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穆陵传之穆陵情影 第十六章 山踯躅
1
在穆陵渡西南有一片坡,人唤黑光溜。
这面山坡寸草也无,连石头都变成了黑色。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失了大火,不同的是,火灾过后,草木来年开春便会发芽,而这个山溜一晃数年,仍然是一挂光溜溜的样子。
数年间,经历了无数次暴风雨,一场场洪水冲刷,黑山崖依然故我,还是那副黑黝黝的德性。
无疑,这条黑山溜,正是毒门师父孤峰散人的杰作。
古书上记载的,黑渊薮所至,赤地千里,寸草不生,在此终于得到了验证。
呆哥亲手把师父送进了泰礴顶水母宫,剩下来的问题,还有无忧九妹。
九妹是由孤峰散人一手带大的,入门最早,和散人有着父女般的情感。更重要的是,两个人有着一种相同的本命毒,以黑渊薮入药。
呆哥从此开始经常出入无忧谷,用自己的上乘内功克制九妹的元毒。这一方面是出于对师父感情的愧疚,更怕九妹步散人后尘,有朝一日失去控制,万劫不复。
因为呆哥以内功给九妹化毒需要肢体接触,久而久之,两个人肌肤相亲,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愫。但呆哥既有宿缘,慧根深种,每当欲火攻心,总会在冥冥之中似有当头棒喝,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内心保持一份孤独的清醒。
这当然源于他和居士的交往。每次前往法云寺,呆哥都隐约间意识到,自己和这座千年古寺,有着一种说不清的联系。于是时常坐下来和居士谈禅,在日复一日的佛理探讨中,他渐渐领悟了一门高深的佛法:
火宅清凉。
尽管如此,因为孤峰散人的失踪,外界还是有了种种不堪的传言,说他谋害了自己的师父,霸占了师父的义女,由此和断桥误会日深。
可呆哥就是呆哥,不负呆名,生成一副我行我素、舍我其谁的性格,何况既证佛缘: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于是从成为掌门师兄那天起,他就把自己毒门的领地,正式改名为穆陵渡。
……
原来这九妹内心,也和我经历着一样的痛楚……香狐暗思。虽然从呆哥口中听来了黑渊薮和宿命毒的缘尾,她对无忧九妹的仇恨仍没有稍减。
“你培育的黄杜鹃,有没有大面积种植?我看这山坡上并没多少。”呆哥诉说完这段往事,忽然想到了什么。
香狐扑闪着她那双丹凤眼,一时没吭声。呆哥也就明白过来:
“你懂得隐藏自己,不失为毒门之智!”他赞道。
“我如果把这马鞍山上都种成黄杜鹃,不也太招摇了?”香狐讨巧地一笑,“所以我让小天和小然把种子带回村里,让乡亲们种了许多。”
“然后你用花来炼毒?”呆哥问。
“不,我要种子。”香狐说。
“好,好,你果然能帮到我,我信了你了!”呆哥大喜。
“那我可以跟掌门师兄去走江湖了么?”香狐重新斟了一杯香茶,端到他面前。
“好,我带你去找熊将军!”呆哥伸手来接,不一心碰触到香狐的指头,连忙缩了回来,暗运一口气,茶杯凭空脱离香狐的掌握,稳稳落在他的手心。
“呆哥,我也信你了,你果然一谦谦君子,守身如玉……”香狐由衷一叹,笑魇如花。
“不,我是为了熊将军!”呆哥严肃地说。
香狐当然不知道,呆哥虽人在山野,心忧家国,屡征大漠、建有大功的熊云飞,是他在这个世上最景仰的人之一。
其实不用费这么多周折,仅仅为了熊将军,他也会尽力成全她的愿望。
因为在自己的身边,竟然会有飞将军的女人,那真是沂山毒门的莫大荣光!
