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你千樽雪（上）
木子君卿
雪国下雪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下得要晚一点。像是某个人来兑现什么承诺一样，却又姗姗来迟。
雪国那个年轻的王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瞰着他的国。
每每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小麋鹿问他的那句话。
王，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呢？
是啊，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是雪国的王，他注定是要一个人的，而且，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了，在他还只是个皇子的时候。
他的父王告诉他，这看似尊贵的九五之尊之位，其实是坐不得的，但又不得不坐。为了雪国，更是为了雪国的子民。
年少时的他觉得这话好生可笑，什么为了雪国，更是为了雪国的子民，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可不信。
然而，当有这么一天，他真得坐上了这所谓的高贵的皇位，这才知道，他的父王并没有骗他。
有些事，真的是身不由己。它并不会因为你不喜欢就可以了事了的，相反，它会一直缠着你，直至你彻底解决了它的那一天。
就这样，每一天他都如履薄冰地活着，他其实很累，他很想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但是，他不可以，因为他是雪国的王呀！
然而，突然有这么一天，小麋鹿闯进了他的梅苑，打破了他原本单调枯燥的生活。
那只小麋鹿是一个刚刚化成了人形的小妖，因为贪玩，不小心掉进猎人布置的陷阱里了。从里面逃出来后，迷迷糊糊地又闯进了他的梅苑。
因为受伤，她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看到他之后也不躲，反而抬起了头与他对视。
小麋鹿的眼睛很漂亮，也很干净。它全身都是白色，额头上却有一撮蓝色的毛，说不出的好看。
许是因为受了伤，后来她每次变成人时，头上总会时不时地冒出鹿角来，要是换作别人，在看到这些时，一定会吓得说不出话来。但他没有，他反而觉得很好笑，也很可爱！
起初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对视着。
过了半响，小麋鹿怯怯地问道，我可以先留在这里养伤吗？等伤口愈合了，我就走。
他最初愣了愣，而后才回过神来，回答道，可以。
麋鹿竟然会说话，真是一件奇事！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在雪国流传了很久的上古传说——麋鹿是雪国的守护者，相传它们住在朝歌山上，行踪隐秘，来去无踪。当它们化为人形时，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所以，它们可以自由地穿梭于朝歌山和雪国之间，还不会被人发现。
小麋鹿叫落雪，她已经不止一次来雪国玩了。落雪知道的比他还要多，她还会给他讲一些市井间的趣事，这让他有点想要去微服私访的冲动。
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落雪的时候，落雪并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他，你从来都没有出过宫门吗？
他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只见落雪叹息道，真可怜！
他愣了愣，落雪大抵是第一个说他可怜的人吧！但她并没有说错，他的确是一个可怜的人。
他是王，有些事，他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他只能每天都冷着一张脸，有时候连笑都成了一种奢望。因为他是王啊，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啊，他只能冷峻，他没有别的选择。
“其实你一点都不快乐”
“是”，他一点都不快乐。
“但王注定是孤独的”，落雪感慨道，“因为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他们一起偷偷溜出了皇宫，那天正好是雪国的花灯节，整个皇城都被五颜六色的花灯给占据了。
不论是大街小巷里每家每户挂起的灯，还是浮在河面上的灯，这都让年轻的王感到很是惊奇。对于他来说，这些普通的灯可比宫里的那些琉璃灯有人情味多了。
当落雪将祈愿符塞进花灯里的匣子时，年轻的王问她许的什么愿，却只见她笑而不答。
“我不告诉你”，落雪调皮一笑，“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是吗？”，他才不会相信呢。
两个人沉默着，静静地看着那河灯渐渐飘远，看它渐渐化为了一个点直至消失后，这才收回了目光。
这时，年轻的王突然说道，“我的愿望是，可以做自己，哪怕只是一天也好”
落雪沉默了半响，而后才说道，有一个地方，我相信你一定会很喜欢。她刻意避开那个话题，是因为她无法告诉那个年轻的王，告诉他那些残酷的事实。
“冬天怎么还有萤火虫呀！”，年轻的王看着眼前无数的绿光，惊讶地问道。
“难道你就不奇怪冬天的河为什么没有结冰吗？”，落雪扭头质问道。
年轻的王当场愣在了那里，至今他都没有忘记落雪那悲痛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是雪国的王啊，可他对雪国的了解是那么那么的少。
王，记得我曾经给你说过，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你从一出生就锦衣玉食，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幸运。你所享受的一切安逸背后，都有人替你承受着痛苦，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那天他们在那里聊了很久，很晚的时候才偷偷溜回皇宫的。
年轻的王感到有什么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只是不知道是什么而已。
落雪的伤口在一点一点地愈合，她说，等春天来了，等迎春的花蕊绽开，等飞絮铺满林间小道，她就可以回家了，她的家人还在等着她呢！
“那你还会再来吗？”
“有可能来，也有可能不来”，落雪并没有说实话，其实她心里清楚，这一别，或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她知道，即便她有着人的皮囊，但她本质上还是妖啊！人妖殊途，她终究有这么一天要回到属于她的世界里去。
那天夜里下雪了，他们并排坐在宫殿前的台阶上一起赏雪。
落雪时不时地扭头去看王，心里很不是滋味。
宫里的人都说他不近人情，可是，不近人情的王，为什么要收留受伤了的她呢？只有她知道，他那些不可说的苦衷与迫不得已。
也许在别人眼里，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在她看来，他是孤独的游子。他的心在四处流浪，无处栖息。
她常常会看到他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发呆，白色的琉璃宫灯在夜间映射出淡淡的光泽来，也映射进了他的眼里，像星星一样好看。
她不忍看到他这么好看的眸中有失落闪现，于是，她许诺说，“王，明年这个时候，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真的吗？”，看到落雪点头，年轻的王笑得像个孩子一样，“既然说定了，那你就不许反悔哦！”
“好，不反悔”，我绝对不会反悔的，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呀，最重要最重要的朋友！
但年轻的王，终究还是没有等来那只前来赴约的小麋鹿，她再也不会来了。
因为她死了，她没能撑到春天就死了。
那一天，小麋鹿死的那天，雪国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王没有等来赴约的麋鹿，却等来了一场雪。
第二年的今天，是你的忌日。
雪国这一天和去年一样，也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
落雪，是你吗？
记得你曾说过，如果你没能来，那么雪国下的第一场雪，就代表着你，代表你来了。
那么，落雪，是你吗？你是来赴约的吗？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他。
雪继续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好像要将这世间一切不好的都要埋没一般。
王，你为什么一直都是一个人呀？
不，遇见你之后，我就再也不曾是一个人了。虽然你已经离开我了，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如今我的确还是一个人，但我知道，你永远都在，和以前一样，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陪伴着我。
落雪，我祭你千樽酒，愿下一世，我们可以再遇见！
“王，夜深了，该歇息了”，他身后的宫人提醒他道。
年轻的王放下手中的酒樽，说道，“走吧！”
在离开前，他扭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的那几盏琉璃宫灯，在心里说道，知道你怕黑，所以就给你多准备了几盏灯，这一次，不要再迷路了。
一阵风吹过，灯盏里的烛火摇曳了几下，似乎在回应他似的。
宫人随着年轻的王一起转身离开了城楼，身后的雪越发地大了起来，层层雪幕间，灯盏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模糊起来了。
有关他们的故事，最终都被埋没在了历史尘埃里。
祭你千樽雪，更祭我们之间的一切。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