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奇女子细柳娘

1、

我怀疑自己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追寻，便也只能留下来。

我是官宦之女，算是命运对我不苛刻，不用去劳作，可以天天躲在闺房中。

但又不堪寂寞，我对这个世界太好奇，我总想用自己的手去抓住点什么。

闺阁女子，唯一的方式，也只有读书了，我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我不敢多说话，因为我有个秘密，我能预知未来……

如果话多，怕是要给爹娘招来灾祸的！

虽然我心思清冷，对父母的爱却一分不少。

我真觉得，我的父母已经做到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了，他们真的挺伟大的，不然，谁家十九岁的老姑娘还不出阁守在家里？

这许多年，我之所以迟迟不出嫁，是因为，每当有父母相中的人选，我总是要隔着帘子自己亲自看看，不过，最后所有的都被我否决了。

看书让我耳聪目明，没有办法接受盲婚哑嫁，而我，只要看到一个人的面相，便可以探究他的未来，我看到了太多的不美好，所以迟迟不能决定。

我当然知道人不能胜天，更何况是这个女子为卑的时代，一样也想挣扎出一个自己认可的结果，才不留遗憾。

爹娘越来越老了，如果我一直不出嫁，他们总是不放心的，不过，好在，我的缘分，也快要来了，我只告诉爹娘，但凭爹娘安排便好，爹娘都欢喜，忙着为我张罗。

2、

我在帘子后头打量我未来的丈夫，他姓高，听闻是世家子，很有一些风度，而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我看得到他眼睛里的星辰，看得到他笑起来整齐的牙齿，这是个心怀坦荡内心干净的人，而我就爱他的一份干净，“阅人无数”的我才知道这份干净的难能可贵。

虽然……

但是，谁的人生又没有遗憾呢？我抑制不住自己嘴边的笑意，开始期待出嫁的日子早点到来。

他果真是一个美好温暖的人。

我爱读书，他便把他的书房交给我，让我依旧做自己喜爱的事，可我已经嫁为人妇了，需要承担自己的责任，不肯再做一个无所作为的人，可我的女红做得也不好，怎么也成不了一个贤内助，和他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就笑了，那我可爱的娘子倒是要做些什么呢？我说，管家理事、算钱记账我可以试试。

他听了只是哈哈大笑，打趣道，好啦，我的娘子，这是你的家，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官人我只是从命就好，不过，管不好别哭哦。

我心里甜甜的，感叹怎么有这么好的人，给我自由，让我去展露身手，这个时代有几个男子能做到这样？我扑进他的怀里，他也把我抱得更紧，唉，真是美好得想哭啊！

3、

可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哭了。

催缴赋税的人，居然上门来逼债，这些人凶神恶煞，官人不在家，居然一边砸门一边叫骂，我被这阵仗给吓到了，慌慌张张地打发个小厮快去把官人从远处叫回来。

事件平息，官人进来看我哭得厉害，忙把我揽进怀中，打趣道，你看，你这巧娘子不如我这个痴汉子吧，他们就是欺负女人，有我在呢，你不要怕，觉得烦心就交给我，我还自己管着这些就好。

我流着泪，从他的怀里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道，不是他们欺负我，是我自己没有算计好，要是早早地就把这笔银子准备好，也就堵上他们的嘴了。

官人只笑我是个小犟种，告诉我别太要强，要注意身体，这就是我自己选的夫婿，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在我的身边做我的依靠，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只是可惜啊可惜……

4、

一晃时间又过去几年，我把家管得井井有条，还储备丰厚——我再也不想让催收赋税的人来砸我的门！哪怕我是个女子，只要做得没有疏漏，就能堵住人的嘴！看人看本事，跟男女有什么相关？

官人每每夸赞我，我看得出，他发自内心的欣赏，以前在闺阁时，我有个戏称“细柳娘”，他便以此为题大做文章：

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

我也回他一句：

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犹高。

闺中情趣，都是戏言，情却真挚，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几年。

但是我知道，这样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从那以后的日子，我开始依赖他，不让他这里那里去，有人约他去喝酒品茶，出去一会我也着了小厮把他叫回来，惹得别人笑他，但是他毫不在意，我叫他他便回来了。

晚上跟他在一个被窝里，我都使劲儿抱着他，不舍得睡去。

和他在一块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甚至每一个瞬间，我都觉得是自己多得的温暖。

我斥重金买回来一块上好的寿材，家里人都觉得惊异，官人只是奇怪，这东西早早置办了是何道理？但是他一向尊重我，看我也不爱多说，他便不再细问。

唉，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什么都能早早知道，这内心痛苦又对谁去说？

大限到了。

这一日，官人和友人去喝酒，刚走了没一会，一个小厮就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进来报信，说官人坠了马，正抬了回来，还在路上，让我叫了郎中来。

