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片》
柯利福看着那辆绿皮车在自己跟前停下,皴裂的汽笛声沿着被车轮摩擦的热乎乎的轨道飘了上来,狠狠地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整理了一下汗津津的亚麻衬衫的衣领,夸张地耸了耸肩膀以使他的帆布书包保持平衡,随后他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被汗浸湿的粉红色的车票,跟在了一个戴着遮阳草帽的女人后面。
检票的是个皮肤黑黝黝的小伙子,他圆鼓鼓的五官像是从煤矿深处挖出来的一个个亮闪闪的银锭。每次他接过票查看的时候,嘴唇都要随着那水晶般往下的汗珠不安分地蠕动起来,像是两条怯生生的松毛虫。他接过柯利福的车票,低头浏览的时候又抬起眼瞟了一眼柯利福,接着便把票递还给了他。
车厢里被一股久违而又使人感到愤恨与恶心的孤独感包裹着,布满油渍的座位、堆满脏兮兮的行李的过道和横七竖八地倚靠在一起睡觉的人成了这密闭的空间里互相矛盾的填充物。两个双胞胎似的男童相对着站在座位上,把头探出车窗,朝着站台上还在排队等待检票的人喊叫。突然他们的母亲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掌使尽全力地抽打他们的后背,发出了冷冰冰的、勾起了乘客们的恐惧感的噼啪声。她接着熟练地揪住他们的衣摆,暴力地把他们从车窗外扯了回来。
柯利福找到了他的座位,恰好靠窗。而两两相对的座位布局却常使他感到不满,他宁愿把自己的嗓子囚禁一整天也巴不得自己独享一个座位。如果是像那两个漫无目的地叫喊着的孩子一样的人坐到他的身边,他一定会被奄奄一息的耐心给憋到癫狂,甚至会爆炸。不过这时候他的右手边和对面的座位上仍空荡荡的,仿佛是安安静静地偃卧在这汗臭味的铁匣子里的虚空。
他把书包摘下来,放到面前的杉木桌板上,接着他把攥在手里的、已经皱皱巴巴得像是皱纹似的车票缓缓舒展开,捏着一角扔进了书包。那股旋转着的、激烈的、无法被征服的汗臭味仍在肆虐着车厢,它就像是无形的狂风或是具备实体的海啸似的猛烈地溢出男人女人们的肩头,冲撞到脏兮兮窗玻璃上。柯利福却只能拱一拱鼻子,对这经久不衰的气息表示无可奈何。
这时他突然看到了那个戴草帽的女人。她看起来三十多岁,皮肤白皙,穿着一件印着百合花的桃红色连衣裙,脚上是一双鸦青色的玛丽珍鞋。一根纤细的白银项链围绕在她白花花的脖子上,使她像是一个从城堡的暗道里出走的贵妇人。她始终戴着那顶遮阳草帽,不肯在车厢致密的阴影里把它摘下来。柯利福坐在远处,心慌意乱地盯着她,从上到下打量着她的全身,生怕她找到座位后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但是她却离他越来越近,慢慢地穿过那股不协调的汗臭味,擦过几个男人的肩膀,越来越近。
她在他身旁的过道里站住,仔细检查着手上的车票,随后她便把另一只手上的手提包放到桌板上,由于惯性手提包一下子倒在了柯利福的书包上。接着她紧紧按住大腿下的裙摆,坐在了柯利福的斜对面。
她终于把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白石灰色的、疲惫的脸蛋。
