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速车道
慢速车道 7.1-9.30
12
人生大致可以分成三种:少年得志型、大器晚成型和平平淡淡型,每个人只有到临死前才知道自己人生是什么类型,一场不知道底牌的对赌,每一个体都深陷其中。如果用曲线图来形容他的这23年,一定是一个缓慢上坡的过程,就像一只蜗牛努力向上爬了10米,然后重重摔了9米,接着再往上爬10米,结果继续摔了9米,不断重复,渐渐地,它累了,没力气了,它拼尽全力只能爬9米,结果摔了9米,甚至10米。这只蜗牛好像过着与人生三种类型截然不一样的生活,与其说它在慢速车道,不如说它在倒车道,只是不想承认罢了。城市里将慢速车道设置在市中心,一方面为了保护行人安全,另一方面实在也快不起来,这么一想,蜗牛的慢也是为了保护自己,虽然很多天敌对它虎视眈眈,至少证明它还有价值,蜗牛没有脚,所以走得慢,可蛇也没有脚,却快得惊人,会不会是因为它背着重重的壳?就像乌龟一样,所以走不快,如果是这样,那蜗牛为什么还要背着?有人说壳是它的保护色,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它可以缩进去躲避危险,可,能逃吗?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终究有一天要面对,终究有一天要从壳里面出来,然后继续前行,哪怕很慢,哪怕会倒退,迈开腿就行,只要走一步,哪里都是前方。蜗牛壳就像蜗牛的枷锁,毫无用处,想摆脱又摆脱不了,一旦离开了壳,也就离开了生命,也许那是蜗牛的“病”,一种挥之不去的病,和他一样。
他的慢,从一出生就奠定了。他出生在七月初,当地幼儿园入学规定是年满六周岁且出生日期在6月30日之前,所以自他入学起,他就与同年级的人普遍大了一岁,再到小学时的留级,和大学的休学,前前后后时间加在一起,当他进入社会时的时候,已经落后了四年。四年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读一个大学,考一个研究生,一次创业,又或者结婚生子。他焦虑、嫉妒、无助,甚至感到绝望,别的东西可以追,但时间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我用了四年时间看病,那么别人就能用四年时间学习,太正常了。所以长期以往他都是以一个追赶者的身份仰视身边的所有人,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他想方设法寻找可以为自己加速的方法,比如买很多辅导书和课外书,比如报很多兴趣班,但是他静不下来,参加更多兴趣班只会让他更焦虑,因为他发现身边都是比他优秀的人,而且年龄还比他小,他做了很多题,但考试分数还是提不上去,做再多的努力只是感动了自己,那种被人嘲笑的书呆子说得就是他,他更加看不完一本书,然后恶性循环毫无用处。近的人嫉妒,远的人羡慕,够得着却没做到的嫉妒,无法做到的羡慕,这就是他,这就是人性,只不过他的远近比普通人更小,他的能力比普通人更低,以至于他更容易嫉妒,更容易焦虑罢了。那能怎么办?不断提高自己的能力吗?所以他打羽毛球,球场上的挥汗如雨可以暂时麻痹他的感受,走上领奖台面对聚光灯让他一瞬间觉得自己与别人的差距缩短了一点,结果瘫痪了;所以他写字,记录自己的点点滴滴,排解心中的不安,也算是找到一位倾诉者,结果失明了;所以他读书,只有让自己强大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结果一次又一次的复发渐渐使他颓废。这个世界好像在和他作对,每当他以为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时,就会重重摔倒,可笑的是那个敌人还是他自己,是他自己不想输,是他自己在拼命努力往上爬,然后也是他自己拼命把自己往下拽,心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不甘平凡,可终其他小半生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平凡,他不敢想未来,他连自己明天早上睁开眼睛是健康的还是不健康的都不知道,还谈什么未来。
他喜欢囤东西,小到铅笔橡皮,大到平时要吃的药品他都会多备上好几个月,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小时候穷怕了,所以当他能够买东西的时候就会不断地买,如果换成普通人还没什么,还可以增加内心的确定性,可是他不行,他喜欢做长期的计划,他想过十年后自己要做什么职业,并为此去学习,买书,报班,参加培训,一步一个脚印去接近他所谓的梦想,他的追求,可惜那种方式也只适合普通人。几年前,大姑曾经当着他的面和他父亲说要么就别读了吧,他没有记仇,他之所以记到现在是因为觉得大姑说地很对,从投入产出比来说他越读书越没有回报,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的。大大小小的医药费肯定过百万,而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可以想象得出来他往后的日子肯定赚不到百万,也许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又何谈什么读书,一纸文凭又有何用。他试着反过来想,趁现在情况还不算太糟的时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工作,让自己在未来活得能稍微好一点,真可笑,他又在思考“未来”,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不配,直到想拥有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的时候他才发现,文凭很有用,技能可以没有文凭,可是要吃苦,他又做不到,从小娇生惯养的他,连出卖自己的劳动力都做不到,他把很大部分原因怪罪于疾病,事实上就是如此,不然他也不会闲到静下心来梳理他走过的人生,写下这本书。
“喂!喂!喂!”
