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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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濛濛扉雨，渲染了苍茫的大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千里橘香，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婵娟躲在橘树下，小心地看着细雨下纤白的身影。先生不知何故，已三日未食，若再告诉他这个消息，怕是……她兀自摇了摇头，眼前突然探出一颗金橘，吓了她好大一跳。她伸指勾起玲珑的柑橘，凑鼻深嗅着指间橘香，不觉间竟跟着先生念了起来。……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橘自何泪溢流光……
婵娟，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啊……婵娟手一抖，熟透了的橘便被摘下来，滚进她的手心。她急忙撰在手里，匆匆走出树荫。先生，下雨了，不回去吗？
你可记得这橘园，从何而来？屈原手扶金橘，头微仰，好像沐浴在雨丝里。在他微闭的眼眸中有淡淡的宠爱，更多的是一种浓烈到让婵娟害怕的哀伤。
是……先生栽的……她有些不敢说话。不知道从先生脸上滑下来的，是雨水还是……眼泪。他还是在思念那个人吗？那个死了三年的女子。
……还有夫人。
闻声，屈原低下头，负手而立，一袭白衣在雨中飞扬，散乱的发丝遮住了脸上的思绪。
怕是在外人看来，先生又是一个“疯子”吧。
他回头一笑。婵娟，替我把宋玉叫来。
宋玉……宋玉根本就不是好人……虽然她承认，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婵娟茫然地向前走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先生，我想告诉你……
雾雨不成点，陌墙橘影自重重。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婵娟的眼底无故飘起一层水烟，她点点草丛里被雨露沾湿的绣花鞋，没有再继续被先生打断的后半句话。却还是抿了抿唇，转身离开时道。先生，雨下大了，您回去好吗？
白兔捣药秋复春，
嫦娥孤栖与谁邻？
二.
宋玉并不爱学问，先生却收了他做关门弟子。如果先生是为了他拜师的那五十两银子，那婵娟也不会有此生了。
婵娟一路沉默着进了方园，不出所料，宋玉蒙了眼，正与几个婢女穿梭在园中。婵娟心里生起无名的火，这样的人，先生就算看不透他的内心，可他的表面也看着便不配做先生的弟子啊，先生到底知不知道。
她冷眼看着远处的人，吓得那几个婢女一动都不敢动了。
宋师弟真是风雨不改。婵娟睥睨着眼看着宋玉抓着那个惊恐万分的婢女欢呼，小雨淅淅沥沥地并没有停。
宋玉急忙扯下蒙住眼睛的黑纱，回过头来。师姐？
先生唤你，你该知道去哪找他。
嗯嗯，知道的知道的……宋玉忙不迭地将黑纱递给婢女，笑着走出方园。与婵娟擦肩而过时，他听见她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如果你伤害了先生，我不会放过你的。
宋玉的笑凝固在脸上，他错愕地回过头来，婵娟却先一步离开了。
宋玉的脸是清秀的，至少在婢女们的眼里。他的身上怀着一股不该有的书生气。
屈原最终还是回了厢房，即使婵娟并没有看见。他将《橘颂》赠予宋玉，眼里仍是无尽的落寞。
宋玉拿了诗，就真的能好好做人吗？
婵娟独自漫步在橘园里，抬手让雨丝飘在手心。这是先生站过的地方，思念的，却是画中人，诗也是为画中人而作，连她的劝告也不愿听了吗？如果她告诉先生，自己是郑袖早已安排好的细作，现在却又背叛郑袖，那，先生会相信她吗？
手中甘橘在雨丝沐浴下露出盈盈光泽，婵娟看着，不觉又懊恼起来，为什么这橘子非要掉进她手里？她抬手将金橘扔出老远，那橘子掉进草丛里一下便看不见了。她心里好不气愤，转身欲走。扔掉了画中人，不亦是扔掉了先生的心吗？她又紧皱了眉，犹豫半晌，终是回身摸索着在没膝高的草丛里找了起来。
你当真决定了？枯槁的手晃动着玉瓷杯，张仪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一丝狐狸般的狡诈光芒掠过眼底。这楚国闻名天下的“龙须”茶，最终还是要被秦享用啊。
不然呢？人家都已经是你的人了……高堂太师椅上斜靠着风姿飞扬的女子。张丞相，你好不厚道~
张仪眯起眼，略显苍老的脸上泛起笑意，细细揣摩着手中茶杯。你作何打算？
还能怎么办？为了我们秦国……郑袖也笑了起来。不愧是楚怀王的宠姬，一笑足以倾城。她狭长的丹凤眼碧波万顷地看着张仪。……人家总得牺牲一点的。
哈哈，好……张仪起身，双手击掌两声，里间便走出一个身着药袍的老人。身为秦国使者，我张某怎能不送点礼呢。听闻夫人如今恶疾缠身，特向楚怀王求见，带来了秦国最好的御医，还望夫人赏脸，让这位御医瞧瞧如何？
那是自然。郑袖大笑出声。
夫人好雅兴。张仪重新坐回檀木椅，眉眼只留一道狭小的缝。这天下……终将是秦的……
三.
