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雄人

镇雄人

（一）

在云南一百多个县当中，很多县一直默默无闻，鲜为人知。一个区域且不说声名鹊起，就算想要外界人士知道它的名字，也该多少有些特点。云南很多县正是缺乏这种构建影响力的特点。但有一个地方，云南人尤其昆明等中心城市的人，没人不知道。它的民风民俗，它给昆明带来的渗透性影响，无不使它名声在外。它就是镇雄。

镇雄，地处云南东北部，属昭通市辖区，云贵川三省交界地带，即所谓的“鸡鸣三省”之地，总人口150多万。一个县有这么多的人口，在贫困县当中，确实罕见。镇雄人纷纷汇聚到昆明等省内经济发达城市，给这些城市的建设尤其是基础设施建设带来了重大的贡献。难以想象，如果没有镇雄人，昆明近年来热火朝天的建设步伐该如何迈出，

然而，我们发现，镇雄人给昆明带来的治安困扰也成为诟病。提到镇雄人，大家都会皱起眉头。这个群体甚至一度成为昆明在治安方面的重点“看护”对象。就连在昆明租房，房东一听是镇雄人，便会断然拒绝。这里，当然也有某种以点带面众口铄金的感性认知，但有的时候点又太多，镇雄人便不再争辩。由他去吧，埋下头，继续在昆明各大工地汗流浃背，实在无路可走，邀约同乡拉帮结派恪守自己的价值观。总之一句话：出来了，说什么也不想再回去！

（二）

一位镇雄的朋友准备回老家去参加一场葬礼，并告知我，在镇雄葬礼的礼仪非常丰富，很值得一看。我没多想，便去了。驾车从昆明出发，经会泽，过昭阳区，历大关、盐津两县，最终抵达镇雄。通往镇雄的路很漂亮，左边是美丽的牛栏河，右边是数不尽的天险伟峰。不经意间，看到数月前整座山塌陷留下的遗迹。某个路口一转，一条宽阔的高速公路呈现眼前。一路小心翼翼地驾驶，突然有此坦途，让人眼前一亮。朋友开始加快车速，所有人都显得很兴奋，似乎要把此前憋了很久的气一吐为快。然而，没过多久，这段高公路结束了，接下来又是盘旋山腰的环山公路。一问刚才的路，得知是通往成都的。我们很泄气，镇雄人也很泄气，位于“鸡鸣三省”之地，似乎在哪里都抓不住重点。路越来越难走，驶入镇雄县境内时，天已黑，加之路面崎岖，只得缓慢前行。

朋友此行回家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送前往昆明住院的家人回家。到家已是凌晨三点多，我们刚到村口，便有人来为这位住院的家人换上新衣服、新鞋子。接下来是响亮的鞭炮，一路燃放到家里。朋友解释说，这是风俗，凡是有人外出就医，回来时必然亲朋云集，自村口到家里一路鞭炮不断，旨在庆贺亲人历经一劫平安归来。果然，朋友家中火塘前挤满了亲朋好友，大家通宵不眠等待着。

翌日，早上九点多，随朋友一行前往参加葬礼。场面异常隆重，繁琐的法事让整个场面异常神秘。而更令我惊讶的是前来参加葬礼的亲友之多。院子里摆放了数十张桌子，浩浩荡荡的做饭队伍一直忙于不停的撤去残羹剩菜，再摆上新的菜肴。循环往复，就餐者不下千人。朋友说，在这里，无论哪家有事，亲朋乡邻无需邀请，自觉前来帮忙。前些年网络上曾有一则报道：镇雄某政府官员家人去世设宴500桌，后来被处罚。事实上，抛开其他因素，从当地民俗的角度来看，这位官员确实有些冤枉。

上述只是镇雄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习俗，其他活动的习俗礼仪更加丰富。太过于效率的经济脉冲往往冲淡了很多地方风俗的魅力。一切从简不可厚非，但我们似乎因此而失却很多文化上的记忆。

