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元
天河村的春天来得比较早。
这个早,是山下平原的村庄仿制不来的美。当你走过田野、弯弯曲曲的山坡土路旁以及院落、窄窄深深的小巷短墙边,都会被那一树树开满的杏花撞个满怀。
还有一个早,更是天河村独有的风景。春分一来,当山下平原的田野还是一片静寂时,天河村的人们早忙着种蒜了。
站在天河村峪口的山坡望,机耕平整过的田野,一块一块闪耀着水润的黄色。田野上的男男女女叫着、喊着,有序地协调着种蒜。
男人们有的勾蒜道,有的撒蒜瓣儿,只见那胳膊用力一挥,白生生的蒜瓣儿像蒲公英被风吹散一样,纷纷扬扬落在了平整的蒜畦里。
罩着五颜六色头巾的女人们在地头蹲下来,在自己掌管的蒜道上,小鸡啄米一样,手捏起蒜瓣儿,用力一摁,那蒜瓣儿就齐正正地站成了一排。
这样蹲的时间久了会腿麻腰困,女人们直起腿换成弯腰,又像小牛吃草,浑圆的屁股高高撅起,让一缕又一缕春风软软地吹过。
这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姿势,可在老光棍福元的眼里,这是一道诱人的风景。
吃五保的福元,在文革时因为年轻气盛说了“反动”话,被抓起判了五年,把父母活活气死。出来后相亲,因为穷,媒人给说一个黄一个,到最后就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景过了大半辈子。
福元有地不种,租出去了。每到种蒜时节,福元很乐意给人帮忙。他和人们说,和大家钻在一起种蒜的感觉就像过去集体种地那样红红火火的,他一个光棍汉心里热乎。
福元心里想的到底是啥,男人女人们都心照不宣,一听这话,互相挤眉弄眼地偷偷笑他。
有一次,在种蒜大户明全的地,男男女女聚了一群人种蒜。福元负责撒蒜瓣儿,当女人们蹲得腿麻腰困,弯腰撅起屁股时,福元就走神了,抓起的蒜瓣儿一把撒到了二板身上,蒜瓣儿反弹着蹦到了水渠里。
“嘿!福元,往哪撒了?往哪撒了?”正在弯腰勾道的二板被蒜瓣儿打得一展腰喊他。
“福元又看屁股啦!女人们,好好撅起给福元看看!”爱开玩笑的七蛋哈哈大笑。
“哈哈哈”
“嘿嘿嘿”
男男女女都笑起来,笑声被软软的风吹散到四面八方。
福元窘得一脸红,那红一直红到了脖跟儿。
他弯腰拾起一块土坷垃追打七蛋,“说爷看屁股,爷就最好看你女人的屁股,咋呀?”
七蛋跑,福元追。男男女女笑得更欢了。七蛋女人简直把整个上身都笑趴在了土里。
“福元,福元,你说最好看俺屁股,俺屁股好看吗?”七蛋女人上气不接下气笑着问。
福元追打到七蛋,回身一边拍打手上的土,一边回答:“好看!数你的好看!”
“哈哈哈”,刚才减弱的笑声又一次爆响。
“好看就多看看,七蛋也愿意让你看。”七蛋女人旁边的明全女人逗福元。
“福元,你想看就把你的钱借给俺哇!俺让你看个够!”七蛋女人笑着,低头捏起一个蒜瓣儿假装摁蒜。
“你家借钱做啥?啊!七蛋!”福元又拾起一个土坷垃打向坐在地头抽烟的七蛋。
“给你侄儿娶媳妇!现在娶个媳妇彩礼那么高,又要房又要车,娶不起啦!”七蛋喊。
“娶不起就让我侄儿和他大爷看女人屁股哇!看屁股不花钱!”福元嘿嘿笑着跑向七蛋,“来,给哥拔根烟!”
七蛋掏出烟盒,给福元拔了一根。福元一看,蓝钻。
“哎,为给你小子攒钱娶媳妇,你改五块钱的烟啦?”福元接过七蛋递过的烟头点烟。
“不然呢?”七蛋叹气。
刚才还笑得前仰后合的男男女女突然安静了。七蛋女人的鼻子似乎还吸溜起来。
一股风刮过,见没人理,赶紧又鼓足劲跑了。
“现在的女女金贵呢!儿子娶个媳妇,爹妈拉一屁股饥荒!”
