茶来,大街上随便拉个小孩儿都能给您背出来,北边的叶家,南边的赵家,东边的张家,西边的谢家。这一个个做出来的茶呦,那可真是初尝略涩,然后是极香扑面而来,再尝这第三口啊,那就完全忘了自个儿身处何地了,一睁开眼,竟是万亩茶园,等到喝完这一小盏茶啊,那可真真是眼泪都扑腾扑腾的往下掉,得,茶进了魂儿了。
可这几家的茶却又大相径庭,当然,平头老百姓喝下去只觉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几家也就都靠着各自背后的大买家来交流交流门道。甭管外头多乱,只要这茶一泡开呀,这茶味儿一来,得嘞,这一晌就醉在这儿喽。
可管你里头再怎么与世无争,那总归也不是世外桃源哇,人外头整天这革命那抗议的看的见你,你也隔绝不开人家。这世道就这样儿,搞掉了大辫子,又迎来了这系军阀那派军阀的,又听说东北那边儿日本人进来了,也不知道个真假,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活着。
这不,北京城里有些有钱有势的老板听着信儿,说日本人要进来了,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往天涯海角了奔。平头老百姓看着就心慌,可也没招儿啊,你跑能往哪跑,就整天拜拜这星君那老君的,听天由命了呗。
那些做茶的大拿们也不例外,没过上几天,就只剩下西边谢家了。问人谢老板为啥不走呀,人也就笑笑:“祖宗搁这儿呢。”
西面谢家的龙须茶楼依然照常营业,生意反而更加兴隆了。其一是因为那几家都走了,人想喝茶自然先想到谢家,也不怕鞋底子磨穿就来了。其二就是人都有种莫名的心慌,没地儿去了,就来喝茶,想着让老祖宗给自己通口气儿。
二
“刘老板,您的茶来咯。”阿水依旧是那亮亮堂堂的嗓子,再配上一身干净整洁的白衣黑裤,肩膀上搭条毛巾,站远了一看,嗬,小伙子精神极了。
“好嘞”刘老板接下茶,熟稔的把盖错开个小口,闻了下茶香。
“嗯,十几年了还是这味儿,地道。”
阿水嘿嘿一笑,本来想转身,却看见刘老板欲言又止的模样,和眼角泛起的一点泪花儿。
“那个……能不能把老谢叫过来,我……想和他说说话,我知道他在忙,也没啥大事儿,不来行。”
没一会儿,谢老板便阔步走了出来,谢老板依然是炯炯有神的眼睛,跟他年轻时下山斗茶,初出茅庐却一人独败北京七大茶王时一样,只是两鬓有些斑白,背也驼了些罢了。
“哈哈,怎么,今个儿不好好喝你的茶,非得找我叙叙旧,啊?”
“老谢,咱俩认识可得有个十来年了吧。”
“那是那是。认识你的时候啊,我都名震京师了,你还是个落魄的穷小子呢,哈哈哈哈。”
“是啊,你的茶,我也喝了……喝了十来年了。”刘老板微微哽咽。
“呦,今个儿是怎的了,堂堂博医园刘老板搁我这儿哭呢,嘿嘿。”谢老板皱了皱眉头,干笑两声。
“不瞒你说,日本人就要来了,这次是准信儿,你……不走吗?”
“他娘的日本人来咱的地儿,还要我跑?去哪,祖宗留下的东西搁这儿,我哪也不去。”一说走,谢老板俩眼瞪的铜铃大,声音洪亮震的人耳膜生疼,一看年轻时就是个爆炸脾气。
“唉,你这驴脾气,什么祖宗祖宗的,你人在哪儿,龙须茶楼就在哪儿啊。”这反应刘老板并不诧异,这在他预料之中。
“再者说了,你要是有个好歹,老祖宗传下的手艺没了,难道就算对得起祖宗了?”
