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中最传奇的赏石——造云
2017年,故宫四僧书画展在武英殿开幕,反响极为热烈。只是整个展览最大的惊喜,不是任何一幅画,而是摆在展览门口,用碎石随意铺垫的一块石头。
如果匆忙一睨,你大概率会认为这是展览公司拿来布置会场的道具。但如果仔细观察,你可能立刻会陷入惊讶中。
即便紫禁城赏石遗存蔚为大观,在它面前也要集体失色,甚至一较高下的资格都没有。
这块传奇的石头,名字叫造云。
造云石
该怎么介绍这块石头呢?
它是故宫中可考赏石的老祖宗(年代最早的之一)、故宫中唯一一块有确切题刻的元代赏石、元明时期文人赏石朋友圈的“活化石”。它的传奇,源于石身上刻下的七个名字:
顾 瑛杨维桢张 雨郑元祐顾 璘张 诗董其昌
如果元明时期的文人士大夫有朋友圈,那这块石头无疑就是“朋友圈截图”。细细观赏他们在石头上留下的诗文笔迹,仿佛自身也置身于七百年前文明的鸿爪之间。
如果这次盛会也有朋友圈,大概会是这个样子的吧
江南巨富:顾瑛
这块石头的传奇,从一次盛会开始。请看造云石上最醒目处留下的一行题刻:“玉山草堂清玩”。
造云石上题刻的“玉山草堂清玩”,表明了主人的身份
玉山草堂,指的是它的主人——顾瑛。
在中国文化史上,这个名字和“雅集”紧密相连。
千年以来,中国文人一直有举行雅集的传统。其中最出名的有3个:王羲之的兰亭雅集、苏东坡为核心的西园雅集,以及顾瑛组织的玉山雅集。
与兰亭那种短暂的聚会不同,玉山雅集,是一场长达20多年的超长文化活动,当时的江南名士几乎全员参与,先后共举办了50多次聚会,如倪瓒、黄公望、柯九思等旷世逸才都是其中主力。
组织者顾瑛何许人也,能兼有如此的雅兴与财力?
当时的江南有三大富豪的说法,一个版本是顾瑛、倪瓒和曹知白,而另一个版本则是顾瑛、陆德原和李鸣凤,但不管哪个都少不了顾瑛。
神奇的是,他从16岁开始经商,到彻底实现财富自由、转型成为全职文化人士,也只有30多岁。
顾瑛爱石,自称“素有米颠之癖,见奇峰怪石,辄徘徊顾恋,不忍舍去”。
1350年7月的某个夜晚,顾老板又一次组织雅集,并拿出了众多怪石给来宾欣赏,其中一方引得四座击节赞叹,纷纷留书题咏。顾瑛本人留下的是八字大篆铭文“弍峰独秀,八音克谐”,字体古拙有力,颇可玩味。
“造云”石上顾瑛题刻
“八音克谐”典出尚书。因为这造云石本是一方灵璧石,即《尚书·禹贡》中说的泗滨浮磬。石质特殊,扣之声越若铜,堪为乐器。摩挲击赏,清音中律,用同样出自《尚书》的“八音克谐”四字为其题刻,实在深得妙旨。
此石后来安置宫中,宫人们闻其音色迥异,误以为是铜质的,还传为“铜变石”,可见其质之殊奇。
铁笛道人:杨维祯
顾瑛是造云石的主人,却不是它的命名者。
命名者叫杨维桢,玉山雅集的精神领袖。我们在造云石的石首上可看见他留下的大字。草书题字清刚劲迈,狂傲不羁,一望即非凡人所书。
元代杨维桢题刻“造云”
题字的杨维桢外号铁笛道人,不仅能诗善写,尤擅长吹一把音色极具穿透力的铁笛,造型着实拉风。这般彪悍的人,往往有个彪悍的过去。想当年,杨维桢的父亲为了强迫儿子读书,在家门口的铁崖山上修了一座藏书万卷的读书楼。哄着杨维祯上楼后,撤掉了梯子。从此,小杨同学吃喝吊篮送,只能楼上动,足足当了五年没下过楼的资深宅男。
待到读书大成日,宅男也憋成了色老头。
据传,杨大师出门必带歌童舞女,优游必置酒畅饮。一次宴会上他突发奇想,竟然脱了舞姬的鞋子当做酒杯让大家传饮,美其名曰“金莲杯”。
千不该万不该,是当着著名洁癖+强迫症患者倪瓒的面,倪瓒是个溷厕里也要铺满雪白鹅毛的人,脱鞋喝酒如何能忍?当然愤然离去,二人从此再不说话。
不过好色归好色,杨维桢却是风韵不猥琐。他为石头取名“造云“,源于郦道元《水经注》“中道有两高山夹溪,造云壁立”句。载瞻载止,高渺中又有风流之意。道品第一:张雨造云石的另一侧这条道骨仙风的题刻,来自一位道士。
连和杨维祯绝交的倪瓒也说其是:“诗、人、字、画,皆为本朝道品第一。”
元代张雨题刻“句曲外史,醉后抚观”
张雨也叫张伯雨,号句曲外史。
