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的河里洗澡（2）

无父何怙 ，无母何恃。

爸爸2010年去世， 妈妈于2015年去世。才醒世一样忽然发现我没有了可以依靠，可以依赖的力量，那是一种树根被深深拔起 ，虚浮在土壤之中的感觉，好像大风一旦刮来，你就会彻底倒下！

这一年多，经常处于这样的惊恐之中，有时感觉身边的孩子，身边的丈夫都是远远的陌生人，时不时的好友间的聚会，于热闹中，欢谈中，也会觉得是虚无的。总之，生活中的很多场景，都让我有一种离殇，不经意的一个触动，都会滑泪。不知这种种的无力感，虚浮感其他兄妹有否。

古人喻父为天。在我的心里，爸爸就一直天一样的存在，尽管他脾气暴躁，会对哥哥们，甚至妈妈拳脚相向，但这丝毫不会影响我对他的依赖，记忆里我好像就没被深刻的揍过，唯一清晰的一次是21岁那年回辽宁待业，因和妹妹的口角我动了脚踹了她四仰八叉，结果爸不问青红的当胸给了我一拳……这一拳的结果，我病了，阑尾炎，肠黏连，胰腺炎接踵而至，第一次爸给了这么重的打击，可是气到我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景，都依然清晰他的愤怒。我有时是刻意的要回忆这一幕，想从中更清楚的记忆他的面貌，离世六年了，生怕他的身影和容貌变得模糊，而这一幕会让我紧紧抓住他。

爸是我的天。绝对！

小时候，红高粱熟遍田野时，爸会披着月光挑着两囤子高粱回家，那时还是合作化机制，得偷偷上地里割，（现在人们已经能理解那个时代的诡异，可以坦白说过往了）两个囤子啊，用草绳打十字结，大长扁担挑起。所以爸那时给我的感觉好有力气！有爸在，我绝对饿不到，来讨饭的，我也绝对能拿出米来去同情一下可怜的人。然后早上是妈起早做的一锅香喷喷的红高粱米饭，闻着香味就会一骨碌爬起炕，直奔锅去。到现在我还会问留在内蒙的大哥，能找到当年的红高粱米吗？我在北京的市场一直寻不到，大哥说，已经没人种那玩意了……童年的清贫，那时并不知觉，反而因为有爸，倒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之后的时光，我不想念中专（可以早赚钱），要读高中，爸不反对，这等于要给他添加经济压力，他并不考虑。在读书这件事上，爸绝对是不含糊，俩个哥读书都非常优秀，他顶着强大的压力来支持，好在轮到我上高中，俩个哥已经独立工作了。

再之后，我的最好年华，过的一塌糊涂，波折不断，爸从来都没有过语言上的责怪，都是我决定了什么，他承受什么，意见给你，决定在己。所以，在我心里，他一直是我的蓝天，哪怕我的生活再怎么的混天地暗，我知道，有一天我走不下去了，爸肯定会接受我。

爸是辽宁庄河人，一个处于黄海之滨的小地方，他应该三十岁之前的岁月属于那里。爸不是白丁，读过书，又因动荡，带全家跑去内蒙避斗，做了几年农民，之后阴差阳错的当教书匠几十年，高，初，小，都历练过。我记事时，对他刚进学校工作时有印象。爸懂谱子，学校有个文体活动要排练节目都是他编排，记得有一次妈让我去学校找他回来吃午饭，我看见他黑色破棉袄底摆漏着棉花球，腰间系着红布带，又唱又扭的，一下子我乐出声，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见过他的文艺动态，回家和妈说我爸排节目呢，妈还笑他是公鸭子的嗓子。唉，估计爸那时是非常有热情的在工作，忽略贫苦。