谢老板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这块最大的心病,被他说中了。却只是看着他,并不言语了。
“我……是要走了,我不是……不是怕死,我还有妻子儿女,还有老人,你知道的……”刘老板簌簌的往下掉泪。
“可没了老谢你的茶,我又能怎么活嘛……”
都说谢老板一生痴迷于茶道,所以未娶。其实,也就他自个儿知道,他心里已经住着一个人了,而那个人却因为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这也是他决心留下的重要原因,除了老祖宗的手艺,他实在没啥可挂着的,也没啥可失去的了。
“唉”谢老板望着顶楼。
二人就这样干坐着,久久不语。
“要不,你……你把秘方,秘方给我……”刘老板有些难为情的打破僵局。
“胡扯!这是秘方,怎会说给就给了,我当你是朋友,别得寸进尺喽。”一听秘方,谢老板“噌”的一下站起来。
“老谢,老谢,你听我说啊。”
“我都听说了,日本人在东北干事可狠了,见人就杀,你又非不走……你这样……秘方怎办。祖宗传下的东西怎办?”
谢老板缓缓坐下了。良久,终于开口:“你,走吧。”闭上眼睛,便不再说话。
刘老板站起身来,将茶一饮而尽,长出口气儿。冲着谢老板深鞠了一躬,便大步走出门口,在门外回望了会儿,冲着龙须茶馆,又鞠了一躬,才含着泪走了。
三
“阿水,来我书房,咱谈谈话。”谢老板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嗯”
“阿水,你来这儿得有个七八年了吧。”谢老板直勾勾盯着书房里有些昏暗的油灯,一张木头板子似的看不出悲喜的脸。
“七年多,得有八年了。”
“真快,真快……”谢老板像是自语。
“你知道,咱这茶是从哪辈儿传下的么?”
“是从晋朝就有了,晋朝啊,那可是一千多年前。”他根本没指着阿水回答,继续喃喃的自说自话。
“你看现在这洋鬼子,那洋玩意儿的,说到底,他们那才几年,那叫什么玩意儿,不过一个个又冷又生硬的铁皮疙瘩,就……唉。”
他缓缓站起身,背着手,借着不大亮的灯光看着墙壁的字画。
“你看看这……”
“我师傅在我下山时对我说,茶,也是道。做茶的人一定要光明磊落,问心无愧,那做出来的,才叫道。”
“师傅……”
“阿水啊,记得我刚见你的时候,你才多大点儿,从南边逃难过来,面黄肌瘦的。”谢老板盯着昔日自己最器重的徒儿。
“这他娘的战争啊,又要打仗了。”
“师傅,我不会走的,您在哪,我就跟哪儿。”阿水抹了把泪。
“嗨呀,哭啥,没这么大事。”谢老板皱了皱眉,摆了摆手。
“我老喽,想着年轻走的路多了,反正现在是走不动喽。嗨呀,也没所谓了,就只是挂着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
“师傅……”阿水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秘方,也不能跟着我埋土里,总归要有人接着。”谢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死死盯住爱徒的眼睛。对他而言,这是生命里最庄严的时刻。
“师傅!”阿水扑通一声跪下。
“哎呀,起来吧,总会有这一天。”
“待会我带你去拿,也该传人了。”说着他抹了把泪,一些往事又浮了上来。
“是,师傅。我绝不会辜负您老的栽培。”阿水说的很坚定,灯火明灭闪烁的照的他脸通红。
“行啦,说点开心的吧,记得第一次给你喝茶,你他娘的一口气喝了老子一壶,品都不带品的,哈哈。”
“那时候不懂嘛……再说,我也是渴急眼了。”
………
书房的灯火跳动了整整一夜。
四