作为官三代,本来张雨的家庭条件着实是不错的。但元朝政府取消科举后,张雨就改行做了道士。
道士,在元朝身份很高。
几年之内,张雨游历名山大川,拜了赵孟頫为师学习书法。之后又随茅山四十五代宗师刘大彬至茅山学道,主修《茅山志》,可谓正宗的茅山道士。然而在他六十岁时,一切都改变了。老道士张雨忽然脱去道袍,埋葬冠剑,迅速融入江南名士的圈子。
带“歪”他的人,没错,又是杨维桢。张雨的三观从此由天上回到人间,并且一头扎根天上人间,孜孜不倦地实践“春宵一刻值千金”。
1350年的那一晚,六十七岁的张雨喝到兴起。为老铁杨维祯刚刚起好名字的造云石写下了八个字:“句曲外史,醉后抚观”。书风放纵恣肆,却又仙气凛然。当中那个醉字,剑意凌空。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已经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年。几个月后,张雨驾鹤西去。造云题款,留住的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倜傥。尚左生:郑元祐写在顾瑛“弍峰独秀,八音克谐”旁边的那段长长的铭文,来自当日座上一位老前辈。
今天的我们之所以能还原当年的雅集场景,全靠这位老前辈留下的记叙。
“庚寅秋七月,玉山主人置酒芝云堂,琅玕万个,灵石错出。中列一卷,如天风遏云抱崖绮布之势。适杨廉夫弄笛其傍,余偶以佩牙击赏,发声清越,铿肰中律,时凉颸送爽自林树间来,相顾乐甚。廉夫遂题‘造云’二字于石之额端,盖取郦善长造云壁立句也。仲瑛欲移近几席復自著铭。坐客若袁子英、李廷璧、方外友、张伯雨、琦元璞皆有句。遂昌郑元祐记其事。顾瑛铭文在记事左端,大篆八字,文曰‘弍峰独秀,八音克谐’。”谁能看出来,这段铭文,是用左手写下的?
元代郑元祐题刻,铭文如上
题词者是玉山雅集的常客、吴中硕儒——郑元祐。
由于乳母照顾不周,郑元祐在很小的时候就右手残废,终身无法握笔。但郑元祐硬是用左手习字,且精通各体,世称一绝。郑元祐因此自号“尚左生”。
明人高凤翰晚年自号“后尚左生”,膜拜的就是这位元末的左手书法家郑元祐,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在1350年的那场酒宴上,德高望重的他当仁不让成为了事件的记录者。近二百字的小楷清新雅致,尽得严谨端丽之美。
郑元祐生性淡泊,半世隐居。造云石上的这则记事,是这位元代大儒难得一见的真迹。言行不一的预言家:顾璘
写到这里,玉山雅集的故事就差不多了,但造云石的故事还在继续。元朝末年,天下纷乱,风流销歇。富甲江南的顾瑛尽散家财,削发为僧。
此后近两百年间,造云石辗转流离。却再无一人有勇气在此石上留下新的题刻,大概都是掂量自己的分量够不够吧。
直至181年后,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敢“续貂”的人,他叫顾璘。
顾璘的嘴,骗人的鬼。
想当年,官至湖北省长的他遇见了一个十三岁的神童。交谈之后,顾璘暗自称奇,以至“许以国士,呼为小友”,并嘱咐神童好生努力,务必考出好成绩!
转头就告诉主考官:无论神童答得多好,都不可录取。原来他是要用坎坷为少年上终身难忘的一课,苦其心志,动心忍性。
顾璘“诓骗”的这位神童,名叫张居正。正是他,以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为疾病缠身的大明王朝延续了五十年的寿命,人称“救世宰相”。没有顾璘那一忽悠,说不定还真不能成就如此大器。
顾璘的心口不一,也延续到了“造云石”上。
这块石头,是从苏州归来的朋友谢承举带给他的惊喜。顾璘抚摸着造云石,一一辨识着玉山雅集前辈们的铭文,也学着当年的左手大儒郑元祐的模样,把石头敲得叮当作响,仿佛灵魂出窍,置身于181年前的雅集之宴。
顾璘嘴上说着因为顾瑛的文章珠玉在前,自己不敢再题字。转头就将这一段心情齐齐整整、欢欢乐乐地刻在了造云上。这口是心非的滋味,真是熟悉又地道啊!
