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旧事之孙素雪
堪堪又过一春,苏州城内芬芳渐褪,绿荫冉冉。阊门外山塘一带近来渐复热闹,各家铺子皆无空置,远远观望,真是居货如山,行人如水,列肆招牌,灿若云锦。
“三小姐,您逛了这半天,可要歇息下?”葛真陪着倩娘半日,本来是打算到西园寺拜佛礼忏,可这小姐却又说要到这街市上逛逛,真是闲兴不改。
银两倒是够的,只是担心三小姐身体劳累,支持不住。但眼下看来,倒是自己力有不逮呢。
许是久别故乡,倩娘看什么都似久别重逢,一家家铺子细细的逛过去,纸笔铺子,布料铺子,鲜花铺子,小吃铺子,乐器铺子,兴致颇浓。
进了纸笔铺子,倩娘便不肯出去了。店家起先以为这么个老太太只是随便看看,并不识货,只将大路一类的纸笔示之。
“将那橱子里陆家制的笔拿来几支,这些勿要糊弄人了。”倩娘笑道,“你们陆氏这样的老字号可不要自砸招牌呢。”
那掌柜一听,心知是行家了,肃然起敬,忙叫伙计以礼相待,取出上乘的纸笔呈看。
又到旁边的乐器铺子张张,倩娘见墙上挂的一排笛子,想到故人,微微叹一口气。葛真取了一张蕉叶琴来弹,音色尚可,但略有些打板,是新制的。
“是尹先生的路子,弹得比我都好了。”倩娘放下笛子,过来看琴,“这些虽不如你那张御制的,但也是张寄修一派的手艺。”
“小姐哪里的话,我这琴艺,当初还不是你调教的。”葛真罢弦,将琴身翻转去看龙池题款,果见张氏的印记。
两人出了乐器店,见到有卖花的小姑娘在门口踟蹰,想进店,又不敢。两人上前一人选了一样,倩娘的白兰花系在了领扣上,葛真的茉莉花簪在了鬓间。两人对视一番,仿佛又回到年少模样。
如今倩娘已过六旬,而阿真都已做了祖母。
“前面就是我上次说的眼镜铺子,小姐您不说近来写字常眼花么,正好去配一副来。”
“这个啊,我在朝鲜时便见过的,他们叫做什么爱逮,用精致的盒子装着,价格也贵。那时有人送了见深一副,我试过,晕乎乎的,不大习惯,只他用着。”
“这个孙家的眼镜口碑不错,水晶制的,不妨试试。”
“孙家?”倩娘似乎想起什么,却又一片模糊。
两人进了店门,掌柜是个年轻后生,态度十分热情,殷勤奉茶看座,将时样的各色眼镜摆出来,供试戴。
倩娘见那店内墙上挂了陈老莲的一卷花鸟图,颇有些雅致趣味,又看屋内陈设,桌椅精洁,尘埃不染。案上置了瓶花铜炉,花枝清瘦,香气清和。
这家的主人倒是个不俗之人。
倩娘看那装置眼镜的木盒亦是好看,随手拿来把玩,见其上刻“孙氏素雪制”几个字,大为讶异。
“店家,这位孙素雪与你可有什么关系?”
“不瞒这位夫人,孙素雪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姑母,这家铺子便是她传下来的呢。”
“可否代为引见?”
“夫人可识得她么?姑母在五年前便过世了,已不在了。”
倩娘听闻故人消息,心中起伏。
还记得那是崇祯八年秋天,她与见深一同北上山东,借着联络莱阳邑社的由头,计划遍访附近名山胜地。
这一日他们夫妻二人借宿泰山脚下的安商客寓,预备第二日早起登山。
方过秋分,江南正是温润时节,而北地风露已重,夜晚尤其寒人。倩娘早早洗漱上床,裹在被子里看话本。见深将行囊中所有衣裳取出,一件件披在身上,仍是冷得瑟瑟发抖。
“还没写完么,要不要过来,借你被子盖。”倩娘打趣道。
“要将前几日集会的内容记录好,与会众人的名姓也得一一核对上,起码还得一盏茶时间。”见深回头看夫人一眼,依依不舍,“我可不能到床上做事,你在,定要分心的。先睡吧。”
“不如叫店家添些被褥来吧,若是受了凉,明朝只我一人去爬山了。”倩娘下床,披衣靸鞋,就要去开门唤人。
见深忙拉住她,将自己的耄衣解了,替她系上。
“我陪你去。”
“你且待着吧,我去看看有什么夜宵好吃。”
“来来,再喝一杯,孙老板,日出江花红似火,祝君生意更红火。”
倩娘下了楼,听得大厅中一阵喧闹,走近看时,见那角落里一桌人闹闹哄哄,酒兴正酣。旁边还坐了弹唱助兴的两位歌伶,琵琶弦索,缓按拍板,一咏三叹,饶有韵致。
可那一桌莽汉却只顾着灌酒,盘中鱼肉果饼几乎没动,只听得桌板与酒坛碰撞声一片。这豪饮的风气倒是和南边不大一样的。
“承蒙各位赏识,做成我孙某人这笔生意,今日该当我敬诸位的,来来来,我先干为尽。各位自可随意。”
说话人声音清脆,带有几分江南口音,倩娘不禁好奇,又看此时柜台无人,便选了个位子坐了看他们如何。
那人酒量倒还可观,喝下满杯,却不改色。又亮一亮杯底,以示众人。
“诶,掌柜的,再来几壶,要白干,不要黄酒。”
倩娘看桌边堆了许多酒坛,想是早已空了。
无人回应,怕是也被这帮酒客喝怕了,只从后堂跑来一位小二,小心摇手示意。
“你们看,连掌柜都躲着我们了,有钱都不赚呀。”那说话的正是方才敬酒的孙某,“如此,我们还是识相点,各自回房吧。”
众人没有停杯的意思,不动,也不说话。
“放心,今晚这顿,算在我的账上。”那孙某挣脱身边劝酒之人,起身,眼神示意那弹唱的两位歌姬,两人起身拜客,抱着乐器鱼贯而出。
那一桌人面面相觑,这就散了?讲好的通宵达旦,不醉不归呢?