公园里,人山人海。那是他第四年来到这个公园,以前也会来,但没有这么有仪式感。那天是大年初二,他和家人曾经许下一个宏愿,要每年都来一次,至少一次,就在过年期间。可后来他病了,残了,也就没有去了,父母和弟弟妹妹代替他去了两年,后来也没有去了。那公园是城市的地标,孙文公园,依山而建的公园最高处竖立着孙中山的铜像,铜像眺望远方,它注视的方向是市政府,双手手心紧握拐杖,庄严守护着这个城市。听父亲说铜像本来的动作是一只手扶着拐杖,一只手伸向远方,后来觉得那样不吉利,就像在夺魂,事实上在那几年还真有不少来自那个方向传出来的死亡的信息,所以不久铜像就换成了现在双手扶拐的姿势。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觉得不可思议,且不说这个故事真假,至少铜像之前和现在的样子的确不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换了,就像他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在他生病以后要将他好端端的床扔掉,将房子卖掉换成一间二手房,甚至宁愿出钱全新买一台空调也要换回从他出生到现在一直在他房间的大功率旧空调。有一种说法是迷信,是对世界不确定性做出的仅有一点确定性的事情,那叫掌控感,一旦身不由己人就会感到不舒服。人生规划是必要的,就像开车要计划出行的路线,哪怕多慢,无根的浮萍是恐怖的,它没有归宿,可有根的浮萍又怎样,生错了地方,长错了位置照样可以将浮萍吞没,而且是毁在自己手上。
记忆中那是他最后一次奔跑,最后一次像正常人一样奔跑,此后,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你看,他又在渴望“未来”,然后若有所失。科学很严谨,没有绝对依据的数据是不会说绝对的话的,只会说“可能”,但是他的诊断书里面没有“可能”,他的出院报告里面没有“可能”。从此他变慢了,动作慢,语言慢,时间慢,他变得抗拒长大,他的时间停留在发病以前,他用语言的幼稚掩饰心灵的成熟,保护那颗岌岌可危的心。他拿着摄像机,跟拍妹妹追赶随风飘在空中的泡泡的画面。泡泡是别人吹的,弟弟妹妹闹过也想买,母亲没有买,主要原因是怕浪费钱吧,因为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需要准备钱来对抗他随时随地的复发,弟弟妹妹从小没有买过衣服,都是父母朋友送的,可能也有父母主动开口要的,理由说你家孩子都大了,旧衣服不要就给我吧之类的话。那台摄像机是在他发病之前买的,当时画质非常好,是那个年代的品牌货,家里为数不多数得过来的值钱东西,摄像机算一个,当时一家三口生活慢慢有了起色,父母见着孩子也大了,想着有个摄像机以后可以记录下他的生活点滴,结果买回来就没有怎么用过,也许在摄像机内存里保存最多的就是他唱歌的画面,父母不知道,他也忘了。他最后一次打开摄像机是在大学,镜头画面模糊得已经用不了,它和他的世界一样,失去光泽。
喊“喂”的是不远处的一对年轻夫妇,他们在“警告”他离他们的孩子远一点。公园的空地不大,但人很多,泡泡随风飘到哪里是不定的,他在妹妹前面跟拍,对于身后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知道,比如他差点撞到了人,比如他很快就要踩到正在草地上爬行的婴儿,而婴儿父母对他的喊叫他竟丝毫没有听见,那几声“喂”也是事后母亲对他说的。后来呢?一阵风将泡泡吹向另外一边,妹妹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他和那个匍匐在草地上的婴儿擦肩而过,对的,距离最近的地方他的脚和婴儿的手是挨着的,那一瞬间他的镜头还记录下了这个画面,包括不远处婴儿父母惊讶的眼神。他的身体从来没有那么灵活过,在他病了以后能跑起来就成了一种奢望,估计当时病得太轻,看到一句话说:“一个人最好的状态就是高价值和低要求”,一个是对自己的,一个是对别人的,而他现在唯一的奢望就是不依靠任何人可以自己出门,仅此而已。发现没有?他不仅是在一条慢速车道上,而且还在倒退。终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连婴儿都不如,起码婴儿有视力,还有未来。如果用爬山来比喻,他人生的巅峰出现在四年级,十岁,往后余生奔跑速度越来越慢,直到倒退。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老师,我把之前落下的试卷都做了,能给我改一下吗?”
