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清明节即将来临，久居他乡，又快两年没回老家了。夜深人静之时，我失眠了，一个人莫名的想家，任两行清泪湿透枕巾。

　　前天，我问在贵州创业的二哥，清明如何安排，他说他负责的打火机厂可能放两天假，得回老家。又听在湖南老家住在县城的侄儿说，老家一直落雨，我一再嘱咐他看好那份象征祖业的老宅，雨季漏雨就及时点漏，千万别让风雨飘摇三十年且年久失修的老屋被没完没了的雨水淋倒了。我虽关注老家，因故不能回乡扫墓，侄儿告诉我他爷爷的坟墓看起来有点塌陷，我嘱托他清明当日培点新土，我等儿女们放暑假再一起回去为他老人家烧点纸钱，祭拜一番。我想生前一生宽容，如今长眠故土的父亲，他一定不会怪罪我的。

　　我的父亲中等身材，肩宽体阔，走起路来脚步声声似急风骤雨，一般的年轻小伙子跟不上；讲起话来声若洪钟，一口标准的湘味十足的土话甚是流利，竹筒倒豆子，直奔主题，干脆利落，掷地有声。父亲当了二十八年的农村基层最苦的差事——支部书记（直至生命最后一息），每逢开群众大会时他从来不用讲稿，真难想象没读两年私塾的他怎么做到条理清晰，句句在理，以理服人，没有九品芝麻官常用的套话官腔之类的。目前，中央到地方自上而下大兴党的群众路线，以此密切干群关系，加强两者之间的鱼水情谊，我想这是富有远见之举。选好干部，特别是情系乡村、又有知识的农村基层干部尤显重要。父亲生前所处的中国乡村，村官文化普遍不高，但他们有一种大学生村官们难以置信的敬业精神，那时候我还在上学，但是，我能在父亲的为人处世方面慢慢悟出他作为老百姓的贴心人和一名普通党员干部的公道正派、大公无私。略举几例，以此缅怀我心中敬重的父亲。

　　大队书记的父亲兼职编外治保主任。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们一家子正吃着饭，父亲正自斟自饮着母亲酿的米酒，用筷子夹着自己亲手从河塘捞来辣子炒的香喷喷的小鱼小虾，美滋滋地品尝，忽然，先声后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哭哭啼啼来告状，父亲见状马上放下碗筷，随她一起到家里去调解家庭纠纷。后来，从妈妈口中得知原来是常见的两口子闹矛盾，丈夫失手打了老婆，算得上是现在所说的“家暴”吧。据说最近反家庭暴力入法，可喜可贺，这方面的法律条文对保护妇女儿童及老人，维护其合法权益必将大有帮助。不想父亲在这次化解矛盾的劝架过程中，躲闪不及被那位粗暴的丈夫误伤了自己，差点被弄了个鼻青脸肿，但是他以大局为重，忍痛圆满处理了夫妻闹离婚的事件，让两口子破涕为笑，重归于好。事后，他一声不吭地回家，忘了自己还没吃饭，好像啥事也没发生过。细心的母亲用热菜热饭侍候着他，及时发现了他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情，非要去找当事人赔礼道歉不可，却被大度豁达的父亲一把拉住，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人家是在气头上，又不是故意的，算了。

　　正因为父亲常年秉公办理村民纠纷，光明磊落，毫无私心，长期热心调解邻里宅基地和农村鸡气蒜皮的家庭矛盾，在近二千人拥有十七个生产队的大村子里树立了崇高威信，群众信任他，有难事，找书记。此后，我好长一段的记忆里，家里总是门庭若市，这源于父亲的热心肠，责任心，是公认的父老乡亲的贴心人。所以村民事无巨细都来找他处理，村里那位年轻点的治保主任这下倒轻松了，门可罗雀，慢慢变得没事可干，治安保卫的岗位也形同虚设，只可怜忙坏了领着可怜工资养活全家而忙里忙外一刻不得清闲的我父亲。

　　包产到户，生产队的田地要分给大家，丘陵地带，浇水方式多用抽水机从河里引水， 由此，水田的位置很关键，除五保户和缺劳力家庭给予特殊照顾外，兼顾公平，一般采取在纸团上写好稻田的编号后，由群众抓阄的办法来碰运气。而父亲在抓阄前早已公开自己选了地势最高的也就是最差的责任田，他这种“吃亏是福”的共产党员的襟怀感动了乡亲们，纷纷表态：书记都带头让出好田，自己抓到啥阉也没意见。本来令人头疼伤脑筋的分田难题迎刃而解，落实得出奇的顺利。不过此次父亲的高风亮节深明大义，采取先斩后奏要烂地的傻冒行为却让家里人一时无法理解，母亲和哥哥姐姐的思想境界还没达到父亲的认知高度。家里人心想父亲说不用组织照顾也就罢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村里的“一把手”去自讨苦吃呀。不料母亲刚一开口有异议，一向通情达理的父亲这次太武断了，一锤定音地选了亩产少的贫水贱地，让母亲在床头数落了他好几天。我知道，南方老家的木架子床年代久远，雕龙附凤，用料讲究，虽然窄点，两人睡觉还是勉强能睡下。不过，我很少看见父母共枕，而且一般都是一人一头，可能更显宽敞。后来我看到了北方的炕，很奇怪北方的大老爷们与老婆一字排开横着睡着，宽大的土炕竟然能让一家子一人一床被子睡下，这在我脑海里一直是一个未解之谜。