1937年7月7日,日军终于发动了预谋已久的侵华战争,炮声在北京城,响了整整二十二日。最终,北京沦陷。
当日军铁蹄踏入这座古城的那刻起,罪恶便开始了。抢掠,杀戮,无恶不作,罪行罄竹难书。当文明遇上野蛮,受伤的往往是文明。五朝帝都的北京城,正被野蛮蹂躏着,在有着五千年历史的华夏大地上,被撕开一道道口子,发出声声无力绝望的呐喊。
“太君,您找我?”中年男子用着一口流利的日文说着,这人神采奕奕,还戴着金丝边眼镜,可那谄媚的神情着实让人作呕。
“嗯,我听说,这北京城里,有几家做茶的很是可以。我在京都,也喜欢研究这些,你把他们带过来,方便方便中日文化交流。”这位叫井上的日本军官一边擦着手中的军刀,一边缓缓的说着。
“那他们要是都不从呢……”翻译低着头,只是抬着两只眼睛往上瞧着井上,活像只乞食的流浪狗。
“那就别勉强了,我会找时间亲自拜访。”
五
“什么!老大,太君让咱去抓人,直接杀了不合适吧。”
“你懂个屁,这日本人一个个的跟狼似的,谁知道哪天转了性,咬咱一口,拿了人对咱有啥好处。”
“你不是翻译吗,咱给日本人做着事呢,他听不懂话,用的着咱嘞。”
“放屁,会日本话的中国人又不光我,我听说北京有的教授都没走……”翻译看了看周围,继续小声说着:“如果咱拿了做茶的秘方,以后咱也能给日本人做茶了,这不又多了一个活着的筹码嘛。”
“嘿嘿,还是老大想的周全,我也听说这井上也是真爱茶,整天泡茶里。”
“对了老大”
“嗯?”
“筹码啥意思?”
“去你妈的!”
六
“嘿呦,欢迎大人您呐。”谢老板风风光光的迎了出去,只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谢老板可憔悴太多了。
“少他娘的废话!我问你,这其他卖茶的都跑了,你为什么不跑?”翻译很郁闷,找遍了诺大的北京城,开着的大茶楼,也就剩下龙须茶楼了。
后面一股脑儿的跟进来十来个人,一个个的都拿着枪凶神恶煞的站着,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
“哎呦,我还不是为了迎接皇军嘛,您瞅您这是干嘛呢?”谢老板硬硬的挤着笑容,环顾左右说道。
“算你老小子有觉悟,我们井上君,喜欢喝茶,想找你谈谈茶,你去是不去?”他趾高气扬的盯着谢老板,这时候,更像是一条流浪狗,不同的只是尾巴翘上了天。
“哎呦,承蒙太君欣赏,那我当然要去了。”谢老板几乎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
“你想去啊,可我还不想让你去呢。”他缓缓地贴近谢老板的耳朵,恶狠狠的说着。
“你……”
“秘方在哪?交出来我饶你老小子一命。”
谢老板冷汗浸湿了背,对他而言,这一变故确实突然了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着转过头,望向了身后紧握着拳头的阿水。
“哪有什么秘方。”
“你放屁!”
“真的,你知道老祖宗怎么做的茶吗,是用心做,你懂什么叫茶道吗,啊?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就是被你这种走狗卖光的!”他越说越激动。
“哼,你不说?那就别怪我喽。”翻译并没气急败坏,这情况,他见得多了,也已经成长为脸皮堪比长城墙的流浪狗了。
两边士兵渐渐靠近了谢老板。
“反正我是活够喽,我有脸见祖宗,你有脸吗?”说着,他又转头忘了阿水一眼,这一眼,蕴含的味儿说不出来。
“等等!”是阿水。
“我有秘方,我可以给你,不过我有个要求。”
“你不给,我也能搜到。”
“阿水!你……你愧对祖宗啊!”谢老板看上去脸色都成青的了。
“但是你搜到了也没用,因为你不懂茶叶,你不会采茶,这里头有很多讲究呢。”
“哦?”
