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荒
红狼酒吧。
暗藏于人潮沸腾的总吧后台被分成了数十间高中低档的包间,出入各色男女,一些女人在外面跳艳舞谋生,一些又在这些屋子里做特殊服务,亦或者两者兼任。
走廊充盈着女子淫浪的呻吟和男人低沉的喘息,暗黄色的灯光尽力烘托出暧昧的气氛,墙纸虽纹理美丽却已脱落,酷似被撕裂开的伤口,一道道流着鲜血的疤痕。触目惊心。
“拉咔,有人找。”门被人轻易地推开。
拉咔从男人身下抽出身,男人的脸上满是不耐烦,嘴里用肮脏的语言咒骂着,他粗暴的推开她,翻过身抽烟。拉咔自顾套上一件长白棉衫,穿着地上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拖鞋跟着报信儿的服务生走出了闷热的包间。同时,另一个穿着暴露的浓妆女子又走进去。
她还没走近,他便看见女孩那头在黑色人影中忽上忽下飘浮着的银绿色发丝。灼灼耀眼,像只灵动的蝴蝶,闪闪硕硕明灭不定。勾起人心中兽一般的蓬勃野心,想要将其牢牢握在手中。她的眼神穿透人群执然与他对视,犀利而漠然。白棉衫的肩形不对称,露出一大半洁白肌肤,锁骨寂寞的立起,清冷又突兀。脸上还有残败的浓妆。她像一朵被万人蹂躏后的白花,仅留下对这人世的一分漠然。
她要了一杯啤酒,把冰块摇的‘呤呤’的响。他一直看着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等她开口,哪怕是一句质问。可是拉咔自己喝着啤酒,盘起脚转过身去看水族箱里的鱼。她喜欢这些鱼,这些生物美丽单纯,长尾在水里优美地游曳,华丽而孤独,终其一生仅有美丽的外表,毫无充实内核。
剧言,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比爱上一个人长,比忘记一个人短。
她喜欢泡在浴缸里,闭上眼睛沉下去,幻想,自己就是一条鱼。拖着如沙缎般轻薄的鱼尾,色彩斑斓亮丽,炫彩夺目。
还好他公寓里的浴缸足够大。
旁若无人。她一直都是这样,桀骜的性格从小养成,她没有快乐的童年,她是阿嬷发现的被遗弃在雪原上的弃婴,她们本打算扔下她任由她自生自灭在这白茫茫冰凉的世界,因为被遗弃的婴儿是不祥的,他们从生下来就是个错误,他们的厄运从降生开始,只会招致祸端。这是被人忌讳的。被遗弃的孩子,他们只有一条唯一的路,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因为他们不被赋予。
她们改变了注意,等这个女孩十岁那年就可以供奉给迦妲神女,这样不仅可以赎清她本身根性的罪恶还可以为族人祈安求福。她们让她跟羊群睡在一起,牧羊劳作,每天都有大量工作,如果不完成那么夜里可能连羊圈都进不了。拉咔记得阿嬷们的鞭子比公羊的角还硬,一挥,就是一道鲜红的血印。打不了几下皮肤就会烂掉,她记得自己是不易哭的,她就像骄傲的野马不屈驯服,而阿嬷总是要打到她落下眼泪,她们用恶毒的语言咒骂她,用木棒砸她的脑袋,让她在暴风雪的黑夜独自守住整个羊群。她记得曾经一度差点被打死,那些寒冷的下着鹅毛大雪的夜,伤口不断留着血,浑身冻得发紫,双脚的脓血都被冻住,她反问自己为什么还不死去,她的躯体这般要强,所有伤口都会恢复,尽管它们有的留下了丑陋的疤,最后只有疼痛会在记忆里翻滚。
已经忘记了是如何苟活下来。
她只是他的喜欢睡在浴缸里的孩子。她爱水的温柔,这个从小在藏地深处长大的女孩水性却极好,他带她去游泳,不到半天她就学会,有时她潜入很深的水里,静下来,漂浮着,感受身体失重。仰头放空自己,闭着眼睛。那时,她好像回到辽阔的草原,一个人去牧羊,那时候是最快乐的时光,只有天地和身旁安定的只会吃草的羊,躺在在天地之间,过于宽广的环境里,也有着沉重的寂静,压迫面部,无法打破的沉静,庄重而诡异。
她本应该被温柔的对待。
