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团圆

2017-11-03  本文已影响16人  我叫毛不栖

文/毛不栖

很久没有回去了,母亲打来电话说甚是想念。快八月十五了,全家人团圆的一个好日子,我想着是该回去看看。

老家每年旧历一入八月,天气就略显凉意,风总是嗖嗖地往脖子里钻。这个时候对于庄稼人是最欢喜的时节,把地里的庄稼一收割,一家人就张罗着打月饼,包饺子,炸油糕准备过节。对于中国人来说,一年中最重要的两个节日,除了过年就是八月十五了,忙忙碌碌了大半年,最期盼的就是一家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团团圆圆吃顿饭。八月十四那天,就有许多人家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震得人心也跟着一晃一晃的,仿佛震掉了晦气,带来了喜气。

刚回来这几天总是很疲惫,母亲他们起的很早,天一亮就开始一天的忙活了。父亲起早就上山干活去了,家里的事他从来都不管的。锄草,喂鸡,做饭都是母亲的事。她有时也会上早市溜达一圈和小贩们讨价还价买点便宜的蔬菜水果,或者在街上捡点剩菜剩叶拿回来拌鸡食。通常母亲待父亲走了再出门,她出去时,从来不会叫醒熟睡的我和弟弟,悄悄掩上门,又悄悄回来做好饭等我们醒来。母亲常说:“我们这一辈子,每天都是围绕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活的。” 我突然会想起阎连科在《我与父辈》中说:“终于就在某一瞬间,明白了父辈们在他们的一生里,所有的辛劳与努力,所有的不幸和温暖,原来都是为了活着中的柴米和油盐、生老与病死。”

这一天早晨,我还躺在被窝里,就被鞭炮声吵醒。听到隔壁邻居来借钱,声音出奇的大,我被吵的再也睡不着了。但仍闭住眼假寐,不想起床。听到堂屋里隔壁那个大娘喊着:”什么时候上来的啊?”那声音简直可以用吼来形容了,我心底一阵厌恶。“嗨,刚上来。耳朵聋的不行。”然后听到一声嘿嘿嘿的笑声。我才知道,这个大娘问得是第二遍了。我心里隐隐约约浮现了一个皱巴巴的,满口黄牙的老人面孔。

母亲进里屋的时候,看我醒着就催我起床说我爷爷来了。我说我知道,我早就听见了。母亲说吵到你睡觉了吧。我支吾着含糊地嗯了一声开始扣扣子。

前几天刚回来的时候,听我爸说爷爷从乡下要上来让他去接,他发了很大的火,说:“我哪有时间,工地的活也不停工。”我母亲也没接话,我也低头往嘴里扒拉饭,没说什么。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表哥上来我家串门,坐了一会。我爸嚷嚷着让喝盅酒,我哥说待会还要跑车,就不喝了。我表哥前几年买了辆出租车,他小学毕业就不念书了,早早就结了婚,生了个女儿,和我弟弟一样大。以前跟着我姑父干木匠,后来行业越来越惨淡就兴这出租车的头,跑起了这个生意。表哥一进门就从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我寒暄地问了几句生意忙不忙,每天累不累的客套话。我哥说:“就那样吧,每天晚上吃完饭也得出来跑几圈。不比你们大学生啊!不过倒也还好,这几天就在街上跑跑。”我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小宝这两天有空去乡下把你姥爷接上来吧。前几天你姥爷给我打电话说想上来呢。”

“啊?不行啊,我这忙的顾不上啊,这几天天气冷,打车人还挺多的。”我哥脸上有一丝难堪。

我爸顿了顿说:“啥忙不忙的,就你那活停一天能怎么样?”我爸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悦。

“舅,你看你也有车,你怎么不停一天呢?”我表哥狡黠地笑了笑,把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

我爸没接话,一个人喝闷酒,我和我弟看气氛不对,低下头赶紧吃饭。表哥突然停止了嗑瓜子说还要出去跑会,打了声招呼悻悻地走了。砰地一声,留下了一声门的呻吟,震得每个人的心都一颤一颤地不敢吭声。许久,母亲边往碗里扒拉菜边说:“自己的爹让人家外甥接,假装你是个孝顺的。”

扣子扣了好久总是错位,终于扣好了以后开始满地找我的拖鞋,母亲在堂屋外喊我吃饭。我磨叽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出去。很久没见我爷爷了,上次见还是啥时候忘了,出去该说些什么,第一句话该怎么开口。我局促地像个要去见多年未见的老相好一样,想到这吓得一身冷汗直往外冒。

爷爷站在离饭桌好远的地方,背朝着手,在地上打转。我出去慌乱地看了一眼,随意扯了一句:“刚上来?吃了没?”说完就后悔了,简直生分的像个外人。爷爷倒是看见我有点稀罕,露出他那一口黄牙,笑嘻嘻地说:”吃了饼子了,你放假了?啥时候回来的啊?”我说前两天回来的,然后一头扎进厨房,没敢再在堂屋待下去。

想起早晨听见我妈问:“没拿糕面下来?”

