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病
那是一个傍晚,维修已经结束,我和同事抬着一个氮气瓶走在昏暗的楼道里。在跨过一道沙砖时,脚底下不慎一滑,肩上的重物一下将我压倒,我的右膝盖重重地跪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所幸,氮气瓶向一旁倾倒,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哐当声,没有砸在我的身上。
我下意识地想爬起来,右小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膝盖处传来一丝幽幽的疼痛。我一摸膝盖,那里已不是原来的样子,深深地凹进去了。那时的我和同事都是惊魂甫定,不知所措。我们以为是脱臼了,使劲地在膝盖处揉起来。很快,一阵钻心的疼痛奔袭到我的脑际,脚杆也迅速地肿胀起来。
我整个右腿完全无法动弹,同事见势不妙,赶紧喊来其他几个人。他们七手八脚地将我弄到肩上,喊来出租车,奔往医院。
我的脚只能一直平抬着,不能有一丁点儿弯曲,否则,便如同有尖刀在那里一刀一刀的割,痛彻心扉。
经过拍片诊断,右腿髌骨骨折,x片上的髌骨已经破成几片,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很多手续没有完成,当晚不能及时做手术,在急诊室和病房间来来回回,我脸色苍白,冷汗淋淋,几乎昏迷。
等到躺在病床上时,脚已肿得像碗口粗的树木,裤子无法脱下,只能剪碎,我在止痛药的麻醉下,好不容易才睡去。
第二天的手术做了快两个小时,盖骨重新拼凑,并镶嵌有钢丝网,另加两枚钢钉固定。等到麻醉失效时,那种无论怎么叫怎么喊也无法消退的疼痛又层层叠叠的朝我涌来。
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大小便无法自理,我请了一个护工。他能给我接大小便,他能给我打饭给我洗脸,给我擦身子。可是,他能缓解我的饥饿,却无法缓解我深入骨髓的痛,他能擦去我脸上的汗,却不能擦去我心上的伤。
从小到大,我一向比较隐忍,一点小感冒,一些皮外伤,一个小跟头,一次小失败,一点小希望的破灭,我从来都是闷在心里。我不喜欢张扬,不希望因为我的不快而引起别人的不快,不希望因为我的痛苦而带给别人痛苦。不管是朋友还是亲人,我宁愿自己一边咬着牙,一边流着泪,一个人默默承受。也许你此时看到我阳光明媚,你却不知道上一秒钟我神情落寞,也许你此刻看到我志得意满,你却看不到我刚刚的烦愁郁闷。
我的个头很小,我希望自己的内心很强大。
现在也是一样,我拒绝吃止痛药,哪怕是半片1/4片,我相信我的意志能够克服它。我时常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但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那也只有我自己听得到。我安静地听着音乐,但我被子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快嵌进肉里。我哪怕痛得恨不能一刀砍下整个右腿,依然是一声不吭,面带微笑。
因为我相信,苦难不是与生俱来的,苦难也不会陪伴我一生。痛的再怎么钻心,再怎么蚀骨,再怎么让我要死要活,它终究只是皮肉之苦。它像跳在梁上的小丑,它像躲在暗处的鬼魅,它只能摧残我的肉体,却无法摧折我的灵魂。
开始两天,我的腿一点都不能弯曲,只能处在静止状态。膝盖是关键的活动部位,我不能让它僵硬,必须要让它尽快地健康灵活起来,我要站着行走,不能曲着偷生。
于是我开始为难自己,先弯曲十度,那种痛是明目张胆的,但我也要明目张胆地跟它对着干。只要咬牙坚持,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反复弯曲几下,那种痛就麻木了,这样做十下二十下三十下,我也就适应了。
我又慢慢弯曲到二十度,它要痛就由着它痛吧,懒得理它,又这样反复弯曲十下二十下三十下,慢慢又适应了。其实这真的没有什么,什么压力山大,什么苦海无边,碰上了坚持,它们都如云烟。
就这样每天练习,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后来病友们也看出了端倪,只要我脚那头的被子起伏不停,他们就知道我在忍受巨大的疼痛,恢复身体。他们都会安静下来,有的向我翘起了拇指,有的眼里满是赞许,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气息。
在住院期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怕他们为我担心,隔得那么远,他们也无能为力,苦一点,痛一点没什么,我一个人能扛。
在我不懈的努力下,恢复得很快,出院的时候我不要人扶,自己拄着双拐慢慢独行。在休养期间,我坚持劳逸结合,能坐的时候我不躺,能走的时候我不坐。没过多久,我就丢掉了一支拐杖,用单拐了。在外面吹吹微风,看看太阳,数数落叶,吹吹口哨,哪怕像只青蛙,蹦蹦跳跳,也很好。
伤筋断骨一百天,我没有静静地等,我只是不停地争。没有到一百天,我终于丢掉了拐杖。那一天我像个正常人一样,背负双手,走了很久很久。花儿自由地开,鸟儿自由地飞,空气自由地流淌,我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唱歌,自由地为自己鼓掌。
一切都是自由的,我自由地要飞翔。
一年之后,我又做第二次手术,取出钢丝网和钢钉。这一次的痛,轻车熟路地来,我轻车熟路地挡,它挣扎几下,也就安静了。一切都像一阵轻轻悄悄的风,在病房里打个转,在我倔强的面颊拂一下,甚觉无趣,不出声地走了。
这一次我只住了几天,就恢复正常出院了。
后来经鉴定,九级伤残,看着那几个冰冷的字,我的心一阵抽搐,我不做跛子,我不是残疾人,我一百个不愿意,我在心中对自己说。
此后的我,一直坚持多步行,经常锻炼膝盖的弯曲能力。因为我不想别人以异样的眼光看我,哪怕有太多的同情与关爱。我相信别人能做到的事,我一样能做到,大不了多坚持一会,更努力一分。
现在,你若看不到我膝盖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仅仅看我前行的背影,你绝对不知道我九级伤残。因为我不跛不瘸,身形依然矫健,偶尔还会跳跃一下,想要抓住树梢那一缕阳光。
当然,我的右膝盖会格外地怕冷,碰上阴雨天就会隐隐地痛,遇上围墙,我再也不敢一跃而下。但这又能怎样呢,冷就多盖些被子,痛就多想些开心事,一次达不到,可以迂回,我想要达到的终归能达到。
苦痛就像一根稻草,懦弱的人被它压倒,坚强的人随手将它扔掉。磨折犹如一剂苦口的良药,畏缩的人将它吐掉,执着的人将它吞咽消化掉。
世界那么美好,我只是被青春闪了一下腰。我没有病,只想更加努力地奔跑,迎着风,携着光,朝着向往的目标。
附:髌骨骨折是较常见的损伤,以髌骨局部肿胀、疼痛、膝关节不能自主伸直,常有皮下淤斑以及膝部皮肤擦伤为主要表现的骨折。髌骨骨折的发生年龄一般在20~50岁之间,男性多于女性,约为2:1。多为直接暴力或间接暴力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