“别说了!”谢老板嗓子都喊的哑了。
“我敢打包票,我是这北京城里最会采茶的,没有了我,你就算知道怎么做没用。”
“行行行,别他娘的废话了,不就要活命吗,告诉你,你能活,他不行。”
阿水望了望已经没了劲儿被摁倒在地的谢老板,闭上眼睛,任凭泪水往下淌。
“我就是要我活,他个老东西早就该死了。”几乎一字一顿的说完这话,阿水的指甲都已深深刺入肉里,他却不自知。
“哈哈哈哈哈,听着没谢老板,看看你的爱徒呦,哈哈哈,真是报应。”那些兵士也跟着大笑起来,包括听不懂话的日本兵。
“畜牲……畜牲。”谢老板有气无力的骂着,闭上眼睛,仿佛看见那个一袭白衣的女子又翩翩向他走来。
“咱们走,我晕血。”阿水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行嘞,我就说嘛老弟,在这乱世,还是识相了点儿好。”
刚出大门,门后一声凄厉的枪响。
阿水回过头,正清和雅四个大字挂在龙须茶馆招牌下面,被太阳烫的闪闪发亮。
七
“什么,人都死了!”井上猛地一拍桌子。
“是啊,那一群刁民,根本就无视太君您的盛情邀请,还破口大骂,我怎么能让他们这么亵渎皇军呢,就……”
“混蛋!”井上一个大巴掌打的翻译结结实实的。
“是,我混蛋,我混蛋,我不应该直接杀了他们,那样太便宜他们了。”
“唉,中国是茶的故乡,那些真正做茶的人,都融进茶里了,我很惋惜他们。”井上若有所思。
“确是,要不是那帮……做茶人侮辱天皇,我怎会动手嘞。可是太君,我找到了谢家做茶的秘方,以后我可以给您做茶啊。”翻译还在捂着脸。
“可以,战争这段时间是没有怎么喝过好茶了,以前在京都上学的时候啊……”
“你下去吧”
“得嘞,太君。”
井上盘膝坐下,望着窗外透来的皎洁月色,若有所思。
八
眼见这日子一天天过的飞快,一切竟都梦似的稳定下来,只是先前充斥着叫卖声,热热闹闹的北京街头不复存在了。满城的血腥味儿是散了,战争的阴霾却压得人大气儿都不敢喘。
西山上多了个孤零零的忙碌身影,除了偶尔出来消遣走迷了路的日本人,这儿一带可算是死寂的很。
除去下山送茶叶,阿水整日都呆在山上,往下望着望着,也不知看着什么,想些什么。
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世上也只有他知道了。
内心跳动的复仇之火,以及那一晚书房里的谋划,那个埋师傅心底几十年的秘密,还有……他永生都忘不了的,师傅临走前看他的眼神,那个把生的希望和痛苦都一并给了他的眼神。
他看了看天,心想着,是时候了吧。
九
盘膝而坐着,双目紧闭。面前放着一壶已经凉了的茶。井上的尸体是在夜里被发现的,月光还在茶壶的纹饰上流转,古香古色的意境,和千年前一样,旁边是一张有些泛黄的照片,上面其乐融融的三个人。
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想知道。
不过是一个普通军官的死亡,尽管蹊跷,但大费周折的去查也不必要,毕竟他也不是任何人的朋友。
只是总有人知道他爱喝茶,而找到了给他做茶的人,而正当翻译惊惶失措的奔向西山时,那里已经彻底死寂。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日本人连一颗子弹都不屑给流浪狗,对他们来说,这就算是有个交代了。
“见祖宗去吗?”他想了想便咽了气儿。
十
夫茶者,正清和雅之气也。何谓道,茶为道,道即茶。
井上为什么会死?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正扛着枪准备上战场呐,他想着,师傅的命没这么贱,师傅心底那个人的命也没这么贱,就只换了区区一个鬼子。
茶是得慢品,可这炮火连天的时代容不得慢呐,在中华民族正处在刀尖儿上的时候,把熬茶的手端起枪,老祖宗也得点着头答应。
茶 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