下午一放学,他拿着早已写好的试卷大步快走地进了老师办公室。学校是一个三层回字形结构,其中有一面都是老师办公室,老师们按照不同年级分成不同的办公室,一来好根据不同老师的进度调整自己的教学安排,二来学生找老师问问题也方便了不少。他是办公室的常客,倒不是他好学,只是他最高频率的时候每星期需要请一次假,从一节课到一天不等,以至于他每次见到班主任时都有一种愧疚感。说来也巧,他的初中,高中,大学的第一学年无一例外是完整的,也就是刚进入校园认识一群新同学的时候他都是正常的,至少身边的同学不会觉得他有病,更不会想到他偶尔的请假是去复查。在每一段他以正常人的身份生活的日子里,是他最无拘无束最快乐的时光,他不用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他可以很轻松地调侃疾病,他可以合群,他可以交到一群不建立在同情之上的朋友,同学们看他的眼光是柔和的,没有杂质,没有疏离。近年来国外流行间隔年,也就是在入学期间休学一年参加社会实践,寻找自己的目标,然后再回到学校学习,那样能感受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和学校环境,也更能明白自己该学什么和怎么学。如果他把落后的四年用在社会实践,结果会怎样?他可能比现在更加成熟,然后与同龄人更加疏离,再者更早得觉得世界没有意义,当复发瘫痪在床的时候更加加深自己的无能和脆弱感,疾病进程是不变的,无论他做了多少努力,如果把住院经历,他所看到的病人,所接触到的医生,所遭受的皮肉与心灵之苦,通通算作社会实践的话,他的四年间隔年毫无用处。
老师耐心给他讲解,他似懂非懂地听着。那是一张小测,上面是12道左右对齐的两排题目。如果是在小学,休学一两个月然后再回来上课对于他来说落下的课程自己就能解决,但现在是初二,他开始感到吃力了。很巧,记得初一语文课本上有一篇古文,是王安石的《伤仲永》,内容无非想告诉学生仅有才华而不努力是不行的,总有一天老天会慢慢收走你的才华,最后泯然众人矣,他和方仲永最大的区别是方仲永最后成了普通人,而他连普通人都不如,要知道他初一时的成绩能排到全年级前十,而现在已经退到了后100,他更加想不到的是那只是一个开始,他应该庆幸自己还能站起来,而不是为了成绩焦虑,看来他不是真正的成熟。自己说自己成熟挺不要脸的,特别是请假的时候还和老师说:“要对自己负责”之类的话,他的成熟在具体事情面前显得特别幼稚,可是他又能怎么说?追求幼稚然后融入集体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吗?他的独特太扎眼,用一种近乎傻子的方式包装自己,不失为一种方法,有点阿Q精神的味道,管他呢。都说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努力往前滑,却没有结果。选错了赛道很痛苦,可是连选择赛道的机会都没有更痛苦。焦虑、自卑、无力、痛苦,萦绕左右。
“慢慢爬起来,别怕。”弟弟妹妹的出现对他来说是解脱,他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他们,这个家会有多么了无生机。都说幸福是熬出来的,可熬到头了,人生也到头了,不如说幸福是苦难的一部分,痛并快乐着。他的手机里至今还保留着弟弟妹妹刚出生时候的视频,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拉着他的手时的激动,还有第一次吵架时的面红耳赤。如果没有他们,他可能更加封闭,更加扭曲,同样对于父母,他们也是一份礼物。都说多子多福,但愿吧。他每一次复发,都像重新回到婴儿一次,比如运动,比如言语。曾经他以为这种经历蛮有趣的,可以体验生老病死,老弱病残,然后又回到正常人,感悟世事无常,更加珍惜生命。可现在,一点都不好玩。他的生命只是被无情地加速了,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经受人间疾苦,然后轮回,再受煎熬。婴儿是不怕疼的,摔了大声哭,接着走,因为婴儿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会走路的,那是本能,大人呢?如果大人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会瘫痪呢?还走不走?有时候他挺羡慕那些单纯身体残疾的人,不会进展,摔倒了站起来接着走,哪怕走得慢一点,起码不会倒退,就像婴儿一样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一定能走出来,只有他越陷越深,路越来越长。他好像一个人过了几个人的人生,不断回归婴儿,不断重来又不断再次跌倒。
