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教授
我在走廊的拐角差一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我一看,好家伙:这哥们,头型那叫什么名我是不知道,就是脑瓜顶留了头发,还挺长,根根立着向正后方,好像被风吹倒的高粱,然后后脑勺子和两鬓都剃到没毛,只留下青色的毛茬,再配上一张大胖脸,哇塞!想揍他的冲动都有。
可是我没有动手,是怕我打不过他,这小子,高我半头,有二百八十斤,凸出的肚子好像是后扣上去的大铁锅。显得他的腿细多了,还往外撇了着。短粗的脖子上挂着两串大链子,是串上去的什么珠子咱不认识。有好几种颜色。
我一见到这种人,第一感觉就不好,总以为他就是个饭店的老板,还是从厨师混出来的老板。
我没有笑容的问:找厕所啊?老弟。
我们医院马路对面就是一个大商场,很多人在那找不到卫生间就到我们医院来上厕所。我以为他一定是,看他那提溜乱转的小眼睛就像是尿急了。
他说,我找你们院长。
去三楼吧。我说完就回科里了,心想:这家伙,不会是医闹吧?
我的猜测是错的,在三天后的那个周一得到了证实。
我从消毒室回来的时候,往外二科半掩的门里一撇,就看到了那张大白脸和头顶上定了型的一片高粱。穿个白大褂,在办公桌后面看报纸。
我心里一凉:妈的,新来的同事啊!
我直接走到前台接待的小丫头那儿问:外科又来一个新大夫啊?
小丫头说:听说是姓马,主要看腰腿疼和风湿病。
啊!我悻悻的回来了。心想:医生虽然不是银行的职员也不是高铁的服务员,但是,起码的仪表应该尊重吧?那是什么形象啊?难道是"大手子"?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强。一有新奇的玩意,我就爱凑过去弄个究竟。
当然,新来的姓马的医生不是"玩意",是人。
是人,我觉得他有点奇特,我也要"研究"他。
有一天中午,我闲了,就往他那科室凑合。
他似乎忘记差点和我撞上了的事了。笑咪咪的说:欢迎哥哥光临指导。
指导个六,我是来"研究"你的!但是我能那么说么。我也不傻。
我说: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他抽出一只烟,我摆手:谢谢,我不吸烟的。
他说:对,对,你口腔科的医生都会更注重这点。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口腔科的?
他笑笑:哥,荐医台上你大照片在第二行第一个。你真的不那么严肃啊!
这小子,还是一个有心计的人。
他说:喝什么茶?我这里准备了几样。
好吧,不讨点便宜,有点对不起你的热情啊?我说,普洱。
他冲好了茶,取了一次性纸杯给我倒上。
说:哥,你对付喝,可能没你的茶好!
其实,北方很多人仅使是喝茶,也和南方不同,我们不会品,也不习惯品,或是没有时间和情趣去品,往往拿茶就当茶饮那样一仰脖干了。
他说:哥,你是地道的北方人。
我说:还应该再加几个字,地道的北方乡下糙人。
他笑了,他一笑,小眼睛就挤成了一条缝,你就恨不得上手把他眼珠子往出拽出来一点。要不,以为没有眼睛呢?
我说:真事,哥上高中之前都是在乡下度过的,一身毛病早养成了,哪里会那么斯文?
他说,那也比我强,我上初中就开始追女孩了,学习也不好,高中都没上……
他好像意识到什么了,没在说下去。哈哈一笑,转而说,今天天气不错,下了两三天的小雨,终于放晴了。
哼!我多聪明的人。他欲言又止的话,我早知道是什么了!臭小子。
我转身说,出去有点事,就开门走了。
我直接去了他斜对门的放射线科。小唐是和我同一时期到这家私立医院的。是部队复员的军医,和我走的比较近。
我不说话,直瞪着他,小唐就毛了,他像新兵时见到班长一样的紧张说:哥,啥事?
我说:外二科,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小唐立刻说:哥,我还正想着和你商量呢!这不是小马来了吗,他带了些自制的膏药,说是他一个什么亲属研制的,治疗腰腿痛和风湿有特效。他要我给他挂个名,来患者也要我帮着处置,每个月给我一千五百块钱,我就答应了,反正,我这屋也不太忙,还能弄个抽烟钱,你说呢?
我说:你傻啊?他那玩意也没有个准字号,你给患者贴出了事,怎么办?
小唐,不吱声。
我知道他想什么,这年头,谁怕多挣点钱啊?有机会干嘛不利用啊?
