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个男人

父亲去世了。

在一个初秋的夜里。

我俩39年的纠葛终于结束了。

39年前，我呱呱坠地，你看了一眼，悠悠的说“要再是个儿子就好了”。

35年前，夏季的午间，你在吊脚楼横在床上午睡，带着泥巴的小腿伸出床边，搭在我肩膀上。

“还是有个丫头好”，你醒来后说。

“丫头，你两个哥哥都要读高中，你先停一年，好吗？”

13岁。

“我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我走了。”

16岁。

“人各有命，你呀，就不要跟你两个哥哥比了。”

20岁。

“人各有命，你呀，找对象就不要以你两个哥哥为标准了。”

30岁。

是的，由于性别以及周围环境观念，在我生长的村子里，女孩通常不受重视。我也不例外。

我上学到中专毕业，其中停学了两次。严重的一次自杀了三次。

所以，很长时间，我不与家人联系，也在工作生活不顺时患上了长达五六年的抑郁症。

2017年的时候，我曾有三个月没上班，在一个网络论坛写过去30多年的流水账经历。

有人说“这样家庭生长的孩子啊，一生会过得很辛苦，这是关于内心的部分。”

但让我记得更深的是另一位网友的回复：

“但凡没有被爱过的人，大都是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的。他的一生中情感输入几乎为零，怎么去爱别人呢？”

这话是形容父亲的。

是的，我曾有长时间对这位男人的怨恨。但当我成年后，