“我眼睛看不见了。”一夜之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眼睛看不见了。这样的过程,他经历了好几遍,从完全恢复如初到渐渐有后遗症,他用了三年,他的世界从此多了一层纱,他的心也因此多了一层壳。他用乞求的眼神看着父母,这时母亲会家乡话骂他,大概内容说:叫你多穿点衣服不穿,叫你多吃点东西不吃,你要死早点死别连累我……以前和母亲顶嘴总想赢,总觉得不是母亲亲生的,总会以恶毒的话结尾,母亲总说他脾气要放好一点,他总回应说你还不一样,后来渐渐大了,他反而享受母亲骂他,他也不怎么还口了,无心的附和几句,那种感觉很奇妙,母亲骂他也没有当年那么狠了,那些恶毒的话他记到现在,只是没有当年那么上心了,可能他会和自己未来的另一半说,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另一半。他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放慢了速度,他拼命地追,他不甘心,越不甘心他就越慢,越慢他就越不甘心。
他坐在窗台上,手里转着魔方。窗外阳光明媚,毛主席说年轻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充满活力,这群人对未来有无限的期待,他们有着更多的可能性。可是有光的地方就有黑暗,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哪怕是八九点钟的光亮,也有被云遮挡的时候,不管乌云还是白云,阴晴圆缺,“有着更多的可能性”这句话实属耐人寻味。住在一楼是没有阳光的,更何况他家向北,只有下午西斜的时候才能见到阳光,属于他八九点钟的太阳,从未来过。玩魔方玩得好的人是不需要眼睛的,同样玩得差的人也不需要眼睛,他们只是随意转动,有时候意外拼成一个毫无意义的图案他们也会赋予意义,就像那句“所有的事情到最后一定是好事,如果不是,只是没到最后”一样,没有意义却强行附加时间,给人假想,而且毫无验证的空间,因为回不去了,不像魔方可以重来。他第一次接触魔方也是在四年级,那一年发生的事情也是被他强行灌输了意义。他知道魔方有公式,一个人,哪怕只剩下一只手,只要记住了公式也能复原魔方,公式是他的表弟教的,因为他的病,他和表弟,甚至还有他母亲那边的兄弟姐妹们,都没有联系了,那次不久,他也没有玩魔方了,直到后来弟弟妹妹从他房间的角落里再次翻到了这个魔方,他才尝试继续翻转它,可当年的公式已经不记得了,如果此刻在大街上再次遇到了表弟,他的样子也不记得了,一切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但他的记忆里没有出现这件事。还有那个魔方,就是他表弟教他玩的魔方,再到后来,他把魔方送给了隔壁床的小朋友,小朋友的父母也许和他父母对待他手里紧握的硬币一样对魔方不屑一顾(第三章情节),他更不知道手里的硬币是否有与他魔方相同的故事,故事所拼凑出来的细节都是他安排的,为的是让自己心安理得的接受过去因自己而起的事情,他曾经还年少轻狂地指桑骂槐过,两代人的恩怨哪有那么容易化解,有时候想,不见面反而是好事。人的一生无非是读书、工作,然后遇到一个人共同将读书、工作的剧本写给下一代人的故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车道上行进,有时候交集,有时候互不打扰,能从出生到死亡一起并排前行的人寥寥无几,甚至没有,自己走得快慢与否没有人会在意,我们习惯隐藏苦难将人生幸福的时刻展示在众人面前,总有那么一次被虚荣心和优越感左右,每个人都不甘平凡,那些甘愿选择平凡的人只是不得而已,或者已经不平凡过。人从改变世界开始,到改变自己结束,不断轮回,而他是这段行程的时空穿越者,一遍又一遍地经历。
13
“我以后要买这辆车。”
