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青春故事

半世恩仇录

2017-06-21  本文已影响173人  三岸流云

我再次见到小琴的时候,她正踩着梯子把好几笼屉的包子搬到上面去。热气腾腾的水汽中,她的脸像清晨的荷花一样绽放开来。

以下是她的故事。

16岁那年,除夕夜,家家户户响起鞭炮声的时候,躲在里屋看书的我,听到了外面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急忙奔出门去,看见爸爸正拽着妈妈的头发往院子里拖,我妈边哭边喊。

痛苦的喊叫声很快被鞭炮声淹没。

“放开我妈”。我上前去使劲拽我爸。我爸一脚把我踹开,“滚一边去”。

我妈见我倒在地上,拼了命从我爸手里挣脱出来,拽起我就往门外奔去。

外面大家都在热热闹闹看烟花,我和我妈却没命地往野地里跑。一直跑到村后的苇塘边才停下。

我妈坐在地上大声号哭。我站在旁边惊慌失措,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我浑身发抖,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你先回家”。不知过了多久,我妈擦擦眼泪说,“明天初一,还得早起去拜年,你回家收拾一下,早点睡。”

我听话地回去了。

早上我被陆陆续续的鞭炮声吵醒。看了看表,四点半。

我起来,喊我妈。没有回答。我慌了神,满屋子找她。我爸还在床上睡觉,鼾声震天。

我来到院子,只看见昨晚她落下的那只鞋。

惊动了村里,大家都帮着一起找。

苇塘边,麦场里,水库边,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半个人影。

大家都猜测我妈掉进了冰窟窿里。但寒冬时节,大家除了议论两句,叹两口气以外,谁也不会凿冰下河,在冰冷的河水里找寻尸体。

我在苇塘边扒拉了好久,手冻得没有了知觉,被我婶子拉了回去。

春天苇塘里的冰都化了,村里有人说在苇塘里发现了一只鞋,还有人说发现了一具腐烂的尸体。

然后不了了之。

不知道那是不是我妈,反正我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我辍了学,找了个中介,去外地打工了。

那是一个很小的电子厂,每天加班到深夜。这样很好,我没时间想我妈,也没时间恨我那个混蛋爸爸。

过节也不回去,因为工资给的多。事实上,我也没地方去。

18岁的中秋节。晚上大家都出去吃饭了,我在宿舍的床上躺着,看着窗外的月亮。

同宿舍的徐姐给我端来一碗面条,上面还卧着两个荷包蛋。

我把脸埋在热气腾腾的面中,眼泪大串大串的落下。我不知道喝下的是面还是我的泪。

那一刻,我真想我妈。

过春节的前两天,宿舍的人都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急吼吼的准备回家,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愣神。

“跟我回家吧。”徐姐说,“一个人在这里多冷清。”

我跟着她坐了一整天的大巴,兜兜转转来到一个非常偏僻的村里。

那天晚上我跟她父母一桌吃饭,他父母一直看我,脸上带着笑意。

我第一次喝了白酒,头晕晕乎乎的,心里却觉得很温暖。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秫秸堆上,周围全是草料。

我赶忙去拽门,发现门在外面锁的死死的。

我一边砸门一边哭喊,没有一个人理我。

我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是我不知道前面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或许是被他们卖了,或许是让他们宰了。

人在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的时候是最可怕的,我想到了各种可能性:被卖到山沟沟里,过着永不见天日的生活,或者是我的器官被他们挖出来卖掉了。

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蜷在草垛里面不停地哭。

这样又惊又怕,又冷又饿地过了两三天,我感觉自己快死掉的时候,门开了,徐姐领着一个呆头呆脑的男人进来了。

这个男人是徐姐的傻弟弟。

我就这样成了一个傻子的媳妇儿。

尽管结果很坏,但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反正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最后的归宿也是找个人嫁了。嫁谁不一样?只不过傻点罢了。

就这样,到了二十岁,我已经是两个娃儿的妈。

这时候他们才放松下来,不再把我关在草料屋里。

我那天出来的时候,阳光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对着太阳,我哗哗落泪。

我想我妈。我得活下去。

二十二岁的夏天。有一次,小儿子高烧不退,我带着他去了省城。在医院门口,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回头,认出是同村的小美。她也认出了我,又惊又喜。