2
是夜微雨,呆哥施展上乘轻功,象一只夜色笼罩下的黑蝙蝠,须臾之际,在泰礴岭山顶上绕行数匝。
这来回之间,他已把香狐积攒下的几布袋黄杜鹃种子,悉数撒在南边山坡草木丛生的块状泥土里。
时值初夏,山上的空气越发湿润可感。几阵暖风拂岗,这杜鹃种子不数日就会发芽。
但愿黄杜鹃尽快破土而出,开枝散叶,结篱打墙,结阵成兵,早日对黑渊薮形成克制作用,他喃喃自语。
当然,也许是他杞人忧天了。自从把师父关进水母宫,孤峰散人的黑水之毒再无大的发作。这次只是小别沂山,最多半年,也许两三个月便回……
何况自己还有天眼……却不知千里之外,那种宿缘能不能产生感应,一念之毒会不会发挥作用?
临行前,他凭自己的第六感,又问香狐讨了一小布袋红杜鹃和白杜鹃种子,密密带在身边。
红杜鹃和白杜鹃本是沂山的普通花卉,可在香狐的特殊培育下,这红白二花,竟也有了不同的毒性。
当然,这杜鹃花毒,只有香狐,才能熟练地掌握运用。呆哥只是出于直觉,以为这种子,将来一定会派上用场。
因为他熟识沂山草木,这第六感,源于他对草木的朴素理解。不过毒门的学问,说起草性和药理来,有点弯弯绕,一言以蔽之,概括起来只有三个字:
山踯躅。
或者叫做羊踯躅。
谁知后来却因为这三个字,把他和香狐送进了皇城大狱,就是呆哥所始料未及的了……
呆哥和香狐从泰礴岭上下来时,天光已经放亮。那些早起上山打柴的童子,边走边唱,唱的竟是与毒门有关的歌谣:
毒门有呆哥,穆陵垒老窝。
一世城不城,雄关千年过。
毒门有呆哥,白浪影婆娑。
二世寺不寺,彼岸花已落。
毒门有呆哥,青丘隐山阿。
三世渡不渡,放飞自我可。
……
数日后,呆哥和香狐出现在洛阳城一家酒肆中。不过两个人除了要酒要菜外,一言没发。因为才刚进店,他们就意外听到了熊云飞的消息。
而且是大凶之兆,在劫难逃!
此时,三四个短衣打扮的生意人,正坐在冲门口桌子边高谈阔论:
“这次熊将军远征大漠,可真是一网打尽,把匈奴人的王庭连根拔起。一路追到漠北,在一个大风雪天气,把匈奴人包了饺子,连匈奴人的王公贵族、匈奴王老婆孩子一大堆,掳回二三百人。这下北方边境倒是彻底清静了,想不到功高盖主,唉!”
“那匈奴人的王,听说叫做什么单于。熊将军这趟活,干得也太利索些。说白了,边关大将,就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刀。北方数十年再无战事,那还留你做什么呢?岂不闻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听说飞将军这回犯事,出于居功自傲,横行不法,欺君罔上……这就是熊将军的不是了,你功劳再大,大不过天,怎么可以目无皇上呢?”
正说着,门帘吧嗒一响,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但见此人似有病容,额上一顶斗笠压得低低的,旁若无人,径直来到北窗下坐定。香狐正聚精会神,听着“熊孩子”的消息,不经意一抬头,看到来人,不觉眼皮一跳,全身打了个寒噤,便朝呆哥努了一下嘴。
呆哥正若有所思,不过还是留意到了香狐的小动作,斜了斜眼神,恍惚也感觉此人似曾相识,苦于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认识他?”他低低地问,声音小得近乎于耳语。
“不,我从小怕蛇,感觉此人身上带有蛇毒……”香狐答道,声音同样细若游丝。
呆哥略皱了下眉头,酒肆两边的窗大开着,一缕风过,他也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僵尸吻?他侧身扫视了一眼书生的两条胳膊,大袖飘飘,果然象藏有什么兵器。
莫非这人正是那伤了农夫的梦古?如果真的是他,那么老茶必定离此不远。
于是他不露声色,继续听旁边几个人还会再说些什么。
3
四个生意人,显然并没有把来人放在眼里,依然旁若无人,津津有味地八卦熊云飞那些事:
“熊将军这次据说犯有数宗大罪,欺君、贪墨、抗旨不遵、横行不法,才惹得龙颜大怒,御旨亲批,三堂会审。听说他还霸占了那匈奴王的老婆。”
“什么熊将军霸占,是那贱女人自己爬上床来的好不好?都说那女人是个狐狸精,天生身上有一种奇香,夜夜少不得男人。那晚飞将军因为醉了酒,才着了她的道儿,却被这贱女人反咬一口,还玩了一出什么刚烈不从、以死明志的好戏。说白了就是要诬陷熊将军,借机扳倒熊将军,报她们的国恨家仇……”
“哈哈!虽然身陷囹圄,食匈奴肉,喝胡虏血,睡他的老婆,飞将军这趟也煞是过瘾!”
