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尽
2018的最后一天,夜里飘着雪。下半夜醒来时,天空还是知更鸟蛋壳的颜色。纪长恨到厨房取了杯冰水,手掌心还冒着热汗。
又做了那个梦。
“外头是温柔而和煦的晨曦,下着初冬的小雪。推开玻璃门,迎面是一件灰白色的大大羽绒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白昼,慢慢朝她靠近,她迎着室内乳黄色的光,脸上像镀了一层金,柔和得不像话。然后她看见那条熟悉的红围巾,围在那个少年干净的脖颈,他微微一笑,用手拂去她发丝间的雪花。
她仿佛融化在那迷人的笑里,渐渐咧开双颊。
脸上的笑容却在下一秒愣住,后背的光影变成一条长长深深的马路,那张干净的脸突然鲜血直流,狰狞的向她张来。
易川————她无声地嘶喊。
空气迅速冷冻、静止,红色的光洒进。
他转到她身后,一点一点远去半空,她双脚被胶在原地,不能动弹。时间似乎过去很久,半空,她听见他一点一点碎成渣的声音。”
华灯初上,为了庆祝新年,公司组团聚餐。吃的是火锅自助,直到酒暖兴尽,大家又要去唱歌跨年。长恨托辞逃出,车驶入车流,穿过绿盛广场。
公路像一条巨大的黑龙,在世界底下的隧道飞驰,裹挟巨大的风浪。
她时常想起那个梦,有一丝眷恋,眷恋里又总想忘记。
她幻想过无数次,无数次她和江易川重逢的场景。可是那个场景从未清晰,这么多年了,他的面庞仍是空白。
她曾罪恶地期许,某一天,这座城市地震了,她失去了所有所有,躺在恶臭的废墟,奄奄一息,他天神般降临,即使立刻死去,她也是带着笑的。
刚下车,宋灵英发来共享地址,紧接着一个电话打进来,“啊啊啊,长恨,你快过来这边,我快喝高了,来送我回家。”咕噜咕噜的声音含糊不清。
害怕还喝那么多?
心里埋怨着,到底放心不下她,又匆匆赶过去。
“Blue Bar”如其名,忧郁的蓝色霓光迷离地充斥屋子,幻彩的灯光像破碎的琉璃世界。
111?她顺着服务员的指示,往昏暗暧昧的走廊寻找包厢,身边不时经过几个打耳洞的少年,拿异样的眼神看她。哦,她的工作制服还没换下来,可能看起来像来质检的经理吧。
她推开门,迎面撞上一堵结实的肉墙,一股浓重的酒味和烟草味刺入鼻孔。皱眉,她抬头,一个男人正开门出来。漆彩的门顶打着闪烁昏黄的灯,男人的脸,嗯,可以说是蛊惑众生,嗯,应该连同骑士一起刻在罗浮宫的塑像上,供人欣赏和践踏才对。蒋东林也是一惊,两人对怔一秒,他突然暧昧一笑,两瓣薄薄的嘴唇斜成一个邪魅而动人心魄的弧度。尽管十分惊艳,骗骗千万小姑娘肯定没问题,但长恨对这些早就免疫了。她目无波澜地移开视线,朝里面看。
“林子,是谁啊?”
“哟,哟,又是你哪个小女友,怎么找这来了?来这边坐来!”
蒋东林重新走回沙发上懒懒躺着,拿眼看她。
“不认识。”说着拿起一杯蓝色的酒一饮而下。
纪长恨直直地立在门口,扫视了一圈,没有宋灵希。她退出去看了看门号,确实是111.
“哎哎哎,我在这儿。哇——”宋灵希就在走廊的尽头喊着,还没走进去,一口吐在洗手间外面的地毯上。
纪长恨跑过去,从服务生手里接过好友,扶着她进去洗手间。洗手池巨大的镜子嵌在剔透发着铜臭的瓷墙上,长恨看着吐得稀里哗啦的灵希已经成满脸花猫,又用温水帮她细细洗干净。“怎么喝这么多?”
“分手了啊,我找虐。”
长恨一怔,又分手?白炽灯亮得人脑袋肿胀,俩人手脚麻利地出来。
蒋东林在大厅的巨大鱼缸边抽烟,光洒下了,有些深。
看见长恨出来,他走过去,嘴里吐着烟圈。
“去哪?”他说话时,语气带着蔑视,可是问出的话却仿佛他们很早很早就认识了。
纪长恨看着那人,不知道他问的是谁?
