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天席地,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周末和小妞在楼下玩耍,逗着她追着自己满小区跑,明媚的春光下,身后跟着一串咯咯咯的欢叫,不知疲倦的小脚丫,激扬起细碎的草屑,我猛一转身,拥她入怀,两人失去平衡顺势倒下。
哎呦,好一片惬意的松软!
我们仰面朝天,身下一片青葱的草地。
妞妞一只手拽着我胳膊,咧着嘴轻轻喘着气,明亮的眼珠咕噜噜四处转动。
显然,她也正静静体验,这躺在大地上的奇妙感觉。
“爸爸,这是什么?”她拍着身下的草地,转过头盯着我,很认真地一字一顿问道。
我想了想,答道:“这就是大地啊,除了天空的飞鸟,海中的游鱼,万物可都在这上面生长繁衍的呀。妞妞和爸爸,也是每天都于其上行走的呢。”
妞妞听着似懂非懂,哧溜一声翻身坐起,开始研究那些附着于其上的生灵。而我,依旧躺着,任思绪漫天飞舞。
小学的时候,每到草长莺飞的时节,学校都会组织春游,那时经常的去处便是海边。
我们一群赤着脚的小娃娃,于沙滩和海浪间蹦蹦跳跳打打闹闹,追着海浪、挖着沙坑,捡着海螺,不一会,肚子便咕噜噜地提出了抗议。
海岸线与内陆的过渡带,长着一片茂密的松树林,那便是我们填饱肚子的去处。循着烧烤的香味,退回林子内各自的地盘,举着香肠、啃着鸡翅,用脑袋把煮熟的鸡蛋磕得啪啪响,吃饱喝足后,躲开虬劲盘缠的根系,选个平坦的地方躺下。
头枕着细嫩绵软的白沙,呼吸着爽朗腥香的海风,打着香甜的饱嗝,抬起脚丫,挪动着脚趾,透过那弯弯的缝隙,欣赏那白茫茫的水天一线,耳畔悠远的哗啦啦,分不出是松涛声还是海浪声。
翻身辗转间,常能磕到沙下的硬物,几下扒拉出来,不是贝壳碎片就是珊瑚骸骨,抖尽沙子,举到阳光下,就是一片炫目的晶莹。
同伴经过的脚步,激扬起白沙,落入我们那横七竖八的脑袋,不慎进到嘴里,就是一阵涩涩的苦和幽幽的咸,搓着眼睛撇着舌头“呸呸呸”了半天,合上牙齿还是一片咯吱吱的响声……
那时的大地啊,就是母亲柔软的怀抱,盛放着蓝天大海清风雨露,安睡着芭比花仙子悟空阿童木,各自童年的生动回忆,都在其上熠熠生辉。
十年前的夏天,进行野外作业,背着沉重的行囊,顶着如火的烈日,中午走到哪便睡到哪,吃完集体大锅饭后,大伙便四散开各自找位置休息。
收拾完碗筷直起腰,环顾四周,稍微有点阴凉的地方都挤满了人。正值盛夏,七月流火,就算吹过一阵风,也都携着灼人的热,走一程,汗水就淌了一路。
接连找了几个地方都不如意,不是被炙热烫了屁股,就是被蚂蚁钻了衣服。
就快放弃的当头,于杂草丛里发现了一块废弃的木板,费着劲将它掀开,露出一抹潮湿的黑土,清凉的气息摄面而来。
赶紧地,抱起背囊,掏出雨衣,七手八脚铺展开来,蜷缩着腿滚了上去,脱去早被汗水浸透的上衣,把脑袋掩了个严实,只留鼻孔出气。
望向地平线,娉娉缈缈的热气兀自升腾,远处的草木扭动着腰肢,周身的衣服弥漫着的汗臭,身下的泥土却散发着菌类的芳香。
雨衣下,那股清凉渐次化开,片刻,便止住了汗水,在一片聒噪的蝉声中,不知不觉迷糊着睡去。
那时的大地呀,就是父亲宽大的手掌,用沉稳的击节鼓励我们前行。虽然当初拍在身上是火辣辣的痛,可在时光的转角,却总能发掘那深藏的温柔与慈祥。
那年回乡扫墓,与亲戚们一起,扛着锄头举着铁铲,在凄凄荒草间,清理打扫着外公外婆舅舅的墓冢。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可那天的太阳却出奇的猛烈,收拾妥当后早已汗流浃背。
许是没吃早餐的缘故,一阵眩晕袭来,心头突突地发慌,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
起风了,不知不觉天竟阴了下来,阳光早已变得不再刺眼,不知怎地,自己慢慢躺到了地上。
那是一片厚实的黄土地,大地的余温还在,刚清出的杂草堆在一边,散发着植物汁液甘爽的气息,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竟飘起了毛毛雨。
贴着这半潮爽半干热的地面,我晃动着逐渐清醒的脑袋,眨着沾了雨丝的眼帘,透过参差的草丛,祭扫的人群,全都变成了闪动着的斑驳的身影。
我静静地躺着,躺在鲜活的祷告和永恒的沉默间,上面走着的,地下躺着的,青丝飞扬的,白发飘摇的,熟悉的,不熟悉的,远远近近互相比邻,簇簇拥拥聚在一起。
鞭炮于远处炸响,这人间的烟火,总归要落于寂静的。
那时的大地啊,就是一本深奥艰涩的经书,隔断着阴与阳,诠释着生和死,记录着人间的喜怒哀乐,收藏了众生的悲欢离合。
那年假期,和朋友去大青山,绕开常规旅游景点,选了徒步穿越的路线。
按图索驹,一路辗转,拖着疲倦的身躯,终于在日落前,到达半山一处开阔的营地。周围青山环保,一路流水潺潺,夜幕降临时,我们已搭好了帐篷。
周身的臭汗,引来一群蚊虫,在头顶嗡嗡地起舞,身边就是一条小溪,索性走到里面冲洗一番。
脱了鞋,踩在光溜溜的石头上,如绸缎般的泉水从中滑过,传递着大山深处激越的凉意,一开始,浑身上下还抖着激灵,渐渐的,便沉浸在那醇厚的清爽中。
周围的帐篷已亮起了灯,我却毫无睡意。在溪边寻了块干燥的沙洲,顺着溪流的方向躺下,任凭夜风把身上的水汽抹净。
远离都市的夜晚,万籁俱静,酷月当空,地面树影斑驳,篝火灰烬零星地闪着光,下游能看到手电晃动的光束,间或能听见翅膀扑棱的声音。
古诗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说的莫非就是这般意境?