天初晴，屈原于房中作画，宋玉在旁临摹。婵娟摇头轻叹，先生不为重用，满腹才情却困于这小小的书房之中，这楚国，除先生，却没几个忠臣了。
师姐？宋玉不解地望着暗自摇头的婵娟。婵娟一愣，见屈原也扭头看向自己，急忙停下磨墨的手，不安道。墨好了，婵娟不打扰先生了。
婵娟。屈原停笔，叫住转身出房门的她，欲言却又止，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去打点水来吧。
是。自古就没有女子拜师学画的规矩，何况她并非什么富家小姐，能被先生破例收为弟子，在旁看他吟诗作画，已是足矣。婵娟回身带上房门，提了水桶往园中水井走。
回园门外望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不待她细想，人影已经冲上来将她撞了个踉跄。婵娟还没来得及端正身形，那人影就受惊消失不见了。看样子似是个功夫极好的女子，难道，他们就要动手了？
先生只是个不受重用的文弱书生，虽一身报国志却构不成任何威胁，为何一定要对先生下手？
婵娟眉微皱，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水桶，肩膀瞬间被人按住。果然不出所料。婵娟反手一把抓起那只手用力一甩，一掌打在来人肩上，将那人震退老远。
谁？她的手微抬，指缝里有几乎看不见的银针。
婵娟姐！人影扯下脸上的面纱满脸痛苦地扶着肩膀，一张灵气的娃娃脸上带着些许恐惧。这身手的差距始终让她望尘莫及。
是你。婵娟眼底一沉，丝毫不被察觉地收起了银针，握紧了水桶转身就走。
婵娟姐！夫人叫你回去！那女子捂着肩膀站了起来。你是不是不听夫人的话了。
婵娟停下脚步，冷冷地回头。滚回去。
是吗？女子抹开嘴角的血迹笑了起来，一颗灿烂的虎牙露出唇角。果然不出夫人所料，让我先来试探师姐。婵娟姐近一个月未回去复命，便料定你要叛变了。夫人早便看穿了你的动机，若不是我们这群姐妹帮你挡着……
婵娟姐你好自为之。女子双手合十不再多言，双掌在胸前快速翻飞旋转。告辞。
蝴蝶印？好笑。婵娟的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可是，只有她知道自己提水的手在颤抖。她在害怕，害怕早晚有一天她要离开先生，失去保护先生的资格。
“嗖”得一抹黑影快速掠过。
婵娟一愣，她怎么还没走？
站住！来人，人都去哪了！给我抓住他！
这……是先生的声音？！婵娟心里一沉，提着满桶水飞快地穿过园林，果然见一白影追在黑影后面，速度相差悬殊拉开了老远的距离。先生平日温文尔雅，怎会如此出言……不待细想，黑影便要逃之夭夭，婵娟尽量放慢了身手一个轻跃摁住了来人的肩膀，但这骨形，不是刚刚的尹淑，那是……
婵娟！不是这个！快！他要逃走了！快啊！
怎么会？婵娟惊得手一松，手下之人乘机逃脱。她顾不得其他飞快奔回屈原身边，张开双手护住他，冷眼看着慢慢分散开后又逐渐包围了他们的……数十个黑衣人。
婵娟，你怎么还来护着我，我要的是他手里的东西！如果东西没了我屈原留命有何用！身后的白衣男子满身火气，他恨自己如同废人，甚至要靠婢女保护。
婵娟抿着唇不出一言，扫视一圈终于看见了一个拿了张上好锦缎纸的黑衣人，是那张……画中人。婵娟突然想笑，倒也是，这世间除了画中人，也没什么能让先生动怒了。自嘲间瞳孔却骤然放大，瞥见先生不知何时冲了出去，为了画中人着实连命都不要。
婵娟！
四.