柯利福惊慌失措地望向窗外,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几个穿着海蓝色制服、慵懒地倚靠在防护栏上的检票员,那个黑黝黝的小伙子也盲目地掺和在里面。幸运的是,借助他们身上那一件件拥挤在一起的深色衣服,柯利福还能够在窗玻璃里窥视那个女人。她正温柔地用手捋着额头上被帽子给压下来的头发,轻轻地、舒缓地、不想被打扰地独享着她的时间。
火车开动了,那几个检票员像是狐獴般机警地扭过脑袋来,目送着火车远离他们的闲谈声。柯利福无法再在窗户上看到她了,现在堵住他的眼睛的是茫茫的、姜黄色的、被车轮的哐当哐当声给征服了的麦田,一些乌黑色圆点零散地粘附在麦田的中央。那是些焚烧过后的麦秆堆,是些让我痛苦而喜爱的东西。柯利福心想。
因为从那些匆匆掠过的黑色圆影里,他又有机会看到那个女人了。
这下她捋完了头发,像是把刷了白漆的木梯似的靠在椅背上,眼睛闭着,两手相叠放在并在一起的大腿上。柯利福大胆地回过头来。“喔,该死,她太美了,”他心想,但是他马上扭回头去不再看她,“如果我不是个大学生,我这会儿该向她求爱了。”他望向窗外,他甚至能嗅得到自己近在咫尺的心跳声,也能感觉得到被错综复杂且收缩得越来越紧的血管捆绑着以至于变得僵硬、发麻的心脏。甚至窗外的麦田也被一种胆怯感、不真实感和愈演愈烈的眩晕感所环绕,使得它更像是一具青白色的死尸,而它在玻璃另一侧的不远处以虚弱无力的恨意照耀着柯利福,愤怒而又无可奈何。
突然女人敲了敲桌板,柯利福回过头来,发现此时她正目的不明地注视着他。她的瞳孔是靛蓝色的,石榴红色的嘴唇泄露着她含混不清、无法掩盖的性感。她颧骨尖尖的,像是两座对称建造的塔楼。柯利福茫然无措地看着对方,任由僵硬的躯体锁住他懦弱的思维。
“你是高中生吗?”女人问道,她的声音有一股紫藤花的香气。
“哦,不是,夫人,”柯利福紧张地说,“大学生,萨拉托姆大学。”
“喔,我还没结婚呢,”女人说,“不过你长得可真年轻啊,可不像我们。时间对年轻人来说总是往后退的。”
“我要是您,一定不会这样想,因为您看起来甚至比我还要年轻。”
“这话可过分了,”她说,“夸一个女人年轻时,最好不要拿她跟年轻人比,否则她会以为你是在讥讽她。要是说她比同龄人年轻,她一定会很高兴收下你的赞美的。”
“不好意思,夫人。哦不,小姐。”
“你应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女人问他。
“柯利福·冈萨雷斯。”
“它总能让你感觉到生命力,不是吗?”
“是的,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话——”
“哦,我可不介意。蜜雪儿·李,”女人说,“这名字总让人以为我还是个姑娘。”
“——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伙子,”蜜雪儿说,说着她把手伸进那个款式比较古老的绗缝包里,拿出一根细细的、烟嘴被砖红色的纸缠绕着的卷烟和一个打火机,接着把烟点着,“你在想我为什么要找你谈话,为什么要问你这些问题,是不是?你也许会认为我坐在你的对面,找你说句话是难免的。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冈萨雷斯。”