只好问道“你是宋灵希的朋友?”语气带着怀疑,又低下头去问宋灵希,后者眯着眼摇摇头。
哦,撩妹啊,无聊。正欲走,蒋东林突然凑上来,在她耳边吹气:“纪长恨?”
长恨一惊,抬头,那人却大摇大摆掉头就走。
回到公寓,脑袋胀到发昏,到洗手间换装,手触到胸前的工作牌,上面写着她的工作信息,包括姓名,长恨反应过来,无声笑了笑,回到房间,熄灯。
“长恨,邮件!”
一点钟的方向,嫩绿色办公格里抬起一张脸,珍珠白的脸,嘴唇暗淡,抬眼看向头顶的黑影。
纪长恨站起身,宋灵希手里的东西直直飞过来。“谁啊,这么鼓,不会又是那个周什么吧。”宋灵希自己说着都嫌弃地落了满身鸡皮疙瘩。
转椅的轱辘无声地在大理石地面画出优美的划线,回到工作的位置。午后的阳光从百叶窗稀稀拉拉落进来,川流不息的刹车声时不时渗入窗缝,长恨撕开包裹,里面是一条红色的围巾,陈旧,泛白。
她怔了好一会儿,心里砰砰直跳,翻过包裹,大大的蓝色字母,印着EMS,是国际邮件。
公司的食堂在办公大厦的顶层,自助旋转,在缓缓移动的木地板上,靠着弧形的落地窗吃饭能将整座城市的结构尽收眼底。
牛角面包配摩卡,外加一份蔬菜沙拉。在学校那会,她从不喝咖啡,江易川说那对心脏不好,然后每天都会热一杯伊利牛奶,看着她喝下去,俩人便在厨房的灶台前嘻嘻哈哈地做宵夜。江易川爱吃虾仁馅的水饺,可是那时候哪能天天买来包,于是她到超市买了一整箱的虾仁酱,满脸为他着想地说“我尝过了,拿什么蘸着吃都有虾仁的味道。”他好笑地看着她,脸都要笑歪了,从她手里接过箱子,“等以后有了钱,咱天天吃大虾。”“嗐,要有钱了,我们天天吃大闸蟹,没事就去北极吃北极虾。”他温柔在她唇间留下轻盈的触碰,将她撑在桌子边,低着头,道:“会有那一天的。不过,得先把这一箱虾仁酱解决了,媳妇儿买的,不敢不吃完。”“谁是你媳妇,你少来。”说着她的脸就红了。
后来,那箱虾仁酱还没吃完,他们就分开了,从此萧郎是路人。
“尤小姐,您的花。”服务生放下花,纪长恨签了字,看看花,满簇盛放的玫瑰占满大半张桌子,隔着卡座的同事满眼羡慕地看过来。花已经送了一个月,每天不断,这敷衍的套路。纪长恨拿起纸条:Blue Bar 111。
到处沾花惹草的主,永远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蒋东林从纽约转机回国,听着助理发过来的报告:尤小姐本月每日都是两点一线的日程,七号晚有聚会,尤小姐十点十五分返回;未发现尤小姐有男友,其公司目前有两名男同事在追求她,其中一位曾与尤小姐共进一次晚餐,不过不是单独两人;其同事兼闺蜜名为宋灵希,
性嗜酒,尤小姐,性冷淡……
第二天,蒋东林直达绿盛大厦。纪长恨沿着浙江路走了几百米,终于忍不住停下来,蒋东林的车子十分显眼,悍马h2,骚包的军绿色。跟车主一样的气质。
“我还以为得跟你到地铁口,明天继续来呢。”他摇下车窗,探出头来。
纪长恨立在路边,想了想,道:“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蒋东林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笑了笑:“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浪费在谁身上不都一样。你不想试试?”
“想泡我?”
“怎么,不敢啊,怕爱上我?”
不会的,她从未想过再爱上另一个人。
“不敢试吗, 你在怕什么?”
