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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 ‖ 小说家

2022-11-24  本文已影响0人  皮卡丘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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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证明”。

贾文章咬咬牙正准备跳下江去,犹豫中又缩了回来。他转身走上几级石阶,瞅着没人,飞快地把那旧得辨不出颜色的棉衣脱了下来,然后是里面的黑色短袖,看不出脏来,但闻得到。接着他用右脚踩着脱下左脚的皮凉鞋,又用左脚趾头勾扯下右边的鞋。穿凉鞋有个好处,不用换洗袜子。最后是脏旧松垮的牛仔裤,越穿越有牛仔的味道,像夏日里在泥潭打滚的牛崽味。他把衣物裹成一团放在高处石围栏上,转身踩着湿滑的石阶走进江里。

真他妈的冷!贾文章的勇气被冷跑了大半,这会儿水深及大腿,他在想回头是岸还是继续往下走,踌躇间该死的右脚替他作了决定,抬脚往前走,不想踩了个空,整个人便光溜溜地往前扑腾到了江里。冷,冷得牙齿打颤。但他要证明一件事,杨桃还在,她没有放弃他!死也要证明,贾文章想着,干脆往前游,然后憋了口气沉下去。他睁开眼,水是干枯的苔藓绿,银白的鱼游过,杨桃穿着花棉袄,那颜色在水里好像更艳些,她摊开双手在往下沉,她闭着眼睛像睡着了。她怎么能毫无挣扎地沉入水底?到底是多绝望才能忍受那刺骨的冷和窒息?贾文章突然茅塞顿开,一时间文思泉涌,他生怕这闪现的灵光跑了,激动得赶紧往岸边游。没热身的半个旱鸭子,在冰冷的江水里突然动弹不得,右腿抽筋了!贾文章一看距离岸边还有好远,一下慌了,一慌就手无足措地往下沉,他拼命扑腾着连呛了两口水,才咕噜噜地喊了两声“救命”。

热爱冬泳的大爷此时出现在江边,他穿了件五分花短裤,悠哉地拎着密封好的塑料泡菜桶,边上系着个黄色浮球,里面塞着外衣裤。他左右瞧瞧,正准备翻越围栏悄悄下水,突然余光瞥见一个人头在江面浮浮沉沉,当下顾不得走石阶,直接爬上石栏杆往后一蹬就扎进了水里!骑车路过的小伙子一个急刹车,以为大爷轻生跳江,大声呼喊起来“救人啊有人跳江啦!”很快几个路人跑了过来,大伙儿一看傻眼了,只见江里一位大爷正拽着另一位大爷往岸上游。

“我说你啥事要跳江啊?这大冷天的还不如跳楼痛快。”大爷气喘吁吁地把贾文章拖到石阶上,“哟,你这死样可真够丢人的,光溜溜的到时浮上来不害臊?”

贾文章右腿抽着疼,脑子里却一直惦记着杨桃,灵感这东西不好说,有时转瞬即逝,必须赶紧把它写下来!他脑子里就只有这个想法,甚至想不起来要感谢眼前的救命恩人。纷纷翻越过来的路人,把湿漉漉的两人围了起来。

“咋啦?跳江还是游泳?”

“我游泳,他自杀。看着也不像自杀。”大爷打量了一下贾文章,只觉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哦哟,头发胡子这么长衣服也不穿,怕不是疯子吧?”

“我说还是报警的好。”

“报啥警?他好像快要死咯,打120啊。”

“大哥,你没事吧?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

贾文章猛咳了几下,胃又开始抽搐,他几乎要呕吐。他唇青脸白,浑身上下只穿了件裤衩,骨瘦如柴的身体在冷风中直打哆嗦,抽筋的小腿僵直而酸痛无比。但他一心想惦记着杨桃,硬是用手撑着石阶往下挪。

“哎兄弟让一下,别挡着路了。”

“好不容易捡不回一条命,你还想死啊?”

“听说跳河死是最难受的,死前那几分钟是生不如死啊。”

“我没想死!但我现在快冷死了,快让我冲干净穿衣服!”文章翻了个白眼,转身抖着手朝上指了指,很快有人把衣服递了过来。还好脱了衣服才下水,文章忍受着冰冷,把身上的枯枝烂泥勉强冲刷干净。他边穿衣服边暗自庆幸,这才想起那恩人,于是裹紧棉衣便抱拳弯腰给大爷作揖道了谢。

“得了,快坐好把小腿揉开。”大爷说,“还好你没死成,不然我以后到这儿游泳都觉得瘆人。”

“我没想死,我就想证明自己。”贾文章边揉着腿边解释道。“哪位好心的大哥,能帮忙把岸上那小板车的黑色包给拿一下吗?”他惦记着刚用命换来的灵感。

“证明自己什么啊?证明自己不会被淹死吗?”

“啧啧,这体验够爽吧?”

“要不要联系你家人?”

“不不,我没事,家不在这。”

“你这是流浪汉?”

“去你的!跟你们说了也不懂。我是小说家!走走走,散了散了。”文章不耐烦地遣散众人,他得赶紧写。

“吁,发神经。走了走了。”

“小说家?哈哈······”

“看来跳江里脑子进水了,走啦!”