当我对这里丰富的民俗做着津津有味地鉴赏时，朋友的另外一番解说却又让我心灰意冷。朋友说，这些风俗经过长久的流传，具备了厚重的文化底蕴，但这些年变质了。

炫富，拼场面，向人彰显家人有出息，等等价值观渐渐成为这些隆重场面的本质。镇雄人很富有吗？答案值得深思。然而，正是由于太过艰辛的生命体验让镇雄人把历经艰难赚取的财富当做了成功的终极定义。

（三）

在昆明，大部分的镇雄人都在从事建筑装饰行业。这当然是一个非常辛苦的行业，但镇雄人不考虑这些。艰难的生存环境让镇雄人在昆明有着超越常人的干劲和毅力。在镇雄的方言中有一些很有意思的词汇，比如“活路”。镇雄人把工作称之为活路。说活路多，意思即为可赚钱的工作多。我觉得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说法，把工作这样一个普通的词汇融入生死攸关的意义，这无疑见证了镇雄人长期的生命历程。

外出闯荡多年，镇雄人便不大愿意再回去安家。从建筑工地的临时工做起，做到包工头，变成不小的老板，这在镇雄人中比比皆是。然而，毕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幸运，也有一些，干了几年，不但没有发展，反而却干越差，但无论如何不回去的念头始终萦绕心间，最终沦为给社会治安添麻烦的一个群体。

一个同籍群体要在另外一个远离故土的中心城市构建妇孺皆知的影响力，播扬一种属于故土的生命理念，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镇雄人在这方面表现出一种极其强盛的力量源泉，那就是团结。在昆明云集了来自云南各个县市的人群，但没有哪个县市的人群能具备镇雄人的强大渗透力。镇雄人通常能聚集成一个团体，拿下一个个项目，集体攻坚，共同获利。此外，一个很有意思的特点是，媒体上时时报道的拖欠农民工工资之类的事情很少发生在镇雄人身上，在维护自身利益时，他们可以动用同乡人士的一切力量。镇雄人中少部分给社会治安带来麻烦的人群无论怎样对其他人，但只要面前站的是一个同乡，他们总会有所收敛。甚至无私地对侵犯同乡利益的行为予以坚决报复。

镇雄人可以汗流浃背埋头苦干，然而一旦有触犯自身利益的事件发生，他们总能采取各种手段甚至让对方付出数倍的代价。

近年来，为数不少的镇雄人通过埋头苦干获取了可观的财富，很多人在建筑装饰等行业干得风生水起。然而，当拥有了一定的财富之后，镇雄人的某种思想局限性便显露无疑。带上钱，返回老家，修一幢漂亮的房子，赢得乡人由衷的赞美，这几乎是每个镇雄人成功的定义。尽管他们不愿意回到那个山高坡陡路曲水贫的故土，但他们往往喜欢把多年奋斗的积蓄带回去，让乡人见证一番自己的辉煌，为静谧的故土构筑一道鲜亮的景色。回过头，继续一头扎进另外一个喧嚣的城市，开启新一轮的拼搏。

然而，有辉煌必有黯淡，两相对照，黯淡者势必会在这样的对比中懊恼不已。且不说在外闯荡的镇雄人，就连在镇雄本地工作的人，也往往在这样的对比中心绪焦灼。和朋友前往镇雄的过程中，遇到数位当地学校的教师。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教师这样一个不错的职业也让他们有所抱怨。看到外出闯荡者带着不菲的财富回家起房建屋，他们开始对自己每月几千块钱的工资有所抱怨，开始打量通往外面的道路，跃跃欲试。

（四）

在镇雄，存在另外一个现象：在重男轻女思想的驱使下，人们想尽办法超生。此前朋友们说现在在镇雄一对夫妻生四五个孩子是正常现象。一开始我对此完全无法理解，但随着行程的逐渐深入，开始有所体会。

