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我把魂丢了 ( 46 )
第三部 李建成
第 46 章 父子之间
三天后,医生通知家属,病人已经没有抢救希望了,让家属最后进去看一眼。李熠辉和母亲郭桂珍、堂叔李志成堂婶周艳萍走进病房。李建成全身包裹着白色的绷带,就像一个石膏像。
郭桂珍一如既往的哭,不知是真的悲伤,还是作为死者的妻子必须表现出哀恸的样子。但她除了哭,却又并不说任何话,不像有些女人死了丈夫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口里念念有词。或追忆男人在世对自己对家庭的贡献,或声讨他活着时的种种不是,总之嘴里要不停的念,那场哭才能继续下去。而郭桂珍则除了哭,任何语言都没有,一如在这个家,在任何其它人面前,她从来不多说什么话。
李熠辉没有哭,不是他不悲痛,而是他不习惯以哭的形式来表达。
从小,他就习惯有什么事埋在心里,无论是喜,还是悲。别人初看到他时,都觉得他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脸上的肌肉是僵的。很多次他去理发,给他洗头或剪发的小妹都问他:你干嘛那么严肃啊?还有人总说他,你这人怎么那么高傲不理人?其实他并非高傲,相反他甚至很自卑。
从小,他觉得自己除了学习成绩出众,没有任何特长,更无显赫的家世可以炫耀。不会唱歌,不会画画,也不会打球,所有这些吸引女生,在同学中绽放光芒的项目,他没有一项擅长。他长得也不帅,甚至连做坏事都不会,有的同学整天调皮淘蛋,也能吸引女生。所以从小,他没和任何女生多说过几次话。
上初中时,有一次班上一个漂亮女生与他发生了点小矛盾,对他说:“是罗,你长得帅啦”。他为此苦恼了很久:她到底是说真话呢,还是嘲笑自己?
李熠辉从小与父亲的交流很少,或许是因为父亲也是个不善与人沟通的人。印像中只记得父亲每天很早就出门做事,他是一个木匠,手艺好,做事踏实,所以很多人家喜欢找他。从打个家具,到做张饭桌,或修缮下房子。但近来年轻人都往城里跑,结婚也不再时兴打家具,而是去买现成的。现成的家具样式好看,价格又便宜,还有谁愿意请人上门打家具呢?父亲的活也就少了,年纪大了又不愿意进城去做事,于是就只偶尔在村子里做点零星活,勉强养活自己。好在李熠辉已经工作,乡里人又不太讲究穿着开销不大,所以倒也过得轻松自在。
小的时候,李建成就是要求李熠辉好好读书,如果他不好好读,就会拿着竹条追打。有一次李熠辉和几个大的孩子放学后,跑到学校附近的一户人家偷桔子吃,被主人到家里来告状。主人走后,李建成将李熠辉绑在柱子上,用竹条打得伤痕累累。从此李熠辉再也不敢去偷人家的果子吃,但对父亲的敬畏也更深,除了父亲要求李熠辉做这做那之外,两人几乎没有其它的交流。
直到李熠辉上了大学,或许是知道儿子大了,或许是因为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已经完成了他的宿愿。他不再对李熠辉呼三喝四,而是多了些尊重,倒一时之间让李熠辉有些不大习惯。渐渐的,两人之间有了些平等的对话,甚至过年时还会一起喝杯酒。但也许是性格使然,两人始终未曾敞开心扉深入交谈过。对于李建成的过去,李熠辉只是从母亲、叔叔他们嘴里知道一些零碎的片断。而对于自己的内心世界,父亲同样难以知晓。
如今,父亲即将离他而去。对于这个与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关系最亲近的人,他却仍觉得有些陌生。他的青少年时期经历了些什么?他爱过谁吗?他曾经有过什么故事吗?如今随着他的离去,这一切都将成为谜。以后,他回忆中的那个父亲,就只是在家里拿着一柄斧头将木柴劈开的人,就只是那个喊他一起拉锯的人,就只是那个早晨喊他起床,督促他背英语单词的人?
做了二十多年的父子,两人却都从未曾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
李熠辉走上前,小心冀冀的将父亲的手拉起来。就像拿起一件玉器,生怕摔碎了。
那缠满纱布的手变得有些沉重,尽管父亲身躯是瘦弱的,但此刻双手却沉得有些拿不起来,让李熠辉的整个身体似乎也跟着往下坠,要击沉地板,一直坠到地底里去。
李熠辉想把父亲的手握紧一点,但又怕把他的手捏痛了。其实父亲此刻已经再也不可能感觉到痛,他已经痛了一辈子,并且刚经历了其它人从不曾经历过的惨痛,此时,他的痛结束了。或许是怕捏痛了自己也会痛,并且这种痛会传染遍自己的每一根神经,让自己以后被这种痛时时刻刻的缠绕着?
他轻轻的抚摸着那双手。二十多年了,父亲未曾这样抚摸过他,他更未曾这样抚摸过父亲。这样的抚摸,隔着纱布,他开始觉得通过那一下下轻轻的触摸,自己与父亲有了心灵上的沟通。他甚至渴望拥抱一下父亲,然而这不可能,病床上还有那么多管子。
他又腾出一只手,去抚摸父亲的脸部。那里已经成了一个白色的球,他只能在看上去是脸的地方轻轻的抚摸着,他似乎感觉到纱布下的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那泪水透过厚厚纱布,经由他的指尖进入他的血管,流向他的心脏,再流向他身上的每一个毛细血管之中,从而,他的每一个细胞里都充满了父亲的影子。
徐刚是最后一个来看李建成的外人。
尽管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但死人也是人。而在他看过之后,李建成就将被送进火葬场,成为一堆骨灰,那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区里已经和郭桂珍协商好,按当初李建成的要求给他们家一百二十万的补偿,同时负责他所有的医疗及丧葬费用。郭桂珍是一个没什么主见的家庭妇女,而李熠辉也没有心思与政府多纠缠。李熠辉和他母亲接受了区里的赔偿条件后,去吃饭了。
夜色渐浓,医院的走廓上空寂无人,白色的灯光照得长长的走廓像一条通向未来世界的隧道。走道的尽头有一扇门开着,外面黑魆魆的,沿着这条道一直走下去,是不是就到了另一个世界?
皮鞋梆梆的声音格外刺耳,敲打着他的灵魂似乎都要蹦出来。几十米的通道,却感觉走了几十年才走到。他轻轻的推开门,走进去,看着那堆白色纱布缠绕着的肉体。那是一个人,现在却成了一堆没有生命的肉体,而很快,这堆肉体也将不复存在,化成一堆灰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