“嗯,小姐,我对您找我谈话并不奇怪。人总要张开嘴发出点声音的,所以为什么不找个人说说话呢。”
“嗯,你这样认为是最好的。可是我打断了你欣赏美景的欢愉,这是有目的的。”
“您最好不要告诉我您是我新课程的老师或是其他的什么,比如认识和我一个姓氏的老头。”
“哦,亲爱的,”蜜雪儿说,她的声音像是蜂蜜似的缓缓地淌在柯利福的神经上,使他的眼睛开始哆嗦、牙齿开始发麻,像是得了谵妄症,“我在叫你之前可不知道你姓什么。”
“哦。”
“你要来支烟吗?”她说。
“不了,小姐,您最好也熄掉吧,”柯利福坐直身子朝四周张望着,“已经有不少人在翻你白眼了,说不定等下乘警就会过来的。”
蜜雪儿·李把燃掉一半的烟把扔到地上,一脚踩灭。
“我给你一样东西。”蜜雪儿说。
她重又把手伸进绗缝包里,在里面翻搅着。她的动作显得很熟练,两条胳膊像是两根长长的竹篙似的笔直地、准确无误地刺入独属于女性的、秘密的死泥中。她时不时地歪过脑袋里瞟一眼柯利福,表情凝重,五官的排布却又透露着一股多余的喜悦。也许她开始后悔了,也许她不再想给柯利福那样东西了,但是无奈她白皙的胳膊已经背叛了她。
她把手从包里缩回来,白蜡般剔透的两根手指捏着一张硫磺色的卡片。她把卡片轻轻的放到柯利福的书包上,使背面朝上。柯利福拿起卡片,卡片背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些汉字和英文字母,他起先不想承认他认识那些字,尤其是那些令他一颗一颗的牙齿开始抽筋、眼睛开始不听使唤地痉挛起来的几个个别的字,直到他旋转手腕,将卡片翻过来。
“你最好用什么东西遮挡起来看,我可不想别人看到我穿成那样。”蜜雪儿·李说。
柯利福着急忙慌地拉开书包拉链的一个小口,捏着卡片伸到里面,借着渗进去的含义不明的冷光,他再次愧疚地打量着卡片上的内容。卡片正面,蜜雪儿穿着一件绛紫色的比基尼,融入了身后没有其他任何修饰以至于是以一种赤裸裸的状态呈现出来的淡黄色的背景中,同时她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指头按在火焰般的嘴唇上,摆出一副更多地是特意挑衅而非挑逗的姿态。
柯利福的眼睛像是粘在了上面,但是除了刚开始瞥到的那一瞬间,他好像没有再想什么过分的事。他仅仅是把眼睛看向拉链拉开的小口中,而在他的脑子里,则更多地,应该是完全是对蜜雪儿·李这个神秘的女人的抗拒,那是一种当一个胆小的人站在处刑台中央时对来自四面八方的、静谧的氛围的惧惮,是对铺天盖地的陌生感的屈服和投降。他突然不认识她了,虽然他的确不曾认识她。
“现在我们的身份都暴露了,”蜜雪儿·李说,“你猜我会不会被你给抓起来?”
“小姐——”
“你现在一定不会相信的,至少不会相信卡片上那是我。”她接着说,不留给柯利福一丝呼出那剩下一半的气息或是恐惧的机会。“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吧,小伙子。但是有谁活着没经历过这个呢?你必须十分的痛苦,才能十分的快乐。快打起精神来吧,公主。”
“只是——”