在这里，人力无疑是最重要的财富，深山险壑中只有密集的劳动力堆积才能换取一定的财富，而在这个过程中，缺乏男性支撑的家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由此引发的想方设法躲避计划生育的处罚生育尽量多的子女我们认为不难理解。

相信不少朋友会想到教育的问题。是的，面对上述情况，教育看起来确实成为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但事实上，在这个问题面前，镇雄人陷入了另外一种尴尬。首先，太多的子女导致他们无法承受太大的教育成本。其次，在教育的问题上镇雄人似乎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孩子在学业上无所成就，大人往往说“读不到书”，似乎孩子读不好书是天意所归，不能怪孩子。镇雄人长期以吃苦耐劳著称，为别人之不敢为，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却陷入一种尴尬的被动。

但是，我始终觉得不能对他们有太多的责怪。长期的生命体验让他们意识到活着就必须不遗余力地追求物质存在，切切实实的生活紧迫感让他们无暇去对教育这样一项长期性的事业做太多理性的思考。比起一个孩子考上名牌大学，镇雄人把辉煌的天平倾向于携带物质财富荣归故里。

镇雄人

镇雄作为一个地处边远的山区大县，在经历了长期的艰辛之后，近年来，各方面的优势逐渐被挖掘出来。镇雄有着储量巨大的煤矿资源，有着得天独厚的旅游资源。沿海地区的商人们纷纷涌入镇雄，开采煤矿，修筑公路，一系列的开发逐一展开。于是，又一个尴尬出现了。镇雄人一直感叹一件事：本地人历尽艰辛去外地赚钱，外地人则跑来镇雄赚钱。镇雄人一直对家乡表现出深刻的热爱，正如前面所说，他们把来自家乡的肯定当做对自己奋斗历程最大的褒奖。但是，这种热爱似乎又显得很狭义，拿出几十万回家修建一所漂亮的房子并让其闲置下来，在外闯荡的同乡拼凑几十万在村子里建一所规模宏大的祠堂，没人怀疑这种回报家乡的方式是否存在误区。家乡、先祖，这些词汇时时经纬着镇雄人的生命坐标，只要以此为基点，延伸出所有行为方式都是值得肯定的。

在镇雄我们曾经走过一段路，路面狭窄，坑洼密布，一边是百米悬崖，一边是陡峭险峰。我们在这条路上行驶的时候已值深夜，看到对面的山上有车驶过来，朋友便开始不停的按喇叭，目的是为了让对面的车在位于谷底的开阔地带停留，以便相让。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和对面的车辆相遇。朋友笑着说，在这里驾车就像开火车，要提前预约，保证在某一段路上没有对头车。这里，我们发现另外一个现象，走这些路的车不乏几十万的好车。这些豪华的车辆盘旋于令人不寒而栗的崎岖道路上，终点只有一个：依偎在某处险峻山岭中的漂亮房屋。那是他们的家，以某种华丽的外在形式存在的家，汇聚了乡人们艳羡目光的家。

（五）

此行的镇雄朋友是一位商人，与其他镇雄人不一样，他从事的是传媒行业，这在闯荡昆明的镇雄人显得有些另类。很有商业头脑的他在一路的闲谈中多次提及一个词汇：核心竞争力。行文至此，倒让我不禁思考到镇雄人与此有关的命题。镇雄有构建核心竞争力的资源，然而，这种资源是否被充分地调动起来？以吃苦耐劳为核心，无数的镇雄人在外面闯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汇聚同乡之力共谋发展，这种团结意识也被镇雄人把握得淋漓尽致。关键在于，这是否能成为一个地区取得群体性发展的根本动力，很值得我们去思考。

什么时候，镇雄人能回过头，认真地打量一番故乡苍老的面孔，深刻地去领悟这片自己深爱的故土真正的渴求，我想，镇雄人闯荡的步履势必会迈得更加自信，更加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