但是,作为他的朋友兼同事,我不能不表达正确的态度,听不听是他的事了。
可是,人就是那么个奇怪的动物,他区别于别的动物独立出来,强大起来,除了他的智慧以外,就是他有情感。
而情感就更是奇怪的东西,你不能把太多的理智掺杂在里面。往往让你做了后来才知道后悔的事情。
而人的情感多是建立在时间的基础上,一见钟情也是有的,和我今天说的不是一回事。
我今天说的是那种类似于友谊的东西,就建立在人与人的交流和交往中。
我大概知道了外二科小马的情况后,我就开始有意无意的躲避开了。我可不想让别人说我和他有什么瓜葛。
但是,那小子似乎比我还聪明。我要离他远点的时候,他还主动找上我了,幸好我不是女生,也没有别的爱好。其实,男人间走的近,无非就是吃喝玩乐能整到一块去,或者说有类似的志趣。
我和他还真有些相同的爱好,比如都喜欢文玩,都喜欢美食,都喜欢旅游,都喜欢摄影,都喜欢和陌生人聊天。
是啊!人和人有了共同的话题也是挺可怕的事情。他们在一起就有很多可以探讨的东西,从而加剧了他们的情感。
是的,很快,没用多久,我俩和小唐就腻在一起了。
每天中午一定是一起去食堂,一定是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然后又在院里在白话儿一会儿,等他俩也吸完一只烟了,才在长长的走廊里回了各自的科室。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叫他马教授的。
我们这个民营的医院,真正称得上是教授的还没有,第一是年轻的医生多,第二也是请不起真正的教授,因为老板不愿意出那么高的工资去请。可能和医院的定位有关,只想做中下档次的医疗机构,给附近百姓看个头疼感冒的小医院,也不用那么高精尖的人才。
但是,大家都叫大胖子小马为马教授,他还心安理得的答应着。
其实,大家都知道,在这个不是很大的医院里,只有他不是真正的医生,是没有医生资质的人。
但是,他有可以给医院带了效益的膏药啊!据说还是效果不错的。
有一天,我路过他科室门口,听到里面有争吵声,我有点替他担心,现在的医患关系很难相处的。我怕他没有经验处理不好,敲敲门。他开了一个缝,探出半个脑袋,小声说:没事,我能摆平。
事后,我问他,他轻描淡写的说:我行走江湖多少年了,啥样的人没遇到过。我能在乎这个!无非是想占点小便宜的就遂了心愿,如果是存心找茬的,就……他没再说下去,举起拳头晃了晃。
我说,马教授,你老实交代,以前你是干嘛的?怎么混到我们医疗队伍里来了。
他说:我很早就进汽车厂当技术工人了,后来做质检员。再后来辞职做小生意。主要在商场里承包柜台卖小工艺品,饰物或摆件。针对那些爱时尚的小年轻人和大学生。
现在,那面的生意主要由他媳妇和雇佣的售货员去完成。
他说:我总想做个体面一点的事情,就我这么一个大胖子,往柜台里一站,那些漂亮的小女孩,瞅我都害怕,哪能买我的货啊?我就只负责给我媳妇进货和搬运。然后就没事了。虽然也挺好的,还自由还轻松,但是总觉得缺少点社会认知度。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了一个搞医疗的亲属,他研制了一种膏药,疗效还不错。现在,把膏药拿过来在医院里代卖,和医院按比例分成。
然后,他就堂而皇之的穿上了白大褂。坐在了科室里。人称:马教授。
别说,马教授还是很敬业的,从不迟到早退。周六,周日没事也来上班。
时间就这么安静的过。
人熟了,就瞅着马教授不那么像黑社会的大哥了。虽然,他依然喜欢在腋下夹一个黑色的小皮包,我也觉得不像是收电费的了。
我们也经常开些善意的玩笑,让生活不那么无聊和乏味。
但是,他有时候的想法也挺另类的,比如,他都三十五六了,也结婚十来年了,就是不要小孩儿,他说还不到经济实力足够好。还不能给孩子想要的未来。就不能要小孩。
我说,你们两口子有房有车有存款的,现在年收入几十万,还等什么时候啊?不趁着你爸妈还年轻能帮你带孩子,等啥呢?他说:等再有钱的时候,要送孩子去贵族学校或国外读书。
这就是思想上的认识上的差别。
他还说,你儿子上高二了吧?一定鼓励和支持他处对象。而且,不要只处一个对象。他说,我从初中就开始处对象,但是,我就只和她一个人处对象了,最后到结婚。他说,男人啊!要多些经历啊!我都老后悔了!
我说:你偏激啊?还是以处对象的名义耍流氓啊?
他说:经验告诉你,要不留遗憾。
我说:你不幸福吗?
他说:就是太幸福了才胡思乱想的!
我警告他:你别嘚瑟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一呲牙,小眼睛一眯。然后,突然睁开说:我要是有你那么大个儿子,我都会带他去“洗浴会所”。
我震惊:呸!你可别要孩子了。
我说:滚回你自己那屋去,别散布歪理邪说。
他大肚子一挺,撇着罗圈腿推门出去了。
夏天,还没有过完,他的白大褂不知道是因为太热,还是肚子太大,我就没见他系过扣子。
显然,这在正规医院里是不符合规范的。
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的特殊,也没有人要求他那么规范的去做。有些东西是要自律的。就像陈佩斯演的那个假警察一样,怎么可能注重自己的职业形象呢?
也真的像那个小品一样,假警察总会遇到真督察的那一天。
不到半年,卫生局突检。查到马教授没有执业资格,下了五千的罚单。
医院承担责任,可能分成的钱都不够罚款的。
于是,马教授不能再留下了。
他走的那天,收拾物品,茶杯啊,水壶啊,香炉啊,笔记本电脑啊,还有几本解剖书籍啊,弄了一大纸箱子。
送他到出门时我说:马教授,换家医院接着干啊?
他说:不了,过了半年当医生的瘾,够了!也完成了我多年的一个心愿。谢谢哥哥的指导!
我点头,看他的车消失在拥挤的大街上,突然生出一点寂寞来。
阳光艳艳的,天很蓝。
夏天,依然是热烈而浓郁的,万物都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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