那时的大地呀,就是一张奇幻的滤网,涤荡着凡尘俗世的喧嚣,张罗起世间万物的静谧,人与自然合着节律呼吸吐纳,诗与梦境承着一脉浅吟低唱。
有关大地的记忆,你我都能说出许多吧。
我留恋躺在大地的感觉,似乎来自远祖那幕天席地的基因。
傍木而栖的土著,逐水而居的种群,纵马扬鞭的部落,深耕细种的民族,都与脚下的土地发生着频繁的物质交换和深刻的情感通联,祖先们有关大地的记忆,还不浩如烟海,灿若繁星?
这些记忆,渐渐演变成为我们的宗教、文字、艺术和信仰。
古希腊神话里,有一位叫安泰的巨人,他力大无比,只要身体不离开大地,便能获取源源不绝的力量。在一次较量中,赫丘利斯发现了这一秘密,用计将安泰举至半空,这位大地之子,最终失去了力量,被对手活活勒死。
中国自古就有土地神的崇拜。“土地载万物,又生养万物,长五谷以养育百姓。”《左传通俗篇》有云:“凡有社里,必有土地神,土地神为守护社里之主,谓之上公”。
再拿汉语举例,含有“地”的成语,俯首皆是。
“脚踏实地”,形容沉稳笃定的实干;“设身处地”,传递一种共情与同感;“出人头地”,彰显非凡的德才和成就;“顶天立地”,歌颂的是人格与精神的魅力……
关于大地的文化,不同国家与民族,都有独特的传说和礼数,但万变不离其宗,其起源都是对大地的敬畏与感恩。
许多年过去了,孩童时期的沙滩变成了酒店,松林摇曳之处耸立起楼盘;野径上的花儿开了又谢,那年夏天的蝉鸣是否嘹亮依然?故人还躺在离离黄土之下,周围又平添了几座新坟;泉水叮咚处,青山环绕中,人们欣赏自然的脚步,永不会停歇。
时光兀自在大地上流转,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不禁又想起尼古劳斯·葛哈特导演的纪录片——《没有人的文明》。
起点是日本的福岛,90多分钟的影片,所有画面都是固定机位,经过短暂静止拍摄完成的。人们仓促撤离后,凌乱、破败的学校、车棚、剧院、街道、超市……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
人类文明衰败后的组图,在没有字幕、没有旁白、没有音乐的背景下一幕幕切换,冷峻写实得令人窒息。
福岛核事故过去不到六年,文明的遗迹,却早已被剥蚀得面目全非,在时间的伟力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和脆弱。
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大概存在了5200年,在有着1.8亿年历史的盘古大陆面前,文明的兴衰,根本就是沧海一粟。
处在大地视角,放眼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于俯仰顾盼间,一切都只弹指一挥,广厦的起落、时代的更迭、恩仇的转换、悲欢的聚散,也就一阵风一袭烟的事。
有什么不能放下?
在人化了的世界里,我们赖以生存的大地,自然留存着“人的意味”,散发着人性的气息。
可在古代,对犯人的流放和文人的贬谪,都是要驱之于良田,置之于蛮夷的。
行走在黄烟戈壁上,浪迹于白山黑水间,在那远离主流社会,充满自然洪荒的景象面前,空怀满腹诗书,衷肠无处倾述,于陌生的土地上四顾茫然,铺天盖地的苍茫与悲凉,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人与大地的联系,其实就是人与人的联系,就是人与主流社会的联系。朴素的情感沿大地经脉回环流转,传承着历史、追寻着血脉、区分了人种,划定了疆域。
古往今来,相遇与融合、掠夺与抗争、流浪与回归、迁徙与驻守,那发生在苍茫大地上的故事,无不波澜壮阔激越飞扬。
我们共同生活的这片土地,承载着最基本的追溯和认同,在这维度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艾青的诗写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善待自己、尊重他人、敬畏脚下的大地,用感恩的心,经营好当下的生活,我以为,这就是关于生命的普适哲学。
出神了良久,思绪又回到小区的绿地,小家伙还在一旁自顾自地扒拉着花草,红扑扑的的脸蛋,在晨光下纤毫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