啊！连着一木桶的水一起被打翻在地，婵娟好久没尝过这种来自身体的疼痛了，可是，护住了先生，这一点血，算得了什么。
大胆婢女！凭你也敢从云姬手里抢东西？！一声尖利的怒喝。
婵娟你没事吧？你不要擅作主张啊！屈原扶着她起来，眉目间有些惊魂未定，还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婵娟轻轻擦掉嘴边血迹，淡淡笑了声。可是如果婵娟不自作主张，受伤的不就是先生你了吗？先生真的爱画中人到了这个地步吗？但她没说，只静静地看着远处衣着奢华气场十足的年轻女子。锦纸不知何时转入了她手中，刚才也不知是谁出手把她打了回来，速度快到她竟没反应过来。可是先生善良又不懂心计，看不穿郑袖云姬眼里的阴谋，怒斥道。你来干什么！把东西还给老夫！
老夫？郑袖掩帕轻笑，丹凤眼里波光动人。先生青年才俊，怎可如此诋毁自己？
老夫不想跟你们费口舌，堂堂楚王爱姬夺人所爱，老夫也绝难容忍！
婵娟小心地观察着所有的风吹草动，果然，云姬甚至不曾瞥她一眼。
先生真是不把人放在眼里呢，唉。郑袖玉手打开锦纸，一丝危险的气息显露在脸上。可怜了这张画……
住手！屈原受不住气，挣开婵娟的手冲了出去。
婵娟只感觉到一股清竹的衣香掠过鼻翼，可是，却什么也做不了，她不能在这么多人前显山露水，特别是云姬。一刹那的犹豫，她听到郑袖娇嗔一声，一幅可怕的景象便印入她惊恐的眸子。
先生将郑袖压在身下，双手撑在郑袖耳旁，郑袖则双手勾着屈原的脖颈，一脸矫揉造作。
摊开的锦纸被丢在一边。
先生背对着婵娟，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只知道自己心里痛了一下，就算她深知这画面是假的，都会痛。
屈原！你在干什么！
风风火火的男子冲过来一甩袖。来人啊！给我将这以下犯上的罪人拿下！
上官大人……靳尚。婵娟眸一暗，阴谋……全是阴谋！她什么也顾不上地扑到被架起来的屈原身边使劲想救出他。你们放开先生，放开他，他什么也没做！
大胆婢女！
婵娟！
她被一耳光扇晕在地。她怎么会变得这么没用。婵娟倒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看着夫人朝她抛来的阴森探究的笑容。她就知道，先生，真的在劫难逃。不过她还是有所心安，至少先生还是会担心她的。但是她该怎么做，婵娟该怎么办才好……
上官大人，你要为我做主啊！郑袖揪着散了一半的衣襟，楚楚可怜的模样让屈原觉得心痛，他自嘲地勾起唇角，那个靳尚，他出现得可真是时候啊。
屈原，你还有什么话好说！靳尚一副深明大义的嘴脸，背地里挂着阴谋得逞的笑容。你公然调戏大王的人，你这是欺君之罪，按律，当诛！
屈原闭上眼，仰天大笑。
他要的，不过是那张画而已。他今生不能保护那个人，现在连她的画像都要受此欺辱。
靳尚一脚踏在上好的锦纸上，上面画着一个很美的女子，可惜他并不懂得欣赏。他要的是与郑袖勾结后被允诺的权，不过，他又以为自己能如愿吗？
屈原！死到临头还笑得猖狂，给我带下去，听候处罪。
吵吵闹闹之后，小院重归于寂。
忽然下起了雨，细雨纷纷模糊了被遗忘的画，和另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子。
五.