齐大非偶,子非良人,纪长恨从不将蒋东林的话放在心上。可是,长恨发现,蒋东林,身上有他的气质,某种儒雅和自持下的不羁与任性,像个孩子,表面是柔软,内里有一堵墙。
她一定是太想他了,所以此刻才会跟蒋东林坐在去法国的机舱,飞在三万米的高空。
然而蒋东林不会让她白白占着便宜。他说:“小长恨啊,你得帮我挡挡我那些烂桃花,不然你可就吃亏了。”她恨恨地说“没关系,我也是你烂桃花一枚,要不你找个谁挡了我吧。”他慵懒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想得美,好不容易遇到你,怎么会轻易放开。”差一点,长恨就要被感动了,只是下一秒,耳机那边传来女人娇俏的埋怨声,她回过神,在这边笑出声,带着毋庸置疑的否认,正欲回话,那边却“啪”地一声挂了电话。然后好几天晾着她。她不主动联系他,就像对待风,来了就是时间到了,不来,她也继续自己的生活。
蒋东林的生活就是浪费时间。每周都有参加不完的宴会、派对,她是无比称职的女友,跟在他身后优游,低调地做他背后贤惠的“女友”。蒋东林的惊喜层不不穷,她生日宴会上盛大的烟火,情人节刻着她姓名的水晶项链,连普通的假期,都是他开着连夜的车带她去海边看日出日落。
晾了她许多天的夜晚,他带她去昭明山庄,隔着远远的山路,就见一片星光璀璨,香衣鬓影鲜花缭绕,水晶和蕾丝的厅堂开着一个巨大的派对。自己随便一身的行头也比不了他们一款包包的价格。那天她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裙,潋滟,在晚风下吹拂。蒋东林说,你穿着,绝对好看。裙子是意大利私人定制,流淌的裙摆像古时的仕女,青衣婉转,多情娇媚,嵌着闪烁的蓝钻,细碎繁星,铺满整条裙子。
“舍不得给你穿露背的。”他似怜惜的声音在耳垂边吹气,掰过她的下巴,看向他,眼里似要蛊惑了她似的。末了,又说,“我媳妇真美。”
纪长恨浑身一颤,“你将来是要做我的媳妇的”“我不叫你媳妇叫什么”“媳妇买的,一定吃完”……记忆刺激她的神经,她看清蒋东林那张脸,不是他呢,怎么会幻想他会成为他,在某个时刻。现在他说着这样熟悉的字眼,像他拥着她,偷偷地,在操场的看台阴影里,她嫣然一笑,身后的夜空也是群星璀璨。那时候她常常想,江易川,这样的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他应该是属于另一个世界,出入像今天这样的场所,即使穿着廉价的衣服,骨子里透出的另一阶层的气息还是那么明显。
那时她傻,没见过世面,以为自己捡着宝了,还不懂珍惜。
她转身,提起裙子,飞快地跑出大厅、温泉、花园。蒋东林怔了怔,手里突然就空了,女友跑了,落荒而逃,本来热热闹闹的玩场,突然就静下来,大家不明所以。他乐呵呵地,满不在乎,只淡定地喝着香槟,一口气,恶狠狠地。他没想到,自己会惊慌。心脏的那个地方,像击钟似的“咣咣”响。
纪长恨飞奔着,像那年的夏天,她从医院被推了出来,在灰色的石阶上杵了很久,偷偷躲在石柱后面,看着江易川全身包着雪白刺眼的绷带,躺在一张雪白刺眼的急救床,被众星捧月似的装进一辆军用大车。江易川的母亲走过来,一巴掌扇下去,一身巴黎贵妇的装束,身姿婀娜,眉目里都是江易川的五官。江母忍了很久,过一会,轻轻吐气地说:“够了吧,也是我的错,不应该放任他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们就到此为止吧,他不会再回来了,除非我死。”
然后也是这样的痛楚和茫然,那天那条马路怎么也跑不完,像无底洞,直到深夜,整条大路静悄悄了,她就在江边吹了一夜的风,然后如愿以偿感冒、发烧,可是她好得那么快,不到一个月又可以胡乱蹦跶了,可江易川呢。你呢?如果她不那么任性,非要玩什么摩托,江易川不会想着去学,不会深夜跑到她宿舍楼下,把她喊下来,兴奋地给她带上头盔,那晚马路牙子不会有响彻的马达声,像死社的宣告。她不在车后疯狂乱叫,嬉笑打闹,他也不会连车带人摔下高速的江边,不会最后一次拥她入怀。
一切的难过都不会发生。
警卫说,没看到尤小姐出门。蒋东林在花园找了半天,被一阵刺耳难听的哭声吸引过去。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看着真让人难受。纪长恨从包里掏出手机,叫宋灵希来接她,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才站起身,转过来,蒋东林正点着烟,蓝色的火焰在夜里妖娆。
“哭完了?”