他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神注视着前方。
很多东西像冥冥之中注定好的,他不相信迷信的语言,特别是当他磕头烧香之后,身体依然每况愈下的时候,更加注定了他只能活在现实里,希望即是虚妄,那个活在童话里的人也不应该和他产生交集。小学以前,父亲喜欢带他去车展,父亲喜欢车,就连父亲手机通讯录里备注母亲的电话号码也是写着“三老婆”,而排在她前面的是一辆摩托车和一辆小车。摩托车的年龄比他还大,这些年,城市主干道实行限摩,理由是摩托车不安全,横冲直撞还随意变线,以前有一句玩笑话说摩托车是人包铁,小车是铁包人,说的是摩托车不安全,时至今日入北上广深的市区已经很难看见摩托车了,哪怕是在他这样的小城市,摩托车查得也很严,不带行驶证身份证,不年检尾气排放不达标的,通通都会被扣车和罚款,扣车扣分多了摩托车也就被“充公”了。这样的规定已经很严格了,但永远会有铤而走险的人。他们仪仗自己的运气,美其名曰“自己技术好”或者“警察不查”,好比今年年初的疫情(2020年),老一辈的人不习惯戴口罩,当身边人多次劝他们戴口罩出门而他们不戴出门回来一点事情都没有的时候,他们就会有一种错觉,戴口罩是多余的,甚至还会觉得眼前这些戴口罩的人都是疯子,疫情根本没有电视上说的那么恐怖,就像电视上报道的车祸一样,都是博人眼球的事情,要是万一感染了病毒或者遇到车祸,他们不会想要是自己戴了口罩就好了,自己戴了头盔就好了,自己遵守交通规则就好了,他们会看到别人,双眼紧紧盯着别人,问题出在别人,将好事往自己身上揽,把坏事扔给别人。
“交警不能这么难为人!”
病房里,医生正在查房。直到现在,他去过四个医院,住过七个科室的病房,每个科室早上都会有医生查房,查房的目的就像小学生每天出操一样,走个流程,要么是和实习生介绍疾病的种类和治疗的方案,要么和病人介绍病情的种类和治疗的方案,每个病人花在查房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不是医生不负责,而是医生和普通人之间天然隔着一道鸿沟,患者想要的答案医生给不了,医生说的话患者听不懂,所以绝大部分对患者病情的讨论都是在医生办公室里进行的,留给患者的往往是二选一的选择题,甚至多选题,一切都是概率,病人出题,怎样列式可以得出数字2,可以使用这世界上一切的方法,总之患者要健康,要那个确定的数字。然后医生答题,在医学界有一句话:“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医生会告诉患者我无法得出数字2,但我会尽自己所能逼近数字2,记得法国警官艾德蒙罗卡说过:“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也许这句话套在疾病上的意思也是一样的,病过了总会留下伤痕。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父亲虽然已经躲到病房窗前说话,但是只有两张病床的房间能有多大?父亲的声音和医生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他们处在同一时空,为不同的烦恼而焦虑,让这两条线段唯一相交的点就是他,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就像一条线,人们因为彼此不同的关系而相交,形成一个点,这个点如同一张网上的节点,当这些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平铺在我们眼前的时候,那就是社会,在这张巨大的网里,每一个人一生一条线是否存在,是否结点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重要了。小时候认为世界围着自己转,长大了发现自己围着世界转,哪怕自己不转,牵连到的节点也不多,人们很快会遗忘,留给无尽伤痛的人只有几个,然后感叹自己终其一生只是个平凡人,后悔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前不久他听到一句话,来自一位年过半百的人:“我们这些本身有缺陷的人,做任何事情肯定比普通人的门槛要高,也更加艰难,所以不要求什么大富大贵了,只要一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足够了。”