我心疼得一窒，半天说不出话来，木然地吩咐道，不用了，叫什么郎中，准备后事吧，全家上下听了我的话都是惶恐，我的眼泪如线一般落下来。

官人没等到家，人就已经没了，回来了就直接进了我给他置办的那块寿材里。

这就是我的命，我早就知道，也早就认了，只是，即便这样，我依旧心痛得想要去死！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5、

官人去了，我操持了他的丧事，病倒在床上，三天没起来，回想着他的笑，回想着他的好，回想着他对我的纵容……可我不遗憾，即便是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他不是长寿之相我也不遗憾。

这几年，他给我的爱，足够支撑我的一辈子了，和世间那么多不相爱貌合神离却白首到老的夫妻相比，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了，我不悔。

他去了，我内心的那个小女孩，也随着他一同去了，从此以后，我要变成一个钢筋铁骨的女子，把这个家，继续撑下去，把两个孩子都教养成和他一般的伟岸男子！

6、

我与他，一共两个孩子，大儿子叫做福儿，小儿子叫做长怙。

福儿并不是我亲生的，是官人前面亡妻所生，但是我嫁过来的时候，他就与我投缘，日日啼哭着只有我能抚慰，我生性有些清冷，对于这个孩子，却忍不住一片柔软，于是就连归宁也一并带着他，所以，即便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

长怙是我与官人唯一的骨血，当时我取名的时候，官人还奇怪，怎么叫这样的名，我说道，只盼着他能长依官人膝下。

彼时，我早就已经知道了官人的命数，却依旧想尽办法，希望留住他，想来也是心酸。

我与官人两个感情和美，他兄弟二人也是和睦，官人去了，从此以后，教导他们的责任都落到了我的肩上！

7、

福儿因为早早就没了娘，都是官人亲自教导着，虽说官人才学甚高，对于自己的孩子却难免心疼不舍得挫磨，因此，这孩子虽然天资聪颖，却不一心向学。

官人去了，我把他送入学里，却接二连三地被先生告知，福儿逃学去与牧童一起玩耍。

换了别人做他后母，或许会因为不是亲生的，管教了也有顾及，但是我不是，我向来都不管别人说什么，或者在别人的眼里，我是怎么样，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和出嫁做人妻我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只要对这个孩子好，我既不怕他怨我，也不怕别人说我。

他不是找牧童一起玩耍吗？我便让他褪去了细软衣裳，着了粗布褂子，去与那牧童在一处放猪。

晚上回到家中来，也没有饭来张口的待遇，与那些仆役在一处用粗茶碗吃一碗冷米粥。

原来的卧房也不与他住，只让他与仆役一起住到门房，硬床板薄被窝。

你既觉得读书无味，便尝尝这不读书的生活，身在福中不知福，自轻自贱，自己选了便别后悔。

福儿只数日便服软了，跪倒在我的床边哭求不已，说要再回去学堂读书，我没有应允，连理会都没有理会，他跪了一会，只好又出去放猪。

家里的下人外头的邻居都惊诧于我这后娘的心狠，但我只咬牙挺着，我不挺过这一关，这孩子就不会真的长进。

他不过是因为身子受了苦才不得已跟我求饶，我如果一时就心软收手，他以后怕是会重蹈覆辙。

听闻他把猪弃了在野地里，我也不惊讶，让他去看看外头的艰难险恶，远比我磨破了嘴皮要强。

官人不能伴我一生，让我依靠一生，我依旧也不能管教孩子一生，人的路，终究是要自己去走，他现在不明白不要紧，以后能明白便好。

8、

福儿终于回来了。

这一次，是在外头伤得不轻。

他从生下来便养尊处优，只身在外根本没有谋生本事，自己便也认得了人世险恶，这一次回来时真心悔过了。

我心里欣慰，但表面仍旧不动声色，我问道，你既知道错，便先受了一百杖再来回话，受不得，便不要进家门。

他哭道，我愿意受一百杖，只求母亲接纳我。

我又说，你是真心悔过吗，他叩头不住，口里称是，我便允道，那你也不用受杖责，只还回来去放猪就好。

他听了，神色惶恐，嘴里不住求我，让他继续去读书，直磕破了脑袋，头破血流……

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这孩子，还有救啊！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督促过他读书，失去过一次，让他更加珍惜读书的机会。