“我,我来给孩子看病。”我紧张地说完,然后匆匆忙忙就走。

“你嫁到哪里去了,你爸一直在找你。”她在身后喊道。

我没有回答她,抱着孩子落荒而逃。

她跟我同岁,我想她肯定在这里上大学。她扎着马尾辫,穿着连衣裙,像个中学生。再看看我,头发乱糟糟,裤腿都是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见到她,我羞愧的要死。真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可能后来就是她把这事告诉了我爸。

这天我正在地里摘棉花,娃在地头哭的满脸通红,我吼道,"不叫我干活,我们就都得去死。"

突然娃不哭了,我回头一看,是他,抱起了孩子。

是我爸。

我冲上地头,从他手里一把夺过孩子,“你来干嘛?”

他向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我发现他一只眼瞎了。

“还瘸了一条腿,干建筑的时候从楼上摔下来了。”他说道。

“跟我回去,咱不过这种日子。”他说。

“哪种日子?我现在挺好,虽然苦点累点,但也总比像我妈一样被你打死强。”

“这几年你一直在这里?怎么也不往家打个电话?”他打量着我,眼圈有些泛红。

我不说话,冷眼望着他。

“跟我回去吧,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家里地里也都需要你。”他又说道。

我一听,立刻火了,“现在你瞎了眼,瘸了腿,需要人照顾了想起找我来了。早干嘛去了?

我在大街上没地去,饿的翻垃圾桶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大年夜一个人在宿舍里吃方便面的时候你又在哪儿?还有,我被骗到这里,哭的嗓子哑掉,扒门扒的满手都是血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我抱着孩子扭头就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

“滚。”我头也不回地走向地里。

他跟上我,从兜里掏出一个脏手绢,里面有一叠钱。他哆哆嗦嗦地给我。

“这是工地赔偿我……”他没说完,我就抓起那些钱,全部甩在了他脸上。

钞票落在了他的脸上,肩膀上,跟他的眼睛一样红。

周围看热闹的人把那些钱一抢而空。

又过了两年,傻子跟我儿子去河边玩,掉进水里,一齐淹死了。

报应,我知道这是报应。我当年没有救我妈,任凭我妈被我爸作践死。看吧,以前我不救我妈,现在就救不了我儿子。

傻子和我儿子下葬的当天晚上,几个身高力壮的男人就把我架了出去。

徐姐要了村头寡老汉六千块钱,把我卖给了他。

连带我的女儿。

这就是我的命,我认命。

以前在傻子家,他虽然傻,但是不打我。寡老汉虽五十多岁了,但仍有一把子力气,稍有不顺,就把我一顿狠揍。

有时候拿赶牛的鞭子抽我,有时候摸到根柳条打,有时候直接拿砖头往我身上砸。

不记得多少次昏死过去。

曾经我妈也被我爸这样揍过。

世道轮回,现在报应到我身上了。

这天我在地里锄草的时候,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快去看看吧,你爸快让人打死了。

我拿着锄头走到村口,就看见一群人围着我爸。他躺在地上,像一滩烂泥一样被人家踢来踹去。

一阵血冲上我的脑门,我抄起锄头就冲了过去。

我不管不顾地朝他们身上乱挥乱打,“滚,滚。我报警了,你们这群流氓……”

大概那天我打急了眼,他们都停下了。

我把他们搡开。见我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头成了一个血葫芦。

我把我爸送到了乡镇医院,他的肋骨断了四根,门牙被打掉了三颗。

“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在自己家还不够你祸害的,还跑到这里来找事儿。”我冲他吼。

“我看不得那个老头子这样糟践你。我问了人,他们说他总揍你。”他哆嗦着说,“你这不是刚跳出了苦井,又掉进了火坑嘛?”