我爷爷说:“嗯,坐顺车下来的,不好带就没带。”

我妈又问:“那不会少拿点了哇,我还说准备八月十五炸点油糕,不拿吃啥?”

我爷爷看了看我妈,没说话。

我才注意到我爷爷是空着手下来的,我妈讪讪地和我说:“每次走的时候两只手都是给他提的满满的,他自个儿都恨不得拿脚再抬上。”

我妈端出饭以后,我也跟着出来了。我爷爷凑到桌子边,面条还是昨个剩下的,不太多了,我妈看了我爷爷一眼,三个人碗里一人给舀了一勺。早晨我爸出去做工,弟弟上学,我妈说将就吃上一口。爷爷三两下就把碗里的面条吃完了,我看了我妈一眼,也低头开始吃面。往厨房端碗的时候,我悄悄问我妈:“爷爷不是吃过了吗?”我妈往外屋瞅了瞅,说:“谁知道,问他吃不吃面条,他说他吃过了,看我端出来了又凑过来看。下来也不说带点糕面,家里磨了那么多糕面都不懂得往上拿点,空着手就来了……”

母亲一直在念叨糕面的事,我手里端着碗筷,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

小时候那会,我用以前攒下的压岁钱买了第一个钱包,爷爷凑过来问我钱包里有没有钱,我说没有。爷爷嘿嘿嘿地窃喜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塞给我,说:“爷爷给你二十块钱,你的钱包就有钱了。”我把钱装进钱包里说:“那你不许告诉妈妈。”我伸出小拇指,“来,拉钩。”爷爷又露出那一口黄牙朝我笑着说:“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一直把那只装了二十块钱的钱包当宝贝一样捧着。后来那二十块钱丢了,在我妈的逼问下我告诉我妈那是爷爷给的,我妈骂骂咧咧好几天,说我爷爷拿着钱没处花瞎显摆。我哭了好几天,爷爷一直在旁边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趁母亲走开,他走过来悄悄和我说:“别哭了,爷爷再给你。”

爷爷没啥文化却很爱看大戏,可能老一辈人都喜欢这种热闹。在我五岁的时候,爷爷带着我去看唱大戏的,路上给我买了一个棉花糖,粘呼呼地吃得满脸满手都是。唱大戏的那些人化着五颜六色的脸谱咿咿呀呀地哼唧着,我是听不懂的,我爷爷却看的津津有味,连我差点走丢都不知道,后来被找到以后,我妈又骂骂咧咧好几天,我一直哭一直哭,从那以后再也没和爷爷看过大戏,却时常想起糊的满脸都是的棉花糖。

爷爷一直一个人住在乡下,我爸十几岁的时候奶奶就过世了。我只在照片上见过一回奶奶,也从来没听爷爷提起过,爷爷一个人拉扯大五个孩子,都没念成书,大姑家光景算是过得比较好的,嫁了个干部,每月都有工资。小时候我很喜欢往他们家里跑,因为他们家有很多我没见过的好吃的,尤其过年的时候,盘子里都摆的满满的。有一次,拜年的时候我去的早,我大姑正在后走廊里取什么东西,看到我来了,匆忙把盘子又放了上面的箱子里。嘴上笑眯眯地说给我拿红包去,让我等着。她走开后,我踩着凳子爬到上面,揭开那层布,看到里面有很多大颗饱满的栗子,红彤彤的苹果,刚做好的腊肉。每年她只会在桌子上放一些干瘪的,不太好的年货给我们吃,还不让我们拿太多,我悄悄地盖上了那层布,爬了下来。大姑给了我二十块钱的压岁钱,摸着我的脑袋说不小了,明年就不给了。我拿着回了家。大姑总爱说自己没钱,总怕我们沾了他们家一点光。我心里想着,大姑真抠,明年我还来要压岁钱。

爷爷也爱去大姑家,每次从乡下上来就要去大姑家,没待几天就要回去。我妈常在背后撇撇嘴说:“人家不稀罕你,天天也不知道和人家亲热个什么劲。”母亲从来都不去大姑家,每次大姑家请吃饭,母亲都会推脱。大姑总说母亲嫁给父亲有福气,没受什么苦。父亲没什么本事,一辈子靠打工养活一大家,一年下来连肉都不舍得割一回。母亲天天忙里忙外还不讨好,实在谈不上什么福气。