他十三岁就成了秀才，巡抚杨大人大为器重，有栽培他的意思，我想，我已经不用为他的前程担忧了。

9、

与聪慧的福儿比起来，我亲生的长怙反倒显得笨拙，读书好几年，还不会写几个字，连自己名字写得都是歪歪扭扭，居然怪我给他起的名字笔画太多。

我思量了许久，终于承认，我自己这个孩子，终究不是一块读书得功名的材料，读书一途可以弃了。

但我并不是放弃他，只是要给他安排一条更适合他的路，先生讲学都需要因材施教，教养孩子也不能一概而论只从读书功名这边做评价。

我从来都不是有偏见的人，我觉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肯付出，在哪里成材都好。

但是长怙难以管教，还是让我心力交瘁。

他从小就生活在福儿的光环下，虽与福儿兄弟情义甚笃，却难免因为读书不如哥哥而妄自菲薄。

况且，日常的衣服饮食，我总是会偏向福儿更多一些，我知道，福儿收了，私下里也会与他一起分享，我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让他们兄弟更贴心，毕竟，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他们才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可是长怙，对我终究是有怨言的，我知道，但也不解释，他现在不会懂这些。

10、

读书无望，我就让他随着家里的佃农一块去种地，早起晚归，不胜辛苦。

他不起来，我就进了他的房中，打得他起来去耕作，他不敢反抗，但是心有必然有怨言。

秋收过了，我又拿了本金让他去学着做点小买卖，我当然知道他不会赚到钱，我更知道，他拿了钱去吃喝嫖赌！走了几个月回来两手空空，说是遭了盗贼。

这一次的杖责，我亲自动手，一下下地都使劲了力气，把他打得昏死过去，我还是没有停手。

福儿在一旁哭着拉住我，要替他弟弟受了这顿责罚，我看着跪在脚底下的他，问道，你能替他受这顿杖责，日后他作恶害了人命你能不能替他去坐牢、去挨板子、去掉脑袋？

福儿被我问到低下头，只是哭，我的心在流血，可我的脸依旧是冷漠。

让一个心里有邪念的孩子改邪归正，这才刚开始呢！

11、

长怙受了责打，伤才刚好，心就有了反复，他说要从着商队去洛阳。

做母亲的，看了他那神色便知道他心里所想，什么从商，不过是想要了银子出去玩乐，躲了家里的教导，躲了我的责骂罢了。

我微笑着给他三十两碎银子，又着人给他整顿了装束，末了，我给他一个元宝，告诉他那三十两是本金，这个元宝压箱底救急，看着他拿着钱欢欢喜喜出门去。

他走了，我把福儿叫来，告诉他，二十天之后，记得去洛阳找你的弟弟，看他记好了，我便打发他走了，也不多说什么，福儿也不敢问。

过了二十日，福儿问起，我说道，你弟弟，如今在洛阳应该是已经在狱中了，你受杨大人的器重，去求一封信，救了他出来。

我流泪道，人人都说我心狠，我看着他，福儿，为娘的心不狠，你可有今日？往日对你也好，今日对他也好，都是一样的，如今你也该懂了吧？

福儿跪倒在我面前，哭泣不已，允诺了一定要把弟弟救回来。

12、

长怙回来了，虽然收拾了利索才到了我面前，但是我仍然看得出来他受不少苦。

他根本就没有去经商，到了洛阳就住进了花魁娘子的屋里，一直到碎银子都花费完了，拿出来那个元宝才发现我给他的是个假元宝，于是被鸨母告了官下了狱。

我这个亲娘，为了让他知道点道理，也是够下血本的，我一向知道，人没有经历就不会长进，想要长进就得把孩子舍出去，说教如果有用哪来来的那么多败家子？

他惧怕我的责问，内心惶恐，可又不愿离去，凄惶着跪下，跪行到我的面前，我问道，你可随了心愿了？他大哭，福儿也一并跪下与他一起哭，被我呵斥了才站起来。

同我当初教导福儿一样，他真心悔过，我便真心放手，家里家外的事儿，长怙开始真心操持，经营得颇有起色。

过了段时间，他又想去经商，但是没有敢直接找我要银子，而是让福儿来替他说情，当然，他与福儿也细细地说了自己要做哪样的生意，都是什么计划，如何去经营……我听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13、

福儿中举的时候，长怙已经富甲一方了。

我也已经四十岁了，家里的事儿不操心，自有孩子们操持，我就每日在官人留给我的书房里，读着他留下的笔墨，思念他的过往。

每日照镜子的时候，身旁的婢女都夸我的颜色好看，我想只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平和静美吧，反正我还没有显老，满头乌黑秀发。

两个儿子一富一贵，哪天去了那边见到官人，他会不会又夸奖我聪慧能干呢？

想到还能见到他，我又像个小姑娘一样，欢喜得脸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