几个人谈兴正浓,话音才落,忽闻酒肆里泛起一阵奇香。呆哥扫了眼香狐,见她眼皮跳了跳,脸色正微微潮红。
“不可造次!看看动静再说!”
因为那书生一双病眼正从斗笠下溜过来,呆哥只好用上了腹语。
香狐端坐在那儿一动没动。不过她腮上的红晕在慢慢褪去,屋子里的香气也一缕风过,渐渐飘散了。
“你原来能听懂我的腹语?这就好办了。”呆哥暗道。
香狐仍然没有回头,她那双丹凤眼,正死死盯着只图过把嘴瘾、浑然不知死活的生意人,唯恐漏掉一句什么。不过呆哥还是见她似乎隐隐点了点头。
这腹语暗通,是毒门的一项独特内功,当初散人只传了呆哥一人。香狐是怎么学会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几个生意人聊到女人,越发来了兴致,把熊云飞种种不规,描绘得有声有色,什么军中招妓,放纵军纪,强抢民女,添油加醋,仿佛事皆亲历一般。呆哥眼看着香狐的脸蛋上又着了颜色,知道若再不加以制止,就要有人命丧当场,正欲出手给他们略施惩戒,忽听啪地一声,却是那书生拍案而起:
“飞将军纵有不法,自有朝廷法度!岂是汝等草民可以妄议?我看你们真是活腻了!”
“吆!哪里钻出个臭虫?爷们天南地北,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朝中大事,爷们说不得,倒是你一个痨病鬼可以管得的?”
生意人一见有人挑衅,登时把矛头一起指向了他。
书生哼哼一阵冷笑:“熊将军为国为民,战功显赫,天下百姓莫不感其大德。如今虽然遭奸臣构陷,圣上失察,有数日牢狱之厄,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随便便乱泼脏水的!”
“嘿!谁家的篱笆不牢,大街上钻出条狗来?打他!”
生意人同时把手伸向各自的包裹。原来他们随身携带,都是藏着兵刃的,纷纷提刀向书生砍来。
酒肆里顿时乱做一团。以呆哥和香狐的眼力,也没看清书生是如何出招的。只见他人端坐,纹风不动,椅子却像一个被抽得飞转的陀螺,在屋子里绕行数圈。于是只看到几个生意人没头苍蝇似的,提着刀转来转去。
书生最后仍退回到北窗下坐定,然后不慌不忙地从袖筒里抽出一管长笛,呜呜咽咽吹了起来。
书生吹奏的,竟然是一曲《凉州词》!
这下呆哥心里有了底,因为他记得小七说过,伤了农夫的,就是一个以长笛为兵器的男子。
而香狐,分明嗅到了一种独特的蛇毒气味:僵尸吻。
那么这个书生,必定是协助老茶从法云寺盗取莲子的梦古无疑。
但见那几个生意人,在笛声的操控下,浑然象中了什么魔法,只在原地转圈,明明书生就在眼前,却分毫近身他不得。
一曲方罢,梦古打包了上给他的洒菜,拂袖向店外走去。
呆哥和香狐互相递了个眼色,稍停片刻,随后也离店而去。
香狐走到店门口,略微停了停,别人打眼看去,还以为她在门槛处磕绊了一下。在她身后,房间里重新又香气四溢。
几个生意人本来便转晕了头,就此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店家见事不好,赶紧报官,请遍了洛阳城里的郎中,也弄不明白他们中了一种什么奇毒。七日后,几个人自然醒来,却对酒肆之事毫无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