“良夜有尽,众位可莫要辜负啊。”
接下来这一幕,却令人始料未及。
那孙某慢慢走到倩娘身边,将手伸出,笑着说:“好姐姐,可让你久等了。”
倩娘愕然,不知如何反应,却已被那孙某挽起,一同背向酒桌。
“原来是有佳人相陪啊,那我们就不做蜡烛灯了,孙老板,可要爱惜美人哟。”那桌人起哄道。
“姑娘,请将我送到二楼“玉泉”房。”那人嘴中轻声嗫嚅,已然有气无力,整个人倾向自己。
倩娘方知其之前强撑作态,都是给那帮人看的。度其措辞,并无恶意。虽有男女之别,亦不好拆穿。只好就势将他搀扶着,在众人眼光中慢慢走出厅堂,迈上楼梯。
那人身上酒气倒还好,只是步子很重,眼皮半合着,脸色泛红,呼吸紊乱。
待走过转角,那人终于忍不住,用袖子掩住口鼻,一口吐出来。
“见深,见深,快出来帮忙呀。”
那人所住的“清泉”号就在对过,门却是锁上的,只好先把人扶到自己房间躺下。
“说是去要被子,怎么要回个人来。”见深亦是惊奇,“我去倒热水,先把脏衣服换了吧。”
“你来换,我去倒水。”倩娘将见深推过去,“气味有点难闻,你且忍着。”
见深知她心里顾忌,虽然他不太介意这些。他接过倩娘绞好的手巾,上前替那人擦洗秽物,一边道:“身上穿的是苏罗料子的时样袍子,看样子非富即贵。”见深替他解开系带,准备将衣裳除下。
“是生意人,说话口音确是苏杭一带的。”倩娘笑道,“只是个银样镴枪头,和人家拼酒,结果自己醉得一塌糊涂的。”
“做生意的人最会喝了,生意多半是从酒桌上谈下来的。这个人看来火候还没到。”
“不知是谁,在西湖上醉得落水的,还说别人呢。”
“陈年往事,你怎么还记得那么牢。”见深忽然停下手中动作,面露难色,“倩儿,你过来一下。”
“做什么呀,你给他脱掉衣服就好了,我又不要看男人赤身露体。”
“好像不是男人……”
“什么?”
见深几乎是从床边跳起来。
“你自己来看。”
倩娘上前,见他已解开的外衣半掩,露出里面白色的束胸,脖颈之处是雪白肌肤,并无半点喉结。
第二日卯时,孙素雪醒来时吓了一跳。
自己的头巾、网巾、鞋袜、外衣统统不见,只穿了贴身的薄衫睡在陌生房间。旁边居然还躺着一位陌生女子。
自己昨晚真的酒后乱性了?等等?她就是乱,也不是这样乱法呀。
她不敢乱动,眯着眼打量了下房间,所幸仍是在客寓中,但却不是自己的那间屋子。
探身撩开床帐,屋内暗沉沉的,不曾点灯。窗子微有天光透入,床前立的花鸟屏风上,那件碧色的直身正是自己的。旁边的女衣似乎有些眼熟?
头还是有些晕,依稀想起昨晚与那帮北方客人喝酒,好像曾叫人将自己送回房间,然后就记不得了。可这却不是自己的房间啊。
“咦,你醒啦。”倩娘醒转,见身边人恢复了意识,问道“怎么样,酒醒了没?”