“我过会就走。”
“就这么走了?”
“反正多一个少一个你们也能玩得开心。我还有工作。”
他站在那里,烟是无烟的那种,发着光,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裙子,我会找个时间送到你那里。”她的眼睛红肿。
不说话。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你也不要再来找我,这段时间也还好,跟你再一起,确实很省心,因为不用真的爱你,大家两心两用又能互相满足。对不起啊,跟我在一起,什么意思都没有,你也看到了啊。”
山上的风用力地吹着,像大灶的鼓风机,哗啦哗啦,仿佛有海浪的声音,打在长恨裸露在空气的肌肤,带来初夏里却似寒冬的战栗。
纪长恨脑袋剧烈的发胀,意志力支撑着她的嘴唇翕翕张合,她觉得自己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那天宋灵希没能来接成纪长恨,蒋东林从她包里拿出手机,说了一声她在我这。躺在他怀里的女人,画着淡妆,明眸皓齿,眼睛紧闭,沉沉地睡着。在众人惊异和揶揄的目光下,他抱着昏过去的纪长恨慌张地奔上楼,私医来看过了,只说是思虑过多,又受风寒,躺两天,补充点营养就好。
蒋东林静静地靠在床边的藤椅,看着紫蓝色大床上熟睡的脸,带着少女稚嫩的肌肤,却飘着清凉透彻的气质。长恨迷迷糊糊,吐出的气带着室内的燥热,像嗫嚅着几个字,心里有个地方像被轻柔而用力地抓了一下。
“什么?”蒋东林看着她的唇瓣。
“江易川。”很轻很轻,蒋东林却听得清楚。
在巴黎下了飞机,司机把他们一路送达郊外。经过香榭丽舍大街,满街长长的枫树。江易川住的城市,这么美。她不敢痴心妄想,就想着来他存在的城市看看。
可是,这是哪里?
蒋东林一路不语,正襟危坐,在副驾驶,眉头紧蹙。
到了一座带花园的小楼。
“你先进去,屋里有佣人,我有事,下午回来。”轻飘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有那一刻,她留恋地看着蒋东林的背影,他看她时漫不经心却不小心泄露的光彩,她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蒋东林没有回来,连着两天。
下午的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法国女郎,操着大舌音的英语。
她模模糊糊记下地址,司机却轻车熟路地把她送到那座医院。
浓林密树,鲜花蓊郁,一路梧桐相送。
白色的楼房渐渐清晰,雪白得刺眼。
长恨疑惑着走进大开的铁栅门,上面斑驳,浸染铜花,跟梧桐一样古老的光色。
异国的夕阳染满半边天,像一幅绚烂而悠长的油画。花园似乎坐着一个人,高大厚实的背影,在初秋的季节穿着针织的毛衫,腿上盖着繁花铺尽的毛毯,双手平放在椅子两边。像融进画里面。听到脚步的声音,椅子转动,长恨发现那是一张轮椅。然后他回过头来。
长恨想起了那个梦。
外头是温柔而和煦的晨曦,下着初冬的小雪。推开玻璃门,迎面是一件灰白色的大大羽绒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白昼,慢慢朝她靠近。是的,她幻想过无数次,无数次,命运似乎要立马扼住她的咽喉。
“江易川。”她嘶哑出声音,眼泪不争气地汹涌而出。
四周是静谧的黄昏,映着锦簇的花园。熟悉的脸交织着青春的肆意张扬,甜蜜美好,透过朦胧的眼终于一点一点重新组装。
轮椅上的男人怔怔地发出声,无意识地伸出双手,身体前倾,极力要靠近,几乎要坠落。
“你不要动,你不要动,我过去,让我过去。”
长恨怔怔地看着他,盖在毛毯下面的,是......