他不理解,用一句“可能自己还是太年轻吧”搪塞过去。有一句话说老年人永远看不惯年轻人,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成立,有些亏,有些苦,有些道理是要用时间来沉淀的。“针不扎到自己不知道有多痛”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只有与自己有切身利益的痛苦才叫痛苦。《人类群星闪耀时》这本书回顾了人类以来所有的伟大时刻,最后也就只剩下14位值得铭记的时代英雄而已,平凡才是每个人一生的基调。
母亲的摩托车被扣了,理由是没有带驾驶证,处罚记三分罚200元,并且暂扣车辆,需到车管所凭驾驶证将车赎回。这样的流程太正常不过了,理亏了,没有遵守规则,就应接受惩罚,交警和车主的关系某种程度上好比医生和患者的关系,交警面对的是一类人,惩罚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人,规则是不讲人情的,也不应该讲人情,都说中国是人情社会,出门没有关系都办不成事儿,交警和车主之间是车的关系,但医生和患者之间就是命的关系了。母亲急着办事儿,希望交警可以通融一下不要暂扣摩托车,这种情节相信交警每天都能碰到,然后交警铁面无私地说这是按法规办事,接着车主就会闹,和医患关系如出一辙,可车主不再纠缠的成本很小,患者很大。人情有时候还是很管用的,它可能来自长期以往的经营,也可能来自一时心软的同情,所以多结交朋友,关键时候给自己戴上可怜的面具,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帮助,哪怕是在网络上的虚拟世界。以至于他这种特殊的人,享受特殊带给他的好处,又无比地想挣脱这个标签,自我拉扯。人都是越长大越复杂,成熟的标志也是复杂,原因是戴面具多了,到最后简单也成了一副面具。将内心柔软的一面展示在别人面前很冒险,成年人的世界不相信眼泪,把自己踩得越狠,把自己放得越廉价,就越不会有人看得起自己,表面上的同情不过是优越感在作祟,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没有比较,“人生而平等”不过是一种愿望,金钱、地位、权利、种族、出生、地域等等,就算与世隔绝也会无意识地和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比较,除非不是人,《红楼梦》里的二元世界和漫威宇宙里的平行世界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越装可怜自己越可怜,越可怜是让自己变更好了?还是变更坏了?出卖人情是好是坏?也许有些人一生都见不到几次,全社会的冷漠可能就是这么培养起来的吧。有些道理太赤裸裸,有些真相是无法验证的,魔术师和侦探天生对立,好人不一定会有好报,同样坏人也不一定会有坏报,将一切问题交给时间无非是和命运妥协,当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渺小的时候,并不能改变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时,他心中的不甘才被磨平了棱角。
他在广州住院,如果是当地医院医生出证明,同意异地转诊的话,医保报销比例能上升个几个点。在那次住院以前,异地转诊的手续不需要医生证明这一环节,只需要把在异地医院住院时的费用清单加盖医院的红章交给相关部门就可以了,然后很不巧,医保改革了。是不是很讽刺,本应是改革的受益者,同时也得到了切切实实的福利,却在暗地里说坏话,不就是人性么。
“为了医疗资源的合理分配,一些本地医院可以治疗的疾病一般来说医生是不会开具转诊证明的,不然随便一个感冒发烧就往大医院跑,那还得了。”