“哦,得了。”蜜雪儿·李又抢过他的话头来。她感觉到脚底踩到了什么,于是她抬起脚来,发现了被她踩扁的烟头。她一脚把它踢到过道上去。“你不会以为女人不能干这行?你们男人不就喜欢干这行的女人吗?他们总是表面上佯装成一个打着领结的绅士,暗地里却又拗不过自己的欲望。这种正派人物我可见得多了,不过那时候他们都是光着身子趴在我身上。他们的样子别提有多滑稽了。”
“嘘——”柯利福把食指挡在嘴唇上,高耸着肩膀看着蜜雪儿·李。
“直起身子,环顾一下你的周围。”
她等着柯利福执行她的命令。即使不想这样,柯利福也不得不顺从于那代表着神秘而又对他这样的人了如指掌、似乎能够洞察一切的靛蓝色的眼睛。于是他只好坐直身子,虚情假意地看着周围。
“你觉得那些看报的人里,有几个是这样的人?”蜜雪儿·李小声地说。
“哦,这我可不知道。”柯利福说。
“他现在一定很焦躁呢。”蜜雪儿·李沿着过道,神情狡黠地朝过道的尽头眺望。“等着瞧吧。”
说完蜜雪儿·李便优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她那种要么风骚要么变成道德的牺牲品的女人的骄傲,走开了柯利福的桌前。她像是一只神经质的兔子似的,在杂草般东歪西倒的乘客之间跳来跳去,一会儿抬起左脚迈过一条工装裤的裤腿,一会儿把右脚插在一大捆莴苣菜和硕大、臃肿的吉他包之间。渐渐地,她离柯利福越来越远,甚至穿过隔间,走到了下一节车厢。
柯利福低下头,没有再望着她。他转而又打量起那张卡片来。他这下偷偷地把卡片从书包里拿出来,背面朝上放在桌板上。他像一位诗人似的,矫情而又充满愧疚感地默念着背面的文字:
如果您对这位小姐满意,请到萨拉托姆县第六街区的狄金森·威尔逊小姐家提前预约,详细地址在此不便透露,请见谅。
紧随其后地是整句话的英文翻译。整张卡片看起来很新,应该是刚刚印刷后不久。柯利福还是无法将在过道上寻找座位的女人和一个叫做蜜雪儿·李、处处以饥渴的男人作为猎物的女人联系到一起。也许这就是我浑蛋的地方,我干嘛要像她说的那样装成一个圣洁的死人,到头来恶心的是我才对。柯利福心想。
过了约两个小时,蜜雪儿·李还没有回来,而天已经暗了下去。柯利福心情复杂地望向窗外,从浅蓝色的玻璃上他看见了整个车厢的映像。过道另一边,一个戴着爵士帽、留着浓密的络腮胡的男人正在玻璃中看向他这边,他翘着二郎腿,端着一个马口铁杯子,眼神凶狠而又表现出一种兽性的无辜。柯利福回过头去,发现他也只是在茫然地望向窗外。注意到柯利福朝自己看过来,男人下意识地转了转眼珠子,朝着柯利福笑了一下。
当蜜雪儿·李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而在那之前,另外一个男人先她一步坐到了柯利福的对面。柯利福起先并没有注意到他走过来,直到他瞥到了那只熟悉的、挪威人般的巨大的鼻子,以及鼻子下面两瓣不太对称地叠在一起的嘴唇。他惊讶地瞪着对方,似乎是在等对方先开口。
“你要去布拉诺吗,冈萨雷斯先生(调侃)。”男人开口说道,紧接着他放下手里握着的拐杖,将其倚靠到座位上。
“纳尔逊教授,”柯利福说,“我不知道您也在这车上。”
“要知道我们都是布拉诺人,布拉诺的人总是会同一时间想家的。”
“您也在这车厢?我一直没注意到您。”
“不,不在,”肯特·纳尔逊说,“往后隔着两个车厢呢。”
“那您怎么知道——”
“一个叫蜜雪儿·李的陌生女儿告诉我,在七号车厢或许能找到熟人。”
“她没告诉您是谁?”