爷爷在乡下有几十亩田地,后来孩子们都上县城来了,我爷爷就一个人种一个人收,我爸有时会回去帮帮忙。每年秋收的时候,我坐在山轮车上跟着我爸回到乡下,和我爸装麦子。我爷爷住的那间房子特别陈旧,里面阴暗晦涩,一年也见不到一次阳光,地上都是鸡屎,一进屋子,呛鼻的味道就扑面而来。我很不愿意住一晚的,当天就吵着要回去。我爸收回去的麦子,榨好的胡麻油,每年几个姑姑都要来分一点,秋收的时候大家都说忙没时间回去。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爷爷来我家住了一冬天,我妈那个时候脾气很差,天天哪都不对。爷爷冬天感冒了很久,天天咳嗽,嗓子不舒服,黏糊糊的痰吐得满地都是,鼻涕也是拿手一甩一甩的,我妈天天在我爸跟前念叨,我爸不做声就一直喝闷酒。我妈说:“闺女不是都可亲她爹了,现在她爹生病了都哪去了?”母亲趁爷爷不在的时候就和我说爷爷一点都不讲卫生,让我小心别传染上。我害怕的见了爷爷就绕开走,生怕他凑过来和我说一句话,染上病。

爷爷那年病的很厉害,全家人都生怕熬不过这个冬天,我爸说要不上医院看看,爷爷直摇头,和个拨浪鼓似的。上一次爷爷生病在医院里花了不少钱也没检查出什么,几个儿女一起平摊的,姑姑们都心疼地说医药费怎么这么贵,孩子今年学费都不够了。爷爷从那以后一听上医院就吓得哆嗦。爷爷说不去,谁也没再提过。冬天就那么过去了,来年春天,暖洋洋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爷爷靠着墙头眯着眼喘了口气,从冬天到春天,家里一直都是咳咳咳的声音。

“您身体还这么好啊?”堂屋里传来声音,我放下手里的碗筷,探头往外望,我妈也停止了她不厌其烦的念叨。

“嗯,挺好的,就是耳朵聋点,其他都没毛病。”我爷爷搭着腔,嘿嘿地笑着,还是那口黄牙。

邻居家的一个大爷过来串门,和我爷爷闲唠了一会走了。老头子一个人又在地上转来转去。

我从厨房出来坐在桌子前掰月饼吃,他看到我后,凑了过来想问些什么又害怕被拒绝一样张了张嘴作罢。我低下头一直往嘴里塞饼子,不敢抬头,也害怕他问些什么。

八月十五那天,母亲从早晨就嚷嚷着让我爸买糕面,我爸开始不肯,她就又开始念叨乡下磨下的那点糕面。中午母亲炖了猪排骨,我爸买回来两斤糕面,两个人在厨房里开始炸油糕,做到一半的时候家里的电路突然坏了,等到中午一点我们才开始吃午饭,油炸糕半生不熟的躺在盘子里。我妈又念叨了两句:“看来压根不想让人吃,到最后也没吃成。”

我姥姥和姥爷从家里过来,我舅舅和舅妈也来了。外面炮声响彻云霄,全家人围在桌子旁,夹菜,啃骨头,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我打开手机,全部都来自群发,千篇一律祝福的消息,全家人举起杯子说着节日快乐的祝福语。

我却突然想起,爷爷生病那一年和我说,他很怕生病,怕没人管,真要到了烛尽的时候倒不如一闭眼就完了。

吃饭的时候没有人提起爷爷,去了哪,吃没吃饭,什么时候回来,没人问。我也不敢问,就像过年的时候也不敢打电话问声好,生怕这种刻意的亲切显得生分蹩脚,和群发的消息一样僵硬,反而太露骨地表达了这种亲切,只是因为伦理上的感情。

长大后我常常想起黏糊糊的棉花糖,想起被偷的二十块钱,想起五岁那年胆怯却又真挚的眼神,想起随着年龄的渐长我很少叫他一声爷爷。

我开始从内心感到一些恐惧,我不明白那种恐惧是什么,好像有两个小人在心里打架一样。我害怕看他,害怕他和我亲切,害怕他的亲切让我时刻被提醒,他是我爷爷。他每次来家住不了几天就一个人回去了。他总是盯着我看,却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凑过来和我说话。我心底也是庆幸的。至始至终,我都不敢看他,他如果问一句你想不想爷爷,亲不亲爷爷,我是无法回答的。

鞭炮声一响,我回过神,也举起了酒杯。秋日的太阳暖烘烘地笼罩着大地,全家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也跟着说了一句:节日快乐,幸福安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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