这句话他能记一辈子,倒不是说这句话有多正确,只是从那以后,他身上的傲气没有了。人生最好的安排是按部就班,没有突如其来的意外,每一步都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所谓的确定性就是这样。他在医务处与一位行政人员“辩论”,那是他迄今为止在校园以外地位悬殊最大的一次“争执”,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能就是这种状态吧。那位工作人员职位应该很大,手头有一本医院各科室主任医生的联系方式,更重要的是主任医生还听他的。那年她20岁,血气方刚,认为世间一切道理都是可以说通的,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没有中间地带,也不允许有中间地带,如果有,正义不会缺席,这种主流价值观一直植根于他的脑海里,当然现在也是,只是他不说了,看透不说破,黑白之间还有灰,道理不一定能说通,关键取决于说道理的人是谁,邪的确不压正,但正也压不了邪,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它们是二元对立的,又彼此共同形成的一个整体。“这是最后一次,下次你去找其他医院。”工作人员甩出这句话后从抽屉里翻出厚厚一本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然后熟练地找到神经内科主任医师的电话号码,打电话让医生待会儿给他盖章。医务处面积不大,大概只有半个羽毛球场,里面摆着三张桌子,他站在房间的中央,一本正经地说着自己的过往病史,一边感叹新制度使新病人看病更加方便却让老病人看病更加麻烦,一边回答对他不信任而来的问题:家住哪?家里多少人?病多久了?为什么来这里盖章?要去多久等等。那是他瘫痪之前唯一一次没有用同情的据理力争,可最终使他获胜的还是同情。前阵子报名了配音培训,对象是针对罕见病群体的,当时老师说:“虽然你们和普通人不一样,身上有不同的限制条件,但你们也有和普通人一样的地位和权利,都想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能力让社会认可,不想被同情,被可怜。”这是正常人对他们的偏见,对一半,另一半不是他们不想,是真的很难。
身体上的慢造就了他思想上的快,可是思想能当饭吃吗?他与同龄人格格不入,这种性格要么说自大,固执,要么说古怪,难以接近。童年经历往往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他的童年被放慢了,像一个巨婴一样衣食住行依靠家人,前不久他的表弟结婚了,这也没什么,如果不是同时开店做餐饮和买房的话,他不会放在心上,何止身体上放慢了,简直输掉了整个人生,看得出来他在意,比起婚姻,事业让他更耿耿于怀,不是喜欢,是迫不得已,他脑子里所装的东西,从出生至今跨越整个童年所经历的事情,年复一年的复发,数不清的票据,未来迎面向他扑来,时间比他想象中的快,哪怕再慢,该来的,该面对的始终跑不了,金钱是个好东西,没有了它,他唯独死。够讽刺的,标榜自己比他人成熟的标志居然是钱,又能成熟到哪里去,想得越多也无法弥补格局的小,靠文字吗?思想不能落地一切都空谈,有人说不要想那么多先做起来,想法一旦萌发,就会在上空盘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于是他打开手机,打开文档,按下语音键,开始说出第一句话。
现在已经说到第六章,他用了七个月。文字一旦形成,意义就会自由飘散,留下不合时宜的观点让世人评判,就像《皇帝的新衣》里的皇帝,一丝不挂,任由嘲弄。可是故事里的小孩子聪明吗?与街上指指点点的行人有什么区别?一个说了事实,一个不敢说事实。孩子敢说是因为他无畏,不知道后果,行人不敢说是因为他知道后果,谁对了?这是一部戏,皇帝在演戏,行人在演戏,唯独孩子没有按剧本演戏,皇帝知道自己没有穿衣服,不说是因为自己代表皇权,拥有无可置疑的解释权,行人看在眼里,不说破是最大的智慧,只有孩子不懂,说出不合时宜的真相,是孩子眼中的真相,如果《皇帝的新衣》还有续篇,孩子长大了,他不会变得更睿智,行人会教育他,环境会影响他,告诉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从小孩长到大人的过程会失去很多,从富有到贫穷,就是成长,甚至他都活不到长大,因为王国不需要这样的人,比起改变,毁灭来得更直接一些,所谓弱肉强食,不过是少数人与多数人的解释权之争罢了,既然如此,也就无所谓文字是否产生了,因为他是弱者,没有解释权,那么就写吧,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只有用幻想来拉进。他不是王国的小孩,也不是一声不吭的行人,他更像裁缝,哪怕无路可走,也要创造价值。
“请问这种情况可以考驾照吗?”