“这是报应,你当年怎么打我妈,现在人家就怎么打我。”我咬着牙说。

他捂着脸,哭了。

原来,我爸想跟寡老汉把账清了,带我回家。寡老汉不肯,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寡老汉的侄子们听说了立刻赶来,把我爸揍了个半死。

最后有人报了警。他们都老实了,钱也没往回要。

我就这样两手空空,只带着女儿跟着我爸回来了。

他不能再去干建筑,于是,做了两只竹筐,走街串巷地卖鸡蛋。

一斤鸡蛋赚一毛钱。

贩鸡蛋的养鸡场离家有二十公里,他每隔三天去一趟。早上去,下午回。

那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雪。路上的积雪可以没过脚踝。

天晴了,雪开始融化,他推出自行车,要去养鸡场。

“雪一化,路上都是水,还是别去。”我说。

“得去,耽搁一天就少赚十来块呢。”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天快黑了,他还没有回来。

我嘱咐孩子看家,去村口接他。风又冷又冽。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中午融化的雪水此刻全结成了冰,又滑又湿。我摔倒了好几次。

走到大路上,我看见了他。

自行车倒在一边,竹筐也歪了,鸡蛋洒了一地。

他正蹲在地上忙不迭地捡。

鸡蛋都碎了,蛋液流的到处都是。他用手拼命划拉着,脸上袖子上沾满了蛋液,冷风一吹结成了黄痂,衣服袖子冻得硬梆梆的像根竹筒。

那天晚上,我吃了生平最多的一次鸡蛋,旁边的他边吃边流眼泪。

春天的时候,我爸开始越来越瘦,饭量也越来越少。

还经常跟我说多做些稀的烂的。硬的他吃不了。我没拿着当回事。

这天我正在灶台上煲大饼。他说,“别做饼了,我吃不下。喝点粥行了。”

我怼他,“你喝粥就行了,孩子上学哪能吃得饱?要不想吃什么你自己做去。”

我爸不再说话。

他开始频繁地吐痰,夜里也起来嗷嗷地吐。拍胸砸背,不停折腾。

我嫌他吵着孩子了,吼道,“一天到晚吐吐吐,还抽那么多烟,再吐出去吐去。”

后来他不出声了,我朝窗户看去,他果然去院子里睡了。

后来他连米粥也喝的很少了,梗着脖子皱着眉,半天才咽下一口。

我害怕了,死活要带他去医院。

一查,食道癌,已经是晚期了。

我一直以为是他抽烟太多,嗓子不舒服的缘故。

没想到是癌症。

查出来的当天晚上,他抱出来一个鞋盒子。

我打开,一盒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全都是钱,一百的,十块的,还有一块的一毛的。

我数了数,差不多三万块。

他又给了我一张卡,说,“这上面还有两万块。是这些年我干建筑,卖鸡蛋还有地里庄稼的收入。”

“好,我明天就给你办住院手续。”我说。

“不,这钱,是留给你开店的。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开个店,我知道,像咱,在农村里刨挖一辈子也没个出头之日。开个店总归宽松点儿。”

“本来想再干两年,多攒点,看来没有时间了。这些钱不知道够不够?”

“你得先治病。”我说。

“治啥?花了钱也不过就是晚死几天,罪还不是一样受?”

“那也不行,看病要紧。”

“这几万块钱,到了医院不出一个星期就没了,我还是得死。不划算。”

我摇头,“不行。”

我爸只好把鞋盒子抱了回去。

第二天我送完孩子回来。他不见了,我问邻居,他们说看他坐公交车进城了。

我以为他去医院了。收拾好家里我也赶紧去了。

我转遍了整个县医院也没找到他。

我坐车回到家。刚进门,他就兴冲冲地给我两张纸,说,“门面我给你看好了,就在环城路的一个十字路口附近,那里人多,生意好做。这是租赁合同。”

“谁让你拿钱给我租门面的,那是你治病的钱,昨天不都说好了吗?”我冲他吼,“我现在就去把钱要回来。”

“我再怎么恨你,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去死。”我转身出门。

他死命地拽住我的胳膊,身子就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抖得厉害。

“就让我给你做点儿事吧,成吗?我也活够了,想早点去找你妈。”他瘫坐在地上,哀求道。

“我想,跟她道个歉。你过得好,我还有点脸去见她。就算,你成全我这最后的心愿行吗?”

他哭了。眼泪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流了下来。

我站住了。泪水糊了一脸。

随后几天我装修店铺,购买笼屉,雇人手,忙得团团转。

开业那天,我爸站在人群中,呲着掉了三颗门牙的嘴,笑得像个孩子。

注:本文取材于真实故事,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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