雕梁画栋，碧瓦朱墙。
大王，你要给臣妾做主啊！郑袖莲步轻移，几下便柔柔地倒入高堂上威武不凡的君王怀中，绝色的脸上泪水涟涟。那个屈原，臣妾觉得他文采出众，便想请教他几首诗来让大王高兴高兴，谁曾想他……他……他竟然想凌辱臣妾，臣妾都没有脸面再见大王了……臣妾……
爱妃此话当真。南怀王的脸上满是宠溺。
臣妾该死，臣妾不敢奢望大王恕罪。郑袖轻轻拭了拭泪，忽得抽出腰间短刃刺向胸口。臣妾这便以死谢罪，大王，是臣妾对不住你了！
爱妃不要！南怀王一把抓住她的手夺过短刃，狠狠地砸下了殿。来人啊！来人啊！把屈原给寡人带过来！
大王。郑袖再一次被他拥入怀中。她轻笑着朝殿下的靳尚使了个眼色，小鸟依人般偎在南怀王胸口。这次多亏了上官大人，要不是他及时出现，臣妾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好好好，爱妃说什么都好。南怀王笑着抱起郑袖转入屏风后。靳尚，传寡人令，把屈原免了。至于他的位子，就给你吧。
谢大王。靳尚一脸笑意，屈下身来。
天下都要亡了，要位子有何用。屈原摇摇头，将腰间的官令牌摘下来，又抛开数尺远。
婵娟醒过来时已是一身湿，她也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便忙着找那张上好的锦纸。要知道先生为了它可是连命都不要，她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忽得一段玉白衣襟擦过她的额际，接着是熟悉的清竹衣香。
先生！她猛地抬头望见那个身影，喜出望外。但屈原的脸却阴沉至极。婵娟爬起来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手中紧紧揪着一段锦，已经捏作一团。婵娟一愣，在这愣神间，他又将锦纸打开撕成了碎片，一片片的碎纸飞旋落地，上面的墨迹早已模糊无法辨认。屈原就从这碎片中踩过，转身离开。
婵娟愣愣地立在原地，好半天才伸手摸上仍然红肿刺痛的侧脸，恍惚失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是忧了。
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只有她自己知道。
六.
尹淑再一次来找婵娟的时候，她决定要跟她走。这一走，就没有回头路了。婵娟被绑着带到云姬宫，其间尹淑又自嘲地笑。我要不绑着你，万一你是溜出来通风报信的，我又打不过你，岂不是被你拖累了。你能活到今日，全靠我们当初这群姐妹为你求情，要不然，蝴蝶印一下，你早该死了。夫人要你记着自己背上的蝶印，要你记着自己永远是一个细作。
我知道。婵娟苦笑。
我可以给你第三次机会。软榻上郑袖眯起好看的凤眼。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你知道屈原为什么要凌辱我吗？云姬一步一摇地走下堂来，弯腰附在她耳边，低低地喘了声气。因为他疯了。
是啊，他疯了……
夫人这招真是高啊。张仪支着额，抿下一口茶。郑袖轻笑。自相残杀，折磨至死，我想这样的好戏张丞相也爱看不是吗？
好一个自相残杀，折磨至死。婵娟跪在石板上，膝盖都磨出血来。不杀先生，是为了让他受她的折磨，不杀她，是为了让她受先生的折磨。云姬啊云姬，她就这么好地掌控了一切吗？
下一步，就该让楚国也覆灭了吧。张仪哈哈大笑。
明日怀王便会下令与齐断交与秦结好，到时候，我要你看着整个楚国灭亡。郑袖捏起她的下巴，笑声尖利刺耳。婵娟啊婵娟，枉你跟了我这么久，一世聪明竟为了个没用的书生背叛我，否则这无限风光也属于你啊。
这是……爱……婵娟闭上眼，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不懂。
哼。郑袖手一甩。好，我让你亲眼看看，你的爱，还有整个楚国的下场！
次日，流言蜚语果然已传得沸沸扬扬。
先生疯了。婵娟面无表情地看着宋玉。
师姐，为何你也这样说？宋玉摇摇头，一脸沉重。其实婵娟早已知晓他做好了趋炎附势的打算。
因为这是她的第三次机会啊，她当然要好好把握。婵娟心中蔑笑。因为先生是真的疯了，你看他整日披头散发言语混乱，昨日竟还伤害了云姬娘娘，还不明显吗？
宋玉想了想，然后连连点头。
连他的弟子都说他疯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婵娟看了看黑暗中监视的那双眼，学着先生平素的样子负手身后，仰天大笑。
可惜，唯一对此一无所知的人就剩下先生了。他被折磨得太惨，失去了对外界的知觉。
他们都一样，饱受着神给的灵魂煎熬，越挣扎，就被束得越紧。
七.