　　父亲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决定了的事情就是铁板钉钉，往往九头牛拉不回。可怜我们每到抽水浇田地的时候，全家出动，扛锄拿锹，全村几百户人家，只有我们家的责任田要经两级抽水站方能引水至田，也就是说灌溉同样的面积，我们要多交一倍的抽水费，多走一半翻山越岭的水渠，个中滋味，苦不堪言。父亲此时却打着赤脚，笑呵呵地在他几亩稻田里养起了鱼儿，还乐呵呵地说鱼拉的屎也可肥田，你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小鱼在稻田喂养比在池塘养省了承包费，长得也快，可谓一举两得。尽管这个实验后来收益甚微，但勇于开拓的父亲让我由衷敬佩，感觉他并不伟岸的身躯瞬间高大了不少。

　　艰苦朴素的父亲喜欢在饭桌上给我们搞政治教育，不厌其烦地灌输他那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理论。我们兄弟姊妹都在内心里感到好笑，在那种严肃场合却根本不敢表露半点真实的心理活动。乡下就是好，早晨的空气如正当妙龄村姑眼眸般清新可人；鸡犬相闻，和谐融洽，即使两家有点小过节吵架拌嘴，直筒子，不记仇。不像城里人家住对门也不深交，老死不相往来，城府深深，提防多多。住在乡下活得真实，有时不免真的感叹，远亲不如近邻；父老乡亲淳朴可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不闭户，恨不得团结互助到似乎马上实现共产主义按需分配劳动果实，你有我有全都有的理想状态。

　　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千好万好，就是一样令逐渐长大的我无法接受，那就是当时农村的共性，即贫穷或可称之为落后。父亲严于律近乎苛刻，改革开放伊始，他欣喜地看到本村头脑灵活点的人做点小生意发家致富了，没几年添了家用电器，甜歌王后邓丽君的经典歌曲《甜蜜蜜》飘荡在三月初就开满油菜花的田间地头，他笑了，但不为所动。父亲一辈子没有买“永久”牌自行车的念头，自然就不会有学骑单车的行动，外出开会总是走上十几里路，或蹭坐能颠出五脏六肺的顺路的拖拉机，实在精神可嘉。这也正是父亲脚踏实地，最接地气的贫下中农带头人的写照。有点爱虚荣的我家兄弟姐妹不大好意思去邻居家看热播的八六年版《西游记》，也不敢与威严的父亲提半句买电视的建议。难以想象，上世纪末，基本普及小电视甚至出现彩电的大村庄的支书家依然家徒四壁，物质生活在村里居于最后面。家里没有像样的家具不说，连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都不曾买，半导体台式收音机也是在大哥结婚才置办的。如果拿到现在来讲，哪个村干部不是先让自己先“富”起来？大家也许会以为父亲是一个贪官假装清廉，而我敢拍着胸脯说，他是个彻头彻尾想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的布尔什维克，父亲一生两袖清风，留给子孙后代的真的唯有精神财富。我们兄弟姊妹接受的传统教育堪称国学，大家无不是白手起家，痛恨不劳而获，虽不懂前几年提倡的“八荣八耻”价值观，却是遵循父辈“劳动最光荣”的名言警句来开创自己生活的。

