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调查 | 智人与鸟类的生存竞争:人鸟冲突调查纪实 • 过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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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那年,十一月末,我和组员们顶着寒风冷雨走在西洞庭保护区附近的一个小村。由于天气恶劣,村里人都躲在屋里,倒显得我们像是进村扫荡的幽灵。
其实这是平平无奇的湿地学实习,这天气不适合去岛上做样方,因此我们社区组先安排任务——同学们分成几个组各自设计要做的研究,实施时所有组一起做,这样大家既有各自的重点,又能把各项研究的数据收集方法都摸一遍——我们组的课题是人鸟冲突,数据收集任务就是发问卷。
人兽冲突相关的社区调查一般在乡野,人们受教育程度相对不高,所以主要采用半结构式访谈的形式。虽然这种形式有助于收集更多信息,但要是高强度地去做,我的感受是比上山累得多,而且对我这种社恐而言还有很大精神压力。总之不是问卷一丢手插裤兜那么潇洒和轻松的。
另外,人类是很复杂的生物,有各自的立场,也有蓄意的谎言,或者干脆保持沉默。要想尽可能挖出更多更真实的信息,还得费一番功夫,而这除了调查者自由发挥的访谈技巧(大规模调查基本指望不上,再说我本人也没什么神奇的技巧只能装作人畜无害小女孩这样子)外,更加极为重要的是前期的问卷设计。有些隐藏在人们内心甚至对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东西,通过一些问题可以挖掘出来——这是理论,然而现在我也不一定做得到,当年的问卷设计则更为简单。
西洞庭周边的人鸟冲突,我们考虑了三种情况,一是水鸟包鱼塘,二是林鸟进农田,三是老鹰捉小鸡。海陆空三管齐下,农牧渔全部遭殃。具体设计围绕这三方面展开但没这么简单。最终出了份二十一题三页纸的问卷。
当时设想发三百份问卷,城镇、渔村、农村各一百。于是目标城镇的那批同学们欢天喜地地去了城里,由于城镇人口密度高加上并不科学的发问卷方式,他们很快完成任务;剩下的人散去了各村,其中就有我们组。
当时考虑到要尽可能多地抽样,我这边是尽量每户一份,无论当时有几人在家。不过这事没有早点考虑,只是进了村才想起来,所以这方面没有统一。我带着三人去了一个渔村,进村后两人一小组,在没有当地人带领的情况下挨家挨户地问。当地苦水鸟久矣,有些人很愿意反映问题,有些人不在家,当然也有些人不愿跟我们多聊。
一些鱼塘只剩下一滩水,滩涂常见的水鸟们正在浅水和泥地觅食;菜地中可以见到八哥之类;周边树上地上栏杆上,稍加留意也能发现不少鸟类。这里生态环境不错,是观鸟的好地方,然而当人鸟争夺生存资源时,一切就不那么美好了。
我们跑了一上午,敲遍能走到的所有门,快到中午时两个小组碰面,各完成了不到十份。其实这个速度已经不错了,后来我在其他地区做人兽冲突社区调查时,在有当地人带领和翻译方言的情况下,半天十几户也很不简单了。但我并不是个好组长,眼瞅着目标没达成,不想这会收手,又安排两小组散开继续调查去了。近处都跑完了,我们就往更远处走。
冷冰冷雨不停地下,我们把问卷和文件夹揣在怀里往前走,身心都拔凉拔凉的,只有调戏各家的看门狗时才能增添一点乐趣。有的人看我们站外头可怜巴巴仿佛迷途的傻孩子,便请我们进屋聊,这时我们也顾不得一鞋底泥巴了,进门蹭温暖。
跟一大堆人交谈的压力加上冷,令我胃疼。昨天刚到这里时我还活蹦乱跳不太怕冷,这时已经如同萎靡不振的小韭菜,面色苍白而凝重。
组员们都很敬业,待跑遍全村,已经下午两点多,没人中途干不动退下来的。或许是出于某种责任感,出于这件事的“大义”。然而所谓“大义”,只是一种心理安慰,因为我们实际能带来的改变实在太少。自然界的全部资源,众生当然有权使用,而残酷的真相是资源相当有限,生物本能促使包括自诩高等的人类在内的一切都尽可能地扩张,激烈的竞争不可避免。在人兽冲突问题上,不是其他动物错了,也不是人类错了,这种谁都没错大家都只是想活下去的局面是最棘手的。要缓解就得在冲突的边界划出缓冲带(这里指概念上,而不是空间上,因此根据冲突本质的不同可有很多的相应的方法),但无论让人退让还是让其他动物退让,资源损失,乃至生物个体的伤亡,几乎不可避免。再说我们连实际的缓解方法都给不出来,说发展旅游都是套话,若这里有幸存在足够的旅游资源而不幸被资本牢牢掌控,带来的问题恐怕猛于人鸟冲突。可是我们又既不能帮当地增产增收,也没有什么减少损失的好办法,在当地人期待的目光中折腾一番,回去写篇论文,再没有然后。
所谓“大义”,一纸空谈。
虽然也的确朝着大义的方向努力过。
2
翌日还有降水,没法上岛干野外的活,同学们继续窝在住地瑟瑟发抖。但总有那么些不安分的,不想来一趟不好好旅游(划掉)收集数据,其中就包括我。上午,我随几个同学去昨天调查的区域附近观鸟。这问卷份数显然不够,因此我还带了把问卷,想着路上逮到谁问谁。
中午,老师见我在为村里样本太少发愁,跟我说还有个村可去,是个农业村,那边有果园什么的。我便叫了两个组员一起去,当时包了个三轮卡还是什么车,再次顶着风雨发问卷。
由于只有半天时间,我们平分了问卷,有时两人一起,有时独自行动,满村乱窜。这里鱼塘没那么多,橘子树倒是一片片的,闹事的主要是各种林鸟,喜欢跑果园里吃果果。
我们同样挨家挨户地问,有时也能遇到聚一块打牌的,但和昨天一样,他们要么舍不得牌局不愿回答,要么出一个人应付一下,我也不太好意思把问卷往桌上一摊说你们打这个吧。
青壮年多外出打工,因此也有渴望多说说话的中老年人。有位大爷热情地招呼我们去里屋烤火,想多留我们坐坐,还要送我们橘子。
当然,这里也少不了那些期待的目光。
因为我自身行为让他人有所期待,自己却无力迎合这种期待时,我总会有种罪恶感。
而且,人们都有各自立场,站在各自立场发声,也希望他人能站在他们的立场,但实际上,我们要做的工作更需要中立。或许在村民的诉说前有所触动,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但他们所说的多少夹杂着主观,可能存在夸大、扭曲甚至编造。在这点上同样没有对错之分,我们只是研究者,他们面对我们不必提供绝对真实的证词,而且这相对于客观的夸大,或许就是他们的真实感受;虚构也许是因为期待回应。能否挖掘出还原出尽可能“真实”的想法和无限接近“客观”的信息,根本上取决于我们如何设计问题,如何与受访者交流。
综上所述,我不应当也无法站在他们的立场。
再加上我平庸的能力,简言之,什么都做不了。
只拿数据做了分析写了课程论文。
连写下这段经历都是在几年后的今天。
结果后续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而已。
数据都收集来了,接着就是录入和分析。
当时我的数理统计是考前突击出来的,会做题,但还不太理解;对R语言更是一脸懵逼如同猴子进村。于是翻书,翻课件,硬是解决了数据分析问题。至于选择的方式是否最适合于样本,这是个超纲题,我没有深究。
也算是有点结果。
然而这篇文已近三千字,为防止读者看得太累,结果部分划入新的篇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