是夜，很深沉，漆黑的天幕上连半点星子也无。
云姬宫中火光冲天。
婵娟听到那边传来的招魂歌时正做着一个同样深沉的梦，似乎不得已承认是一个噩梦。让她想起了从前，她被安插在屈原身边已近三年，终于，要离开了吧。
婵娟记得她刚被先生从一群财主手里救下时是很于心不忍的。自己受命潜入先生府邸，那个地方却那么温暖幸福，是她一直想要的那种幸福，让她一个杀手，动了恻隐之心。
可她的命向来由不得自己，所以她只能说对不起。
府里有一片橘园，是先生和郦橘种的。婵娟知道，郦橘是先生今生唯一爱过的人，可那个人，死在她的手上了。婵娟对郦橘下过三次手，每一次都让她更加恐惧更加害怕，更加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她却不能放弃。她最后将郦橘毒死在橘园中，事情做得很完美，郦橘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好好照顾先生，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和她一起合上了眼，那样温柔似水的女子，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她怀里。婵娟始终记得，她有着苍白而姣好的容颜。
先生爱郦橘，爱到愿意为她引血作画。先生告诉她，这样的画才有灵性，这样他才可能再见到她。可他连她的三千青丝还未画完，几日伤悲过后冰冷的身子便倒在案台上，留下腕上指上血流不止。婵娟咬开自己的手指，给那幅未完成的画添了双眼睛。
而那一双似水的眸子，它在瞪她。
从此，她便不再有好梦了。
招魂歌悠扬而上，婵娟一下惊醒。她摇摇头，从墙角石板下取出一张锦纸，这大概是画中人最后一张画了，一半是先生的血，一半是她这个罪虐深重之人的血，郦橘是否会嫌弃呢？
当初郦橘是宰相之女，碍了云姬的路，她要除她，是应该的。后来宰相也一命呜呼，真可笑啊，没用的先生被留在了最后，这样才给了她爱上他的机会不是吗？可她应该爱上他吗？
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只有她自己知道。
杀掉郦橘，她不心软，她很高兴。
这复杂的情感已经折磨她好久好久。
婵娟握紧了手中的画，她下定决心要去找先生。可推开房门才发现他并不在了，婵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听了这么久的招魂歌竟还没有发现，受困于儿女情长中的人，真是越发无能了。
婵娟匆匆向云姬宫而去。
被遗落的锦纸慢慢摊开，画中人勾起血红的唇角，露出一个苍白而姣好的笑容。
先生，你要等我。婵娟紧紧捂着胸口，她知道郑袖又设计好了什么。屈原“疯了”，自然要给他“招魂”。士大夫可杀不可辱啊！
而她不知，屈原已愤然离去。
八.