“你是昨晚那位姑娘?”素雪想起些片段。
“亏你当时那么信任我,要是我不配合你,你要怎么办呢?”倩娘起身,拉开帐子。屏风另一边,是见深的睡榻,他昨晚忍痛割爱,让出了本属于自己的床位。
“你不会的,我看人一向很准。”孙素雪下床,行了一个男子的抱拳礼。
“孙姑娘,不要见外,当时你身处尴尬,替你解围也是应当的。”倩娘起身,也跟着下了床,又摸了摸屏风上挂晒的衣服,“北地就这点好,衣服挂一夜就干了,在南方,过一天都还是潮的呢。”
孙素雪见昨日穿的直身已被洗的干干净净,心内感激。
此时见深也醒转,穿好衣服,出门替她们打水洗漱。
两人互交了名姓与年纪,孙素雪长倩娘五岁,吴江人,倒算同乡了。
梳洗时,倩娘看她熟练将长发梳拢,团成发髻,用一支黄梨簪子固定,再系上网巾,戴上方巾。动作娴熟流畅,比平常男子更多几分儒雅矜持。
素雪又看倩娘匀发梳头,见她面前摆开一样样女儿家的妆奁,皆是精工巧制。这些东西在她眼里,可近可远,近的是每日里经手卖出的货物,远的是,作为女子,她已多年不用这些了。
镜中映出背后女子歆羡眼神。
“姐姐何不换回女装,打扮一番呢,你我身量相似,我将衣服借你吧。”
“不必了,我故作男装,为的就是掩盖身份,好行走江湖,到处跑生意的。”素雪看到自己镜中素颜,有些凄楚,“其实我早已习惯了,你现在让我换了女装,我反而不知如何自处,还是男装自在呢。”
两人各自收拾完毕,见深已在楼下替她们叫好了点心。
三人到楼下大堂内坐定,素雪见点心中只有馒头,稀饭与几样咸菜,便叫小二现做几张面饼,现磨些豆浆来。
“菜单上不见你说的这些,厨房也能做吗?”倩娘问道。
“倩妹妹有所不知,这些行旅客栈我住多了,能吃到什么,买到什么,一清二楚。有些茶食酒水,它并不明摆着给你看,须得客人报上名来,才给你呢。”
“这是什么道理?”见深亦奇怪。
“很简单,馒头与稀饭这些,是大锅蒸煮,咸菜是整坛腌渍。要多少便有多少的。而面饼豆浆便得现做现卖,你说哪个省力呢?”素雪道。
“原来如此,这便是生意之道吧。”
“不,他们恰恰是不会做生意的。”素雪笑道,“若是我,便多做几样,提高价钱另卖。这客寓中南来北往,多是游人,最多吃上一顿。也不计较铜钿的。”
说话间,热气腾腾的豆浆与面饼都已做好端来,小二依照吩咐还配了酱油,白糖,碎油条,虾米等佐料,任他们调味。
“姐姐真是周到,与你一比,我们两个真是太嫩。”倩娘将豆浆加了白糖,见深的那碗则是酱油。
“常年在外行商,餐风露宿也有,但遇到有条件的客寓,也不愿意将就,千万百计要弄些合胃的吃吃,于是便也渐渐摸出了门道。”素雪将面饼切了,分给二人,接着说,“山东菜肴还算入口,稍微偏咸,多酱油。我们吴人则是吃甜多,我曾去川湘一带,那里的辣子才叫人不易入口呢。怎么说,连锅碗都是辣的,真真咽不下去。”
见深与倩娘并不曾去过这些地方,但听素雪一一讲来,各地方物民俗,山川气候,生动可爱,很是向往。
三人吃完,客寓内仍很安静。想是客人们都未起来,素雪送他们二人到山脚,又想起什么,摸出一本小册子。
“这里面就有泰山的登山图,我将最省力好走的那条标出来了,你们尽可沿着走。若走不动,南天门天街便有落脚处,可雇佣轿夫抬你们上去的。”
倩娘接过,见还有其他册页。
“这是我跑商这几年记下的各地风物志呢,本来想回去交给刻坊刊印了发卖,也是有不少销路的。如今给你们带着,便是个向导了。记得好好用它,也不算辜负我这报恩之心。”
素雪自此与他们别过,南下往瓜洲渡去了。记得她临行前还有一句,尽量莫去西北方向,那里乱贼四起,瘟疫蔓延,朝廷都快镇不住了。
倩娘由今想来,素雪当年对局势的估算确实不错。
在孙家的铺子里小坐一阵,买下两副眼镜,店家细心装好,交给葛真。
步出铺子时,倩娘方才发现边上便是五人之墓,忽然想起当年,也是在山塘街上,书院学生们为周顺昌先生与五位侠义之士请命游街的情景,仿佛还是眼前的事情。转眼间,已过三十年,那庙堂上亦换了君王。
她有许多疑惑不得解释,譬如当年阉党倒台,东林亦不能力挽狂澜,安内攘外。及至后来复社兴起,也不过书生意气。
日月似惊丸,人事如飞尘。如今见深、素雪都已先后故去。也许唯一长久的,是这个劫波渡尽后,又复风流繁华的红尘吧。
她打开那副孙家制的眼镜,小心戴上,眼前霎时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