她连自己的身世都丝毫不清楚,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使她变得坚韧强硬。一个从来不被给予爱的人,很难交舍出自己的感情,因为她们是有缺陷的,残疾的。她们不懂得。可她单单因为当年这个男人在万籁具静的雪原大地的夜晚握住了她冻得发紫的手,他说;“我带你走!”她感受到自己似乎被需要,自己被救赎。尽管那其实是他对她的施舍,她执拗的认为那是一种爱,并为此坚持。
曾经,她是被族人遗弃的孩子,她的使命是为了献身迦妲神女,为族人带来一年的平安,她只是个被丢弃的女孩……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在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从未想过她的以后。在草原上的生活使拉咔对‘生命’这个词感到莫然,她们甚至扼杀掉了她生命里本身稀缺的求生欲望。她是躲藏在这张皮相下的人性玩偶。
她预感她会信任这个男人,是从他初到草原的时候。拉咔正在收集牛粪,这个衣着奇异的男子用相机拍下她红扑扑的脸,那双眼睛穿透空气,射线般定在他脸上,拉咔看见男子隐喻的侧脸,轮廓锋刃,眼神清漠。这个长她十岁的成年男子,他是她于族人而言一个特别的存在,特别的到来。她渐渐折服在他温厚的掌下,他抚摸她陈旧的伤疤,她沾满泥土污垢的双手,轻轻给她拥抱,她迷恋那散发着腾腾热气的胸膛,和那安稳的心跳,那么近那么近。她感受到生命。是心跳。
于是,她跟随他离开草原,殊不知,一切只是从一个错误跳到了另一个错误。
拉咔说,她应该死的。尸体被那些秃鹫吃掉,连骨头渣都不剩,她活下来是真的错了。她不过是他的附属品,他的物什。可要可不要。一切不过是个富人施舍穷人的游戏。而她注定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
他粗暴的拉起她的手腕,她还是那么瘦,好像轻轻一用力手腕就会断掉……他的力气太大了,拉咔从高脚凳上摔下来,摔得轻一块紫一块。周围没有人注意,音响里是乐队疯狂的现场摇滚演奏,所有人激情似火,焚烧着整个舞池。
他抱起她,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这不是她本该待的地方,可是她从他那里逃出来,无处可去。他四处找寻又不得踪迹。他何尝不是担心她的?他是他的女孩,他的孩子。可是她曲解了他对她的感情。他只不过是想要供养她,帮助她,爱惜她,再无其他。
那一刻他只是想带走那个赤脚睡在羊群里浑身脏兮兮的女孩。他的摄影相机里有一张眼睛浑圆明亮的女孩的照片,十岁的拉咔。
拉咔在他怀里小得像只猫,她一直这样娇小,他记得拉咔年幼时他带她去体检,医生说拉咔严重营养不良,那时候的她就像是一只长久被虐待的小猫,皮肤黝黑而且非常瘦弱,身子骨仅是一把干柴,而眼睛明亮,是深黑色,线条锋明,单眼皮从小透露出淡然神色,寡言而清平,是与周遭所有人相悖的存在。她是那个他从藏地深处带回来的可怜巴巴的女孩 。
她看着男人高挺的鼻梁,冷漠的笑了一声,他不过大她十岁,却自认为是他的家长并用命令去约束她,阻止她。她不愿意这样,她认为他们本可以相爱。
外面的风在呼啸,他的黑色风衣被吹的呼啦啦地响,她的头发在夜里泛出银绿色的光,诡异妖丽,风全都灌近她的大白棉衫里,除了一件棉衫,她什么都没穿,他放她下来,用自己的衣服裹住她,他说:“我带你走,拉咔。”
“草原也有这么大的风。”拉咔退出来,走在前面,开始说话,“不过是在冬天的时候。”
她的声音飘呼呼被风一下子就吹散,只零破碎。那见长白棉衫在风猛烈的吹拂下的鼓动起来,小小的她在风里站定,回过头来看着他,脸上笑容甚是凄婉:“君哲,如果那年你不曾北上,我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吧。”
他又大步走上去把她拥进怀里。
“我会直接死去。在那时候。”
他的体温传递过来,温暖她的身,这是她暴风中唯一躲藏的地方,这份温存,就这样让她交舍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