河水翻涌，屈原行吟江畔，白衣随风而扬，墨发仅以一支发簪所系，孑然一身。
橘园里的一片大好，入冬，大概也要没了吧。
先生。
屈原抬头，望见一张书生脸，自嘲地笑了笑。宋玉，你背《橘颂》给我，可好？
先生你疯了。宋玉扬了扬手中的皇榜，那是一张通缉令。
宋玉，你既还称老夫一声先生，便听老夫的话。屈原依旧笑着，只是那笑容，已有些悲愤，有些阴沉，有些苦涩，有些令人捉摸不清的东西。……你走吧。
好。宋玉从怀中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递给屈原，便转身离开。先生保重。
屈原看着手中泛着暖光的金橘，呵呵一笑，却莫名又流下泪来，落在掌心橘上。他的眼角含了一些宠溺，更多的是无尽的哀伤。终是手一扬，橘子落入河中，几经浮沉，随水流走再不见踪影。
哟，这不是屈原吗？
谢娘娘好意，老夫没有疯。
大王你看他。郑袖偎在楚怀王身上，随行走来的还有秦国丞相张仪。郑袖皱皱眉，可惜道。看来臣妾的招魂仪式没有作用呀，屈原先生都疯得说胡话了，好可怜呐大王。
郑袖。屈原不可抑制地大喊。你们才是疯子，你们才疯了，一群一群的疯子，都在想我楚国灭亡，都在想！你以为老夫不知道吗？你们的奸佞阴谋，你们的步步设计！哈哈，我楚国这是要亡了，这真是要亡了，全是拜你们所赐！你，你这个没用的荒淫无道的王！你，你这个内外勾结丧心病狂的妇人！还有你这个他国的细作！你们全是疯子，疯子！
屈原！楚怀王脸色铁青。
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大王！郑袖一跺脚，唯恐计划败露。未曾想屈原看似人畜无害，竟对他们的事一清二楚！若不是世人都以为他疯疯癫癫满口胡言……她眉头深锁，勾起楚怀王的脖颈。大王，臣妾看他的样子好害怕啊大王。
楚王。张仪随即附和抱拳。此人真有损楚国之威风啊。
楚怀王想了想，随即一挥袖，金边黑袍张扬开来，在河水翻涌的河畔边。寡人本念在你与寡人有亲，也算是个人才，而你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危害楚国。来人啊，把屈原抓下去，打入死牢！
随行的人架住屈原的双臂，他回头望了望，却发现，满眼都是张仪和郑袖的笑了。
九.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婵娟挣扎不过，两个士卒将枷锁拷在了她手上。
不行的，不能这样，她还没有找到先生，还没有告诉他一切啊。
婵娟看着眼前残余的火堆，双目有些失神。先生，你为何从来都不肯等等我，等等婵娟呢？
省省吧，屈原已经被抄家了，你们都要进大牢。
是……是吗？
进去。
婵娟木讷地被推入大牢，忽然一道人影蹿到她身前，她一抬头，正迎上宋玉的目光。他呵呵一笑，还像往常那样叫她一声师姐。而婵娟却不同了，她觉得自己变得没用，当一切都水落石出以后，她却没用地缩在这阴暗的墙角下。婵娟抬头看看这没有天空的大牢，告诉自己不能哭。她的一生似乎都没有哭过，唯一一次，却早已分不清，那在脸上流淌的，是雨还是泪了。那是雨天，橘园里经常是雨天，她很害怕，怕那是郦橘在哭。屈原把郦橘葬在橘园的那一天，她偷偷溜到她坟前，不停地拜她，跪她，额头磕出血来了也没有知觉。她不停地说，不停地重复。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
那既是橘园，也是墓园。
直到屈原从身后环住她。他满身酒气，但动作依然温柔，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就在郦橘的碑前，他们的呼吸纠缠在一起。他紧紧地抱着她，不断地重复着。郦橘，橘儿，我又见到你了，橘儿……
大雨疯狂地下着，她用力地推他，打他，咬他，用尽全身力气，然后落荒而逃。
她的泪狠狠地落下来，那砸在地上的晶莹的东西，不知究竟是雨，还是泪。她只知道自己心里始终残存着那一点一触就破的幸福，最爱，也最恨。
师姐。宋玉抿着嘴，伸手按住婵娟的肩，一字一句。我，恨，先，生。
话音刚落，婵娟毫不留情的一耳光落在他白净的脸上。她的眼眶莫名通红。你不配说恨，你这个懦夫。
其实她完全可以要了他的命，是他把先生引去了云姬宫，是他害的！要不然她怎么会找不到先生，怎么会呢？婵娟慌忙镇定了自己的心神，双手合十上下一翻，暗黑色的蝴蝶印打开了牢门。她苦笑一声，这楚国，还真没有云姬开不了的锁了。几个士卒马上冲了上来，婵娟眸一冷，足尖踏在铁门上，银针飞射而出，自然是见血封喉。
告诉我，先生……屈原关在哪。她将手刃搁在一个士卒脖颈上，眼底是黑压压的杀意。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先生名讳吧，该来的，总还是来了。
在……东皇太一庙。
师姐，你别白费力气了。宋玉看着远去的几道身影，眼眸中竟盛满悲伤。救出来又怎样，时间一到，总还是要死的！
闭嘴。
银针终是穿肠而过。
十.
