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說史畧》論
近世以還,文體亦漸無尊卑之分,小說一體亦得大盛於世。梁任公創《新小說》雜誌即謂:“欲改良羣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故近世研究小說之理論亦漸行於世,而其中最著者,莫過於魯迅《中國小說史畧》一書。近人郭沫若即嘗稱王靜安之《宋元戲曲史》與魯迅之《中國小說史畧》為文藝理論之“雙璧”。誠如斯言也,此書結構、論述皆嚴謹整飭,中肯精闢之評價時時可見,又首拈“神魔小說”、“人情小說”、“俠邪小說”、“諷刺小說”、“譴責小說”、“黑幕小說”諸概念,洵為吾國小說史開山奠基之作也。
全書共二十八篇,按小說發展之時間順序進行敘述。其中六篇專論明代小說,七篇專論清代小說,斯亦足以見明、清為吾國小說發展之巔峰也。全書雖僅十餘萬言,然縱其貫穿數千年小說之發展,涉及廣泛、內容博大、言簡意賅、功力甚深,今試舉諸點略論之。
第二篇《神話與傳說》論神話曰:“故神話不特為宗教之萌芽,美術所由起,且實為文章之淵源”,洵為精辟之見。吾國上古古籍所存神話最富者莫若《山海經》。此書雖僅三萬餘言,然甚為博大,逮至山川土地、草木蟲魚、飛禽走獸、神話傳說,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然其文古奧艱澀,又多虛誕不經之詞,每令後人難以索解。近人袁珂畢力於此書,著《山海經校注》一書功力精深,並以為:“《山海經》匪特史地之權與,乃亦神話之淵府”,實為中肯之論。魯迅論此書常引為故實者,有昆侖山與西王母,竊以為除此而外,卷三《北山經·北次山經》載“精衛填海”事,卷七《海外西經》載“形天與帝爭神”事,卷八《海外北經》載“夸父與日逐走”事,均廣為傳頌,文人墨客亦多取為故實。即以“精衛填海”一事為例,晉陶淵明《讀<山海經>》即有句云:“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及至近代,黃公度《人境廬詩草》卷八《贈任父同年》第四首有謂:“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無窮填海心”,令人感慨;王國維《苕華詞·蝶戀花》亦云:“只恐飛塵滄海滿,人間精衛何知限”,尤顯悲壯。蓋其事已匪特瑰奇之神話,轉為一歷代共傳之精神力量矣。
第七篇《<世說新語>及其前後》論劉義慶《世說新語》一書謂:“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繆惑,亦資一笑。孝標作注,又徵引浩博。或駁或申,映帶本文,曾其雋永,所用書四百餘種,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多珍重之。” 竊以為劉義慶《世說新語》一書記事言簡意賅,頗得《左氏春秋》敘事精簡之旨。所記者雖非正史,不過大抵為當時名流之生活瑣事及隻言片語,然亦可畧徵當時社會之風情世故。近人陳寅恪先生即嘗擬著《世說新書注》,“主旨在考釋魏晉清談及糾補劉注之疏失”,惜書未成而在安南遺失(見陳寅恪《書信集》致劉永濟第四函)。觀陳寅恪所著《金明館叢稿》,亦嘗徵引《世說》一書,籍之以考當時之思想學說及社會風尚(尤其是清談一事),如《書世說新語文學類鍾會撰四本論始畢條後》、《支愍度學說考》、《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逍遙遊向郭義及支遁義探源》等文是也。故可知《世說》一書足可視作思想史之資料,而非祗“至謬惑”、“資一笑”而已。《世說》所記言行大抵凝練傳神、精緻典麗,故又廣為傳頌,並常引為故實。如《德行第一》篇第十一則“管寧、華歆割席斷交事”;《言語第二》篇第三十一則“新亭揮淚事”、第七十一則“謝太傅寒雪日內集”;《文學第四》第六六則“東阿王七步成詩事”;《雅量第六》篇第二則“嵇中散臨刑東市奏《廣陵散》事”、第二八則“謝太傅盤桓東山事”;《識鑒第七》第十則“張季鷹見秋風返駕事”;《夙慧第十二》第三則“晉明帝對元帝問事”;《假譎第二十七》第二則“魏武望梅止渴事”等,實不勝枚舉也。至於劉孝標之注,又往往旁征博引,雖有疏漏,然亦不乏翔實可靠之資料,故亦多有可觀之處。近世以還,箋注釋證《世說》者頗多,諸如李慈銘、李詳、程炎震、余嘉錫、徐震堮等著述皆有獨創之處,其中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一書,功力尤深,多補前修所未逮。吾國古來注書,佳者或可喧賓奪主,如酈道元《水經注》、裴松之《三國志注》、李善《文選註》等皆名家善註,流傳甚廣。後世注書,日益繁多,“千家註杜”、“五百家註韓、柳、蘇”之事亦時有之。