如果不是那场运动来的那么巧，爸应该会是从北航走出来的人才。在我上初中时，有时会问起爸妈他们的过往。爸高中毕业后，读的是高等中专，学林业的。毕业后，工作几年，实在是按耐不住北航梦，就辞职在家备考，那年已经有了大哥。但命运实在不偏爱他，这档口，一家子被打成地主富农了，于是失去了高考资格（爷爷的一句话惹得祸事，对立方还是自家亲戚，问爷爷：老王，今年这几亩地能打多少粮食？老王玩笑说：一帽兜就装了。于是被抓住把柄）还要被批斗。妈说，她清楚记得有一天，她后背背着大哥，用爸的书填灶坑，熬好了一锅土豆炖豆角。

批斗台上，爸被那些鬼一棒子打下两米高的台下，妈感觉不好了，冲上台子和对方对垒，妈根正苗红，造反派不敢动她………之后逃到内蒙 ，有了二十年的内蒙的劳苦生活，于是也有了和专业不对口的工作，成为老师。二哥高考时，爸还建意他报考北航呢，可见这是他一辈子多大的遗憾啊！爸在内蒙教高中时，启蒙了很多孩子的读书意识，也带出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的学生，有的读高等中专，也有读专科 的，这是在那贫困偏远之地走出去的文革后第一波。爸的文采很不错，内蒙86年的全蒙校史征稿，共几千份投稿，爸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寻找长安这小乡的建校历史，把它整理出来，拿到全内蒙好像是第二名的名次吧，我有些记不清了，但撰稿人和去蒙里领奖的人变成了他的领导，校长同志。

一场运动完全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89年，妈妈找同学把爸调回辽宁，调回时，他还是民办教师。之后因教学出众，解决了转正问题，还当了小官，小学校长。因善良的本性，老师得了血液病，他召集募捐，这是本地区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募集到的钱从总校取回时少了两千，于是质问总校校长，怎么能贪这治病的钱！而此校长正是妈的同学，帮助爸调回辽宁的人。妈知道后，气的直骂，骂他“大彪虎”！

爸自己曾感叹命运的不济，对那场运动只剩下叹息。还怪乎过自己的名字，怪乎过自己的属相和生日。说自己属龙，又出生在冬月冰封时，属困龙，加之名字中的一个“宏”字，有宝字盖，为“家”的意思，于是，自己的这辈子就潦倒穷困，不得施展。多有意思的人生解读啊！

2008年，爸在京查出胃癌晚期，我每天奔跑于医院，整个治疗过程，我至今清楚的记得，他也表现出很淡定。老公努力在金钱上帮助他，爸对我保证，他要对得起我们为他花的钱，努力活好。但他没做到，术后的养病过程，他焦躁，不安，发脾气……生命终结于2010年的正月底。生病找大夫，没错，但养病靠智慧，绝对！而爸在养病这环节上失去了智慧，这是他留给我的教训。

每每回忆起爸爸，内心无限的不舍。就像他临走前和我说，他不甘心，一辈子没吃好穿好，但他庆幸这辈子没坏过良心，没做过亏心事，心是安的，这点爸应该是幸福的，欠账走，下一世也是会被追究的，这是定有因果循环的。

爸在最后的意识模糊之中，嘴里一直在叫哥哥们：“快跑!快跑！人都知道你叫什么，人要撵上了，快跑啊……”二哥说，这是他文革中遭遇过的事，至死，这场运动的记忆还是被他带走了！

爸这一生是在黄河水里洗的澡。不顺利，泥沙时不时的就划上他的身体，冲进他的心里。

祈愿爸得安吧，人生来过就好，如果没有来过，没有在人生这条河里洗澡，您与我们兄妹怎得这份血水相依的缘？至少，我想，您没后悔过把我们带到这个世间吧，没有后悔过给我们撑起一片天，让我们安全的长大成人吧，这就值了！

在生活的河里洗澡（2）

父母已去，我的生活还在继续。应该放下对那世的牵挂了，应该照顾好自己的生活，让日子花香满屋，让岁月之河波澜不惊， 慢慢的，流淌。

而放下不等于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