高考结束了,要是按照正常的考试成绩他是不可能上大学的,没有放弃,只是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每年放榜时,新闻媒体总能找到平时隐藏在角落的优秀学生,不只是成绩,还有特殊的经历,缺胳膊少腿还只是普通的,周遭环境的变化,家庭的变化所引起的“不容易”更能挑拨人们的心,然后呢?曝光带来的关注和同情铺天盖地地充斥着他们的生活,像夜晚的烟火,很美,不过一瞬,生活还得继续,不是切肤之痛的同情不过是表面的恭维,很快就消散。在他高三的那一年高考改革了,实行大高考和小高考制度,在全国6月份考试之前,在3月份有一次学考,学生可以自主选择报名参加考试,只不过学考录取的学校都是大专院校,而高考则录取本科院校。寒窗苦读12年,每一位学子从小开始就被灌输只有考上好大学才有好前途,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每个人都努力学习,听着长辈告诫如果你不这样做以后会后悔的之类的话,小孩哪知道以后是什么,都说学习是反人性的,身上的内啡肽和多巴胺是一对矛盾,向死而生说的也是这种道理,成长都是痛苦的。
“是你考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冷峻而没有情感,像是机器人。
那是四年前,按照世俗标准,高考之后就该考驾照了,看到朋友圈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在驾校打卡,发着各种自拍,吐槽驾校教练种种不是,从科一考到科二,晒在网上报名成功甚至最后发驾照照片,逃避焦虑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人群,可自圆其说最后的下场一定是死,人是社会性动物,死或不死并没有那么重要,以什么姿态面对死亡才重要。在18岁以前,他身上的壳把他保护得很好,闭口不谈是他为人处事的所有技巧,除非他想卖弄。
“不是不是,我是他亲戚,特意来问一下。”他还是没办法面对自己的全部,没办法坦诚,人们总是习惯把自己当作故事的主角,聚光灯下一切都表现得尽善尽美,不愿露出一点瑕疵,捍卫心中仅有的一点自尊,但另一个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并不在乎,甚至都可能不是人,只是一个假想的存在,用来羞辱自己的无知和尊严。这么拙劣的谎言,这么稚嫩的声音,这么荒诞的理由,现实的无力感呼之欲出,谁不知道?不说而已,众人皆醉我独醒反过来说就是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其实自己就是那个孩子,那个乳臭未干不懂事不合时宜指出国王没有穿衣服的孩子。
“哦,不过矫正视力不达标是不可以拿驾照的。”
他挂断了电话,没有说再见,不是客气,而是不可能再见。一个能猜到的答案,哪有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不撞南墙不死心才是车的最终宿命,山前和南墙都在同一方向,是否有路取决于你的野心有多大,还有与之匹配的能力,和身体。当他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儿时的梦也就破灭了,其实早在确诊的那一刻就该破灭的梦被他自己骗到现在,他的选择被无限地减少,无数个0前面的1都没了还谈什么梦想,谈什么地位,没有未来的人天然失去了选择权,疾病,就是大自然的强者法则,医生,在道德、人权的光环下治病救人,每个人能说的话很少,能表达的观点很少,舆论可以淹没事实,至黑至暗的一面埋藏在每个人的心底,这叫压抑,这是他的世界,因为他是这样的,所以看到的人也是这样的。
他一直在思考时间究竟赋予了他什么,除了表面上的快与慢以外,无论是整个人生进程的不断变慢,还是胡思乱想后的自圆其说,都没有所谓意义上的成功,怎么定义成功?怎么定义快慢?只有时间可以给出答案,然后呢?所以呢?时间可以倒回吗?知道如何定义答案之后可以重来吗?后悔有用吗?可是怎样又能做到不后悔?人真是一个奇怪的物种,赋予意义,又质疑意义,最后还寻找意义,不可理喻。
午后,他在小区楼下练习如何驾驶电动轮椅,磕磕碰碰的。
他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不能考驾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