第八篇《唐之傳奇文(上)》謂:“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於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而論者每訾其卑下,貶之曰‘傳奇’”。洵為精闢之見,以下四篇即畧論唐宋傳奇之發展。按魯迅先生嘗于唐宋傳奇小說——“重加勘定”,“有妄作者,輒加審正,黜其偽欺”,編成《唐宋傳奇集》一書。此書於薈萃傳播唐宋傳奇之功莫大焉,又此書所集多為歷世傳誦之名篇,且後來取資於此而演變為戲劇傳奇(按此處之傳奇指明清傅奇,有別于唐宋傅奇)者亦夥矣。前文所論之《會真記》即最顯著之例。除此以外,又如卷一陳玄祐有《離魂記》載王宙與倩女事,後鄭光祖撰《迷青瑣倩女離魂》即取資於此;卷二有蔣防《霍小玉傳》述李益與霍小玉事,後湯顯祖撰《紫釵記》即取資于此;卷三有李公佐《南柯太守傅》述游俠之士游大槐安國事,後湯顯祖撰《南柯記》即取於此;卷三又有陳鴻《長恨傅》述唐玄宗與楊貴妃事,後白樸撰《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洪昇撰《長生殿》皆取資於此;餘者尚夥,茲不贅述,後世戲劇傳奇雖常取資於唐宋傅奇小說,然其篇幅長短,情節結構較之於前者已不可同日而語矣,且於唐宋傅奇反其道而行之即取資於前著而主題迥異於前著者亦夥焉。如上述《西廂記諸宮詞》與《西廂記》匪特篇幅劇情遠勝於元微之《鶯鶯傳》,且其中之張生亦已變“薄倖”為“有情”矣,玉茗堂四夢之一《紫釵記》亦若是也。至於白樸《梧桐雨》與洪昇《長生殿》更改陳鴻欲使“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阶,垂於將來者”之《長恨傅》為述李楊纏綿悱惻之愛情故事。其中《梧桐雨》第四折唐明皇回憶楊妃所唱曲淒惻動人;而洪昉思之《長生殿》更備受前人推許。梁廷柟謂其“為千百年來曲中巨擘”(《曲話》),吳梅則盛讚“二百年來,登場奏演,殆無虛日,古今詞人之遇,清遠‘四夢’而外,未有盛於此者”(《瞿安讀曲記·清傅奇·長生殿》)。按《長生殿》劇中人物之言語時或有粗俗之嫌,似不盡合帝王貴妃之身份。然其中之詞曲大都繁華綺麗,氣魄非凡,如開卷之《滿江紅》(今古情場)一闋氣大聲厲,豪邁慷慨,吐盡胸中意氣,大似元遺山《摸魚兒·雁丘詞》(問世間、情是何物)一闋;至於《密誓》、《彈詞》、《覓魂》諸折中佳處亦文采換發,雖若士、海浮猶且斂手,前人早有定評,不須我輩多言。
明清小說為吾國古典小說發展之巔峰與代表,幾與唐詩、宋詞、元曲並稱焉,今已成定評。先生將明清小說分為人魔小說、人情小說、諷刺小說、狹邪小說、狹義小說及公案與譴責小說等類,科學合理、評論精闢。明清文言小說,最可論者當推蒲留仙《聊齋誌異》與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二書。魯迅論《聊齋誌異》曰:“獨於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媚,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又論《閱微草堂筆記》曰:“故凡測鬼神之情狀,發人間之幽微,託狐鬼以抒己見者,隽思妙語,時足解頤;間雜考辨,亦有灼見。”竊以為蒲松齡《聊齋誌異》(張友鶴《聊齋誌異會校會注會評本》)卷一之《青鳳》、卷二之《聂小倩》、《蓮香》、《阿寶》、卷三之《連城》、卷七之《青城》、卷十一之《竹青》等文敘述事之完整,語言之傳神,感情之真摯,當非《閱微草堂筆記》所能比。《閱微草堂筆記》文筆頗凝練,描写尚传神,惟恨其時而議論頗多;談狐說鬼大抵冷峻深刻,明事析理亦多警策之處,然惜其刻畫人物未及《聊齋誌異》般纏綿悱惻、打動人心。明清白話小說繁多,《水滸》、《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四大名著更廣為流傳。余少小之時亦喜讀古典小說,尤好《紅樓夢》一書。清末尚有四大譴責小說,亦多有可觀之處,然皆限於篇幅,且精力亦有限,姑不具論,以俟他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