“娶不起啊!你们还好,一个小子,就我愣的生了俩!”
女人们低头种蒜,你一句我一句互相长吁短叹。
“福元,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过得是神仙日子。哪像我们,为攒钱娶媳妇,受死了。”挨在七蛋旁边坐的明全也叹气。
“志刚说上媳妇了?”福元问七蛋。
“不是媒人说的,是上大学搞得一个女女。”七蛋说。
“噢噢,你不是给志刚买房了?”福元问。
“人家女女让装修呢,还要买个车。可就是把我这身老骨头啃了,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呀!”七蛋拔出嘴巴抽尽的烟,在土上狠狠摁灭了。
“奶奶个腿的,这女女也太狠了哇!”福元猛吸了一口烟。
“不是人家女女狠,是现在就这行情。”明全也摁灭了烟,站起来。
“明全,赶紧忙哇,甭拉呱啦!”明全女人直起腰喊,刚才还撅得浑圆的屁股瞬间扁了下去。
福元看在眼里,心里却有个东西在慢慢撅起,圆鼓鼓的,顶得难受。
一轮落日在风的吹拂下,渐渐隐在了天河村村口那条大路的垂柳里。初现嫩芽的柳树,枝条婆娑,那一团团漂浮的绿的云朵变成了彩色的,风吹过,闪出点点金光。
你这样看着,然后眨了下眼睛,天就暗下去了。接着,天河村亮起了一盏盏灯火,在初春氤氲的气息中闪闪烁烁。
福元躺在炕上的一卷乱铺盖上,眼前浮现起白天女人们的屁股,那些屁股一晃一晃的,时远时近。回想起白天七蛋他们说的话,福元翻身叹了口气,他看着面前的围墙,脑海想起年轻那会儿相亲,因为穷,相了十几个都没成,最终光棍了半辈子,熬煎了半辈子。
蓦地,小时候的志刚背着小书包跑进了福元脑海,甜甜地对他笑,叫他大爷。福元刚想伸手摸志刚的小脸蛋时,甜笑的志刚突然大起来了,眉头紧锁地垂着头,有一个福元看不清的女女正在数落着志刚。
他妈的!人穷志短!福元骂了声,起身下炕在洋柜里翻起来。
九点多的天河村,街上空无一人,偶有人家的狗叫声冲破墙头伸出的杏花,跌出来。
福元走在路灯下,地上的黑影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他穿过路灯的注视,迈着大步走向七蛋家,胳膊摔在破旧的中山装,刺啦刺啦地响。
“给!我拢共攒起三万,拿去给志刚娶媳妇!”福元一进七蛋家,掏出钱摞在炕上,语音低沉有力。
坐在炕上看电视的七蛋和女人一下子让福元的突然到访惊着了!
“福元哥,这哪行?我们白天是开玩笑的!”福元的突然举动,搞得七蛋女人不好意思了。
“是啊!是啊!福元哥,我们那是开玩笑!”七蛋尴尬地摸起炕上的蓝钻,给福元掏了一根。
“你们开玩笑,我不是开玩笑,志刚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爱见这孩子。这钱我是借给志刚娶媳妇的,将来让他还我。”福元接住七蛋递过的烟,看着七蛋和七蛋女人,话说得斩钉截铁。
“福元哥!”七蛋女人喊的声音里有哭腔压抑着。
七蛋起身用打火机给福元点着了烟。
“拿着吧,早点给志刚把媳妇娶了!我听人说,以后几年咱中国要多出三千万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呢,我可不愿志刚和我一样打一辈子光棍!嘿嘿嘿……”福元笑得声音很响。
“就这,那我回去了!”福元笑着,身子一闪迈出七蛋家。远处,有狗叫又冲破院墙的杏花,跌在了福元的脚步声。
七蛋和女人愣在炕上,看着面前的三万块,红艳艳的三沓,从四只眼睛一直红到了鼓乐喧天,红成一个大喜字。
后来,天河村人们都知道福元那天喝多了。他醉醺醺地,流着泪吼:
爷这辈子就数今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