她蹲下身,与已然从记忆里的少年长成这般熟实的男人齐高。
“我来晚了,江易川。”江易川喜欢听她整个名字整个名字地喊他,她没有忘。
“对不起,是我的错。”长恨瞳孔绽放动人的光彩,只看着他,轻轻地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似繁花璀璨。
蒋东林在二楼的窗台,静静地看着她傻笑的容颜,如获至宝的眼泪,他看不见川子的表情,但他知道,一定是幸福的。他早就知道。室内昏暗,是夕阳也照不到的地方。
然而,下一秒,江易川轻轻推开长恨,长恨不动。即使这么多年了,默契还在,她知道他的心思。
“江易川,你看,如果你推开我了,我是不会快乐的。”长恨板起脸。
“江易川,你是不是忘记我了?”
“长恨。”他迟疑地将右手抚上她海藻般的长发,他记得她以前是俏丽的短发,如今女孩已经长成她最美好的模样,他想象过,但她的容颜不变,还是纪长恨。可他变了,不是原来的少年,他变得暴戾,喜怒无常,不知所措。
“我们回不去了,长恨,这样的我,怎么给你快乐。”
他用了力,掰开她,长恨看清他的脸,沧桑的眼睑,下巴长出细细的胡碴,身上是消毒水和草药的味道,眼睛澄澈,眉峰深沉,她将他的话置若罔闻,“你真好看。”
江易川涩了眼,拥住她。但愿,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长恨回到郊外的小洋楼,取些衣物。半路,她看到一家泛着颓败光景的发廊,司机等了等她,她说要剪个头发。
当天晚上她飞回国,她要回去取一个信物,她和江易川的信物。
她站在小洋楼门口,回望,想起蒋东林。像一道时不时就会浮现的影,在她的脑海里。播了无数次电话,他都没接,唯一一次接通,又是一个女郎的声音,乖嗲乖嗲,蒋东林接过来,她先是听见他很远很远传来的呼吸声,然后又是吊儿郎当地吹气,“小长恨,送你的惊喜还喜欢吗?”
心里莫名胀痛,是那种别亦难而相见更不欢的拥堵。
就这样吧,她留了纸条,押在玄关的花瓶下。
长恨拢了拢耳边的短发,看着陈旧的屋子挂满她和江易川的记忆,那年之后,她不敢再踏足这里,如今这里空了许多,真的像是梦,梦该醒了,可她却执拗地要活在过去。会不会是哪里错了。
目光最终落在那条红色的围巾,布了细细的灰尘。余晖照进来,扯出的毛线泛着金属的光辉。她走过去,终于拿起它放进了随身携带的布包。
转身拖着行李箱往玄关处走去。门锁应声落下的时候,长恨心里咯噔一下。一阵熟悉的烟草味穿过她的鼻子,她转过身,看见闪着火光的烟头,一缕缕白色的烟雾缓缓腾空,过了两三秒,又有烟雾狠狠地腾空。长恨微微蹙眉,拉着箱杆的手也僵住了,她屏住呼吸,只等那人把烟抽完。
蒋东林张张口,发现周围全是呛鼻的味道。他看见长恨呆滞地看向地板,是本来就感情迟钝吗?她不是。只不过他不是他罢了,跟自己教什么劲。“就这么站着,多累啊,不请我进去坐坐?”阴阳怪气的声音连自己都不耐烦。
“我要走了,赶飞机,下回吧。”
“要不,你还是跟我吧。”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在颤抖,是迟疑。
压了压嗓子,她说,“蒋东林,我们本来就不该认识的,各自放手就回到各自的人生。”
“长恨啊,你搞错了,我们之间,是我说了算。”
她被他看得揪慌,很久才淡声地说:“有意思吗,这么久了,你不爱我,我不爱你。况且,我们的认识,你都是带着刻意带着目的,不是吗?”
蒋东林盯着她,薄唇辗转,喋喋不休,心烦。
黄昏的霞光微微淌进,照在她半边的脸颊。他像被蛊惑了般,缓缓地,想攫住那抹伶俐的红,蓦地,停住了,长恨手脚并施将他退远,抓起布包,拉过行李迅速往电梯走去,蒋东林紧跟着,面无表情摁了控制板上的B1.