“没有,她怎么知道我和谁认识呢。”
“她去找您做什么了。”
“哦,没什么。”肯特·纳尔逊把手从桌面上放下去,重又握紧拐杖。“你知道女人总是神经兮兮的。嗯,你知道的吧?在我印象里你总和贝拉·朗格博在一块。”
“我们只是邻居。”
“那也能了解到不少把。她们总希望,甚至是把一切都寄托于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想要在自己梦境的矿层里挖掘到些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肯特·纳尔逊从露面就戴着一顶整洁的、充满野性的黑色贝雷帽,短短的帽檐把他的整张脸笼罩在一片虚晃的神秘中。窗外灰色的天空中央,厚薄不均的月亮逐渐浮现出来,惨烈而仿佛代表着女权主义的月光往下俯冲着,将无数柏树的影子不厌其烦地投射到他的脸上。他的鼻子很挺拔,不仅如此,他的整张桃核般瘦削的脸型也像是在北欧人的血脉里浸泡过。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柯利福,想要逼迫他说话,或仅仅想要教他点什么。
“冈萨雷斯,忘掉我说的话,我本不应该教你这个。”
“也许您说的是对的,只是我不确定而已。”
“不,不,”肯特·纳尔逊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说道,“我该给你这个权利,让你自己去体会。”
柯利福点了点头。
接着他看到穿过隔间正朝这边走过来的蜜雪儿·李,她腰板挺得笔直,嘴唇仍然红彤彤的就像一道淤血的伤疤。像两个小时前离开时一样,她再次踏着那些陈旧的牛皮皮鞋和圆滚滚的帆布包裹间的空隙,蹦蹦跳跳地移动着。
车厢里的灯被打开了,两侧对称的节能灯灯管洒下一片苍白的光芒。柯利福和肯特·纳尔逊都靠着窗,相对而坐,蜜雪儿·李坐在肯特的右侧。她把肯特的拐杖放到了过道上,倚靠着椅背。
刚开始他们谁都没说话。柯利福看向窗外,但是窗玻璃黑魆魆的底色又把他的视野反射到整个车厢里,而且比他先前看到的还要清晰。先前的那个戴着爵士帽的男人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座位,除此之外,蜜雪儿·李和他的欧美文学教授肯特·纳尔逊安安静静地坐在他们的座位上,像是融化了的蜡又重新凝固在了黑暗中。
突然蜜雪儿·李朝柯利福使了个眼色,不仅如此,她全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着、咆哮着、带有讽刺地、先知般地冲向肯特·纳尔逊,使柯利福感到莫名其妙。见柯利福仿佛忘记了他们先前要证明的事情,于是她终于自告奋勇,试图先开口说话。
“教授,”她歪着脖子,看向肯特,“您也是布拉诺人?”
“没错,”肯特·纳尔逊说,“是个很漂亮的镇子。”
“我猜您太太也一定很漂亮。”
“如果你是指前妻,”他又把脑袋撇向窗外,黑乎乎的空气中夹杂着躁动的、冷飕飕的月光,“那的确是。”
“我们不知道您离婚了,”柯利福说,“我是说我们系。”
“你们知道我叫肯特·纳尔逊就足够了,知道别的太多事情没有任何好处。”
紧接着蜜雪儿·李再次看向柯利福,发现他也在看着她。但马上柯利福扭过头去,盯着桌板上的书包发呆。也许他还无法相信肯特·纳尔逊出卖了自己,但也许他只是无法相信蜜雪儿·李,毕竟她总共出现没有多长时间,而肯特·纳尔逊却在那矮小的讲台上站了半年了。他每次总是拄着一根藤木拐杖,戴着一顶黑色的贝雷帽,就像今天这样。他会把领带系的有棱有角,西装和马甲也总是一尘不染,然后像是个立志献身于国家、发誓不战死在战场上就会没有脸活着回来的士兵似的站在那,挺直胸膛——在这一点上真是难为他了,毕竟他已经有五十七岁,他难以像柯利福那样轻而易举地使唤自己的脊椎直立起来,而是恶狠狠地、满是妒忌心地像是硬掰一块湿木板似的把脊椎掰直——他们甚至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了。柯利福还是无法相信,无法相信这个他所熟悉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竟这么容易被人戏弄,无法相信这个笑颜常开的中年男人竟比他想的要阴郁的多。
他还是无法相信。
但蜜雪儿·李已经得逞了,她知道柯利福明白了。
“继续说话啊,伙伴们,”肯特·纳尔逊朝他们说,像是在发号施令,“继续交谈起来,都知道人不能活到一半就死,那话谈到一半就停是不是也很愚蠢?”
“嗯——”柯利福拖着长音,不知怎么接他的话。
“教授,”蜜雪儿·李说,“等早上到了镇上,您不请我们去喝杯茶吗?”
“嗯,我们的确算是伙伴了。”
“当然啦,伙伴之间应该有一杯茶来连接。”
“冈萨雷斯先生,”肯特·纳尔逊说,“不知道你能否赏个脸?”