人群散去,终于安静了,树底下的石阶上只剩贾文章一人,以及泡在水里的大爷,大爷跟他挥挥手,拽着黄色的浮球往远处游去了。贾文章从包里拿出笔和本子,刷刷飞快地写着。他紧皱着眉头,就这么一直坐在石阶上,本子搁左边弯起的膝盖上写着,前面是滔滔江水,自北向南奔流不息,一直汇到大海里去。

大爷游完泳回来,看到贾文章还坐在原地,便凑上前去说:“你,真的是小说家?”

“嗯?”贾文章抬起眼皮,“我要说是,你能信吗?”

“我信啊!”大爷诚恳地说。

贾文章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眼泪涌上来,哽咽着相对无言。这些年,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小说家,能成为真正的小说家,他背井离乡,风餐露宿,体验这个世界,寻找灵感,却始终没能写出一部大获成功的作品。

“好好写,我相信你是个出色的小说家。”大爷穿上衣服,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上石阶三两下敏捷地翻过了围栏。

贾文章受到了莫大的安慰,从来没有人相信他是个小说家。他是个疯子,流浪汉,乞丐。一滴眼泪落在写得半满的本子上,黑墨晕开来。

快了,他想。

夜幕降临,贾文章推着小板车回到他的住处——桥底下的一个角落。他把车上的行李一一搬下来,包括一卷竹凉席,各自编织装着的两床发硬的旧棉被,一床铺的,一床盖的。一个黑色背包,看起来很沉重,一个油渍斑斑的花布袋,封口打结处露出黑色的锅柄。一个五升装的款泉水瓶,里面是他在路边公厕装满的自来水。最后,他把板车的木板卸下来搁到地上,那是他的床,然后开始生火做饭。

简易的便卡式炉,是一年前用稿费买的,他的胃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他得活到完稿。搁上不锈钢小锅,倒入半锅水,啪地开火。火苗舔着锅底滋滋响。一块面饼,几片装水时顺便洗过的白菜,油,盐。昨天吃过鱼,一条别人钓的鲫鱼,准备扔回江里的时候他要了下来。他吃过很多原本可以死里逃生的鱼。今天吃素。

南方的冬天总是姗姗来迟,又匆忙结束,这也是贾文章一路从北到南的原因,只要有个遮风挡雨之处,便能生存。他搬过很多次家,从这个天桥底搬到另一个天桥底,地下人行通道,地铁站出口通道。最喜欢的是夏夜里公园的凉亭,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平坦的长木椅上,看着稀星明月,听着虫鸣,他感到心满意足。虽然夜班妻儿偶尔闯入他的梦里,但他并不觉有甚留恋。妇人短见,眼里只有地上的六便士,从来不知抬头看一看天上的月亮。他偶尔想起儿子,离家的时候,儿子才7岁,天真地问他,爸爸是要去当小说家吗?算起来现在都上大学了吧?当然也可能早早辍学了,人各有命,倒也不必多想。

虽然这里从来不下雪,但总归是冬天,也还是冷的。贾文章穿着棉衣裹紧棉被,还是觉得冷,迷糊睡着又被冷醒,恍惚中看到杨桃在马路对面昏暗的路灯下站着,花棉袄,背着个小娃娃,胸前勒出饱满圆润的胸脯。她幽怨地看着他,似乎在哀求他给她安排个去处,天上地下,投个好胎还是不再入轮回?总该有个了结。

贾文章清醒过来,揉揉眼睛却不见了杨桃。他裹着棉被坐起来,背靠着石围栏,从包里摸索出手电筒、笔记本和笔,曲起双膝开始写了起来。渐渐的,他不冷了,也不乏了。写着写着,杨桃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她在等着。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中途手电筒没电了,贾文章换了一个。他总备着两支手电筒,在地铁站或者公园,遇到能充电的地方就把它们充满电。灯光再次渐渐黯淡,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杨桃走了,她看到了结局,笑着走了。

贾文章合上本子,耗费半生心血的小说终于完结了,这是他最满意的一部长篇小说。他把包里所有笔记本都拿出来,揣进被窝里,然后心满意足地躺下了。他觉得冷,想起好久没洗热水澡了,明天,明天一定要到体育馆去,球场外有几间简易浴室,那里有热水。他想好了,避开保安悄悄溜进去,好好洗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到里面柜台付老板娘十块钱水费。贾文章想象着热气腾腾的水从头淋到脚,身体从皮肤暖到骨子里,周身暖融融的,他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但气温更低了。大爷照常到江边来,但他没有直接跳到水里去游泳,而是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兜转到了桥底下。他昨天夜里想起了从前的自己,那个年轻人也曾梦想过成为小说家。他也想起了跳江的小说家就住在桥底下,于是一大早给他带了一床干净的棉被和一件厚实的棉衣。

终究迟了一步。在贾文章尸体旁边的,是十来本写得满满当当的笔记本。后来,贾文章的儿子整理并出版了他的遗作——《杨桃》,享誉文坛。他终于证明了自己,成为了真正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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