又是雨夜啊。屈原抬头看了看天，忽觉悲愤难当。他正被一条铁链拴在柱子上，手脚也都被拷着。为什么他要这般清醒着遭受如此待遇。
庙外风雨大作，雷电交加。一个士卒冲了进来，放下一杯酒。这是上官大人赐你的，上官大人说小时候曾仰慕你的文采，这酒就当为你饯行了。
滚！
屈原想将那酒踢翻，却都做不到。
先生。
婵娟！
先生，我来救你了。婵娟看着屈原的样子，涌起一阵心酸，原本先生是那般受人景仰的士大夫啊！如今她已经下定决心，为了先生与整个楚国为敌又如何，这没有先生的楚国，又有何可留恋！她命随同来救助的卫士解开铁链，自己取下一支银簪给屈原打开镣铐。屈原触碰到了她的手，发现这冒雨冲杀过来的弱女子，手指竟已如死般冰凉，但他也无暇顾及了。卫士将他扶起时，婵娟已将饯行酒下肚，她是不知那酒有毒的，原本是想暖暖身子，直到再也走不动半步一头坠地，手中还握着的青瓷酒杯也摔得粉碎。
快走吧，先生。她喃喃一句。
婵娟！屈原将她抱起，婵娟你怎么了？你做了什么？
喝酒了。婵娟笑了起来，嘴角涌出许多黑色的血。我记得先生也喝过的，一喝……就会醉的。
那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先生，我骗了你，其实我不叫婵娟，我的真名叫……郦橘。
婵娟你不要说胡话。屈原坐下来，他抱着她，即使自己怀抱是如此冰凉，就像很久以前那样。不要再说了……
没有说胡话，没有……说完，再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她想起脑海中先生教她执笔作画时的模样，笑得更欢了。
婵娟，你也要走了吗！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先生，我想告诉你那天在橘园里没有说完的话，这一次，先生听我说好不好？
好，我听。屈原的声音哽咽。婵娟用着最后一点力气靠到他耳边，她终于觉得身子有一点暖意了，尽管，她再一次骗了他。你听着，婵娟想说，先生，婵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真的是，很喜欢呀……
她想要一直说下去，却再也没有力气了。她只眨眨眼睛，就像当初被他从财主手里拉起来时，仰望着他那样，问他。先生，你呢？
他还没有来得及沉默，此生，她已再也无法听见他的回答。
她的容颜挂着笑，同样苍白而姣好。
先生，你要活下去。
先生，你把《橘颂》送给我好不好，我知道它对先生很重要。
他的眼泪流下来，已经没有人再为他拭去。他记得时常跟在橘园里的那个小小身影，踮起脚来给他擦脸上的雨或是泪。她说，先生别哭，还有我的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千里橘香，
相顾无言唯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橘自何泪溢流光……
——《橘颂》绝
《屈原》后记：
屈原与前来救助他的卫士一起出走，潜往汉北，后楚亡，屈原落河自杀，作千古《离骚》。
——婵娟《礼魂》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