　　感谢父亲，感恩父亲在勤俭节约和艰苦奋斗方面的言传身教。记得他下田干活的汗衫因汗渍浸蚀，后背破得像鱼网似的千疮百孔丝丝缕缕了，也舍不得扔，还笑言穿着更凉快。记忆犹新的是他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中山装也只是去乡政府或县里开会时才舍得穿，他的衣服合体，得益于我做得一手好裁缝活的姨父。每当母亲不住地往她扛着缝纫机上门服务的哥哥碗里夹着鸡块时，我知道，母亲又得让我戴着老花镜的姨父忙乎一阵子了。中山装、裤子等现场量体裁衣，布料是经过母亲在水井头的集市上精心挑选的。一般是经久耐用的卡叽布或灯蕊绒，姐姐带着印花的的确良便宜，但也很少做，因为一色蓝的服装一统天下，男女皆宜。父亲被选为县人大代表的那几年，母亲咬咬牙特意为父亲做了一套漂亮的中山装，笔挺笔挺的，父亲似乎年轻了几岁，他再手拿一个皮革的公文包，穿着大哥寄给他穿了N年的黑皮鞋走在县城的柏油马路上，别提有多帅多神气了。在此，也感谢父亲在我刚上高中那年，慷慨解囊为我也做了一套象征成人礼的蓝色中山装，这是我学生时代最好的一套闪着荣耀光芒的“礼”服。后来，记得可笑的我特意省下生活费去县城衡宝路的照相馆与一位穿着小西装的罗伦斯同学来了个黑白合影，我的表情可以称做冷峻，似乎有着难以释怀的家仇国恨，呵呵。我渴望成熟，故做深沉的青涩模样让人忍俊不禁，或许我当时是想模仿历史教科书上临时大总统孙文的表情吧，太好笑了。不过孙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的手书和表达的思想值得所有立志人类最终解放的人一生秉承追随的。

　　人靠衣裳马靠鞍，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一点不假。穿上新装春风得意的父亲当县人大代表没徒有虚名，您为村民请愿、提议案，干得罪权贵的事似乎责无旁贷。其中就有您声讨流经我们村的河水被县造纸厂污染一事，上级以铅印的形式下发的批复件，是我在您放着老式手摇黑色办公电话的办公桌上写作业时无意发现的。要知道，那时的人们几乎没有环保意识，更少有人挺身而出为沿线百姓讨回公道获取赔偿款了。此举的大功告成，村民们高兴，拍手称快，他们并不在乎那少得可怜、人均区区几毛钱的赔偿，而是一个公道，颜色黑紫若酱油的发着恶臭的造纸厂的污水在县政府采纳建议及时整顿后有所好转，虽未完全达到排污标准，也没短期实现鱼米之乡的纯净与富饶，可家乡“希望的田野上”毕竟正孕育着可期的希望。

　　父亲身上的人格魅力不是与生俱来，威望与付出成正比。父亲，您放弃年轻时一些可以改变自己身份的机会，让家眷痛失吃上国家粮，成为公家人的天赐良机，毅然从司家坝水库卷起铺盖卷回乡当一辈子农民，您做出这样关乎命运的决定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在老百姓眼里这就是一种可以称为“高尚”的行为。虽然，因历史的种种愿因，您领导多年的村民开荒造林和力抓粮食生产，却并没有让老百姓住上理想的宽大高达几层的住房，幸福感满意度也有所欠缺，农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也不好开展，属于两头不讨好的活。而你将这烫手山芋处理得比较好，老好人没做成，但也不至于怨声载道。我感觉，村村有本难念的经，瑕不掩瑜，父亲您已经尽力而为，一生无憾了。今天，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平均两年回一次老家，从熟知您的父老乡亲的眼睛里我读到了他们对您的深切怀念，健在的您的搭档原张书记还有得过您的恩惠的叔辈们，他们在您眷恋的土地上讲着当年发生在大家身边的故事，动情回顾关于您的感人轶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我想说，他们与其说是在缅怀您的过去，不如说是父老乡亲们在怀念那个时代村干部身上富有的勤劳、热情、敬业、责任心以及“同吃一锅饭，亲如一家人”的亲民的高贵品质。

　　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不能只是一句口号 。我的老父亲，尽管您长眠于青山绿水环绕、川流不息美丽的邵水河畔，暂时听不到为儿的呼唤，每每看到昔日老家山岭上的杉木松树林依旧青翠葱茏，我不由自主想起了您。我希望新的村委会的领导班子， 能学有所长，权为民所用，更加密切联系群众，发挥群体的力量，早日走上人人向往的康庄大道，幸福，一定会向可敬的父老乡亲招手的。人道是：相见不如怀念。这句话更多的是指情侣，可我感觉，也可以应用于阴阳两隔的亲人。

　　今年流行一句：“时间都去哪儿了？”的问话，我知道，生命对于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时光不会倒流。青春无悔，人生亦无悔。父亲，您的最爱我的母亲如今也早已与您团圆，作为儿子，愿天堂里的您们安好！您们不惜花费一生的时间倾其所有的爱子女、爱孙辈，我们铭记在心，也像您们当年爱我一样爱自己的儿女，也是您们牵挂的孙子孙女。请放心吧，他们正享受着空前的幸福生活，正朝着自己的人生梦想健康成长。

　　父亲，清明将至，我这穿越时空的话儿您一定听得到的，因为天可荒、地可老，即便天崩地裂，亲情犹在。父亲呵，那一方故土，正传来春雨绵绵的佳音， 此刻，青山，无语。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