“嗯——当然——教授。”柯利福说。
“哈哈,如果贝拉·朗格博在家,我也会请她过来的。”
“她在学校里呢,教授。她假期不打算回布拉诺。”
“这可真是个坏消息!”肯特说,“我喜欢人多,喜欢热闹,周围人的呼吸就像甘露和尼古丁一样,总能让你精神百倍。是不是?”
“我没吸过烟,教授。”柯利福说。
“你觉得呢,李小姐?”肯特歪着脖子,用他令柯利福感到困惑、恐惧与抵触的内心孵化出的带有攻击性的眼神审视着蜜雪儿。
“您说的是,教授,”蜜雪儿·李说,“尼古丁嘛,尝过它的人都知道它的魅力。”
“就像上帝、恩惠、道德与婴儿的降临。”
“哦,教授,”蜜雪儿·李调侃道,“我也没有生过孩子呢。”
“嗯,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就足够了。”
之后他们没再说话。柯利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趴在桌板上睡着了,他把脑袋枕在他的双臂上,下面垫着他的帆布书包,书包里有一件他脱下来放进去的薄夹克外套,恰好为他提供了缓冲。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忘记了是谁说的。他只感到有一股咄咄逼人的、甜腻腻的冷气飞舞着、旋转着压在他的脊背上,并且还在他不置可否的梦境里繁衍、泛滥,妄想冲破他的想象,以摧枯拉朽之势把他的脑神经和记忆变成一片废墟。
慢慢地他的意识开始清晰,神经末梢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了。他半梦半醒地抬起胳膊,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后脑勺上,可是自己却还没有醒过来。当他终于随着睡意的覆灭神志不清地把脑袋从小臂上抬起来,却发现整间车厢不剩多少人了。外面的天还是黑的,月亮还是像睡着前那样傲慢、矫情、对看它的人不屑一顾。
他的小臂被压麻了。那种感觉就像有无数只芝麻大小的蝌蚪在你的身体里爬动,而且渐渐地还会让你爱上这种折磨。柯利福咬着牙,把两只小臂轻轻抬起来举到半空中,他认为这样会有利于恢复知觉。接着他看到蜜雪儿·李和肯特教授另一个车厢走来,他们一前一后穿过车厢,来到柯利福跟前。
“嘿,冈萨雷斯先生,”肯特·纳尔逊说,“我本来打赌你会睡到六点多,直到我们下车,没想到这才五点半你就醒了。”
“哦,教授。”柯利福抬头对他说。“你们没试着睡一下吗?”
“没有,亲爱的。”蜜雪儿·李回答他说,“一张床会更适合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
他们重新回到座位上,而柯利福也没有问他们去了哪。接下来他们只是又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着火车到站。柯利福似乎还没从睡眠上缓过来,他耷拉着脑袋,似睡非睡地摇晃着身体。
六点二十五分,火车停了下来。“赶紧下车了!”一个嗓门像是迫击炮般敞亮、猛烈的女乘务员走进车厢里来喊叫着。
“你先下车吧,我们随后就到。”蜜雪儿·李温柔地看向柯利福,对他说。
柯利福背好书包,按照她的指示,他先他们一步下车。他踏上站台,沿着颜色鲜艳而分明的指示牌走出车站。他站在散发着一股冷酷的、病态的狐臭味的人群中间,回望着出口处。在那里,无数个职业不一、身着各异而又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一副倒霉样的人都提着行李走了出来,他们要么独自一人,要么跟在前来迎接的家属后边。面对新鲜空气,面对布拉诺镇,他们显得非常乖巧。
但是柯利福仍在等待,他像是一尊粗糙的雕塑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窄窄的一扇门:十分钟,十五分钟,半个小时。最终他才迟钝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只见他迅捷地转过身子,使劲拍了下脑门儿,接着便从那股狐臭味中大步穿了过去,直到再也闻不到臭味。
完稿于2019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