明代顾璘题刻
这是玉山雅集后,181年来,造云石上出现的第一个新题刻。
不得不说,顾璘开了一个好头。因为接下来接棒的这位,也不是等闲之辈。
驱鬼专家:张诗
他叫张诗。
在当时人的心中:他的字,是可以驱鬼的。
明代张诗题刻“昆仑山人张诗与晏伯谦同观”
张诗自号昆仑山人,早年曾拜大学者、明代有名的“狠人”吕柟为师,深得狠字真传。
他去参加顺天府的考试,嘱书童抬书桌进场。没想到考官不允许,非让他自己抬。张诗一怒之下,甩头就走。
爷不考了。
后来,他竟绝意仕途,专心诗文。脾气也丝毫没有改变,江湖人称“不狂、不屈、不惰、不骄。春风不足融其情,醇醪不足味其况”。简称我行我素,软硬不吃。
别的不说,单是不屈、亦不狂,这就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张诗草书水平极高,风格狂放不羁,民间老百姓相信:在家里挂张这种狠人的字,是可以驱鬼的。或许这种夸张的表达背后是一种希望,希望自己和张诗一样,至诚至刚吧。
不过他传世墨迹很少。在造云石上,我们有幸看到他留下的一行字:昆仑山人张诗与晏伯谦同观。
历来名石多坎坷。相对而言,造云石可算是最幸运的一方。多年盘踞深宫中,风吹不着,雨不沾身。连1923年把建福宫烧为一片灰烬的大火,也未能伤它分毫。或许真是因为张诗的字,在上头镇着吧。
咱们的老朋友:董其昌造云石上还有一处题刻,名气最大,年代最晚,内容也最为诡异。
题刻者是董其昌,晚明著名艺术家兼著名恶霸。
从某种意义上说,董其昌在中国绘画史的地位有点像康德在哲学史的地位——他之前的归于他,他之后的始于他。
他创造性地使用南北宗的概念进行分类,把文人画抬到了新的高度。而从艺术实践上看,无论是正统的四王,还是“体制外”的四僧,也都相当程度的受到董其昌的影响。而清代帝王对于董其昌书法的推崇,更是让他的字体成为文人学习的对象。
可能是过于醉心艺术,导致忽视子女教育,董其昌因为儿子强抢民女而一度成为松江地区的人民公敌。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一把大火烧毁了他的豪宅,还把这一切编成《民抄董宦事实》出版发行。董其昌从此当仁不让被划入恶霸地主的行列。
董其昌在造云石上留下的题刻是这样几句:“天清日华巨灵守,岳奠山立八鳌负,光气万仞依北斗”。
明代董其昌题刻
这几句气派是气派,但你仔细品,又透着一股敷衍之气。像极了被迫恭维时的模样,只能东拉西扯地讲一些华而不实之词(原典可能出自元代诗人柳贯的 “无乃巨灵剖,川岳奠方维,坤舆鳌背负”。嗯,写观碑感想的,跟石头本身关系不大)。
记得董其昌曾在给好朋友米万钟的《岩壑奇姿》图题跋时,明确说“余独不好石”。而面对造云如此出色的名品时,也只能客套几句,看来他倒不是谦虚,是对石头真没有太深感情。
造云石各角度组图
回溯起来,造云石上留下的七个名字:顾瑛、杨维桢、张雨、郑元祐、顾璘、张诗、董其昌……时间虽有先后,却无一不是当时第一流人物,无一不传奇。而传承如此清晰,题刻保留得如此完整。
在赏石史上,也足称罕见的了。
我们一直感觉:赏石的魅力之一是背后的人文价值,是奇人们将生命光辉折射到石头上,才有了石头的传奇。否则,石再美再丑,有灵无灵,不过也就是块死物。
真正赋予其美丑灵气的,还是有着美丑灵气的人。人与石的故事,才是石的生命!
一个彩蛋
造云石何时进宫的尚不清楚。但大约至迟于乾隆时,已搬至建福宫花园陈设。
这里是乾隆皇帝钟爱之地。他曾将珍奇文物收藏于此,并经常在花园内做诗文雅集。将造云石置于此地,可见乾隆皇帝的特殊礼遇。
那么问题来了,这位盖章成癖,爱新觉罗·狗皮膏药·弘历为什么没有在石头上留下他的题刻呢?这,大概是造云石身上如今最大的未解之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