长恨低头,将钥匙揣进包里。她没想到他会伸手来抢。
布包露出一边,红色的围巾赫然眼前。蒋东林触电般怔住,眉头紧蹙,头顶上传来他的声音:“对不起。”电梯正好开门,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好像未曾来过。
那么急促,没有听见她卑微地一声“谢谢”。
飞机在高空缓缓飞着,像在海里游动。长恨望着窗外的太阳,浮在大块大块的云朵里,心里“怦怦”地不安。这些日子发生这么多,她也是无措的。
再次,她回到巴黎。
“这里好美,原来离开我,你自己偷偷过这么美丽的生活。哼,江易川,自私鬼。”长恨推着轮椅,走在夜幕即将降临的长街,周遭无人,只回荡她愉快调皮的声音。
有掩藏不住的浅浅忧伤与怜惜。
他笑出声,习惯性地要去摸她的头,却惊恐地发现她在身后,看不到。长恨蹲下身,靠在他轮椅下面,像只小奶狗。江易川没有再移动一下下指头。
他本来就是少话的人,都得被她逗弄得不行了,才会说些可爱的话。如今,话更少了。
两人杵着,长恨就流下眼泪。江易川叹口气,微微一笑,握上她的手,只看着她。
长恨半夜惊醒,江易川说,他无法欺骗自己。
他说,长恨,我做不到。
这样活着本来就很累,你在身边,我无所适从。
江易川带她到三楼的一间卧室,拉开抽屉,重重叠叠,是她的相片,还有一封合上的长纸。
她展信,他转动轮椅,离开。
“长恨,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是在川子的病床上,翻滚着浑身的疼痛,喊着你的名字,汗水淋漓。那时他双腿面临截肢,可昏来睡去,即使忍受着肉体上剧烈的疼痛却还要承受对你的思念。我站在病房窗边,心里痛到抽搐,是什么样的女人把我从小就玩到大,朝气蓬勃长到大的兄弟变成这样的,那两年,我只将一个叫做“纪长恨”素未谋面的人恨到极点。
川子说,你是个善良的女孩,你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
可是,他痛苦的这些年,他口里善良的女孩却从未来看他一眼,那时,你在我心里又变成一个自私的人。后来,川子终于同意截肢,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再想见你。他不敢再见你了。我想,我应该代他来见你。那条红围巾,在他苏醒后,我回国帮他取的。我把它从你们住了很久很久、听川子说有过许多美好时光的小租房里,带到法国去。
我看到了你们满墙的合影,真的很美好。有多美好,你们笑得有多甜,我就有多厌恶你。我想,让你爱上我吧,然后消失遁迹,让你明白被抛弃的滋味。在BlueBar的包厢,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出现在那种场所,我替川子不值,你活得还是那么好,我恨不得掐住你的脖子。
可惜造化弄人,我输了,输给了自己,也输给了你。不自量力。
终于等到你提“川子”,也是在你的睡梦中。那句话惊醒了我啊。
不过,现在好了,你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本来就相爱的两个人,就不要再自作自受,找各种理由分开了。我还是不愿受感情束缚,你跟川子很像,所以才会那么好。跟我在一起,每天都是烦恼和生气。我还是适合荷兰的“红灯区”,招蜂引蝶,朝秦暮楚,那样的生活,才不会那么累。
总之,长恨,大家都要快乐。”
窗外的枫林颜色更深了,夏季的繁花落尽,然后是肃冬的冰雪。从前她不懂,成全别人该怀着怎样的心思,后来一个不小心走进她生命里的人,她不知会不会成为过客的那个人,给这样一件难过的事圈上一个自私的环。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江易川说,长恨,你要去北极吃北极虾吗,你代我去吃,好不好。我先去德国,等我,如果手术成功,会去找你。
江易川说,东子跟着探险队去北极了,你从芬兰转机,能比他先看到极光。
纪长恨想起那个夜晚,她穿着潋滟的小红裙,出现在校园的露天舞会。她跳完,冻得瑟瑟发抖,一个少年,拿来一条红色的围巾,说,“你好,我捡到一条围巾,你,要不要围上。”隔着夜幕,她能看见她和他都暖红的脸。
“围巾很暖啊,谢谢你哦,诶,我叫纪长恨,《长恨歌》的长恨。你叫什么?”
“江易川。”
少年微微一笑,唇齿生香。
她从芬兰转机,睡去又醒来,天已经沉了。空乘看了一眼正发呆的纪长恨,走过去。
“您好,请问是纪长恨吗?有位先生让我把这束花送给您。”
她点点头,接过去,是满簇的野百合。
她记得,它的花语。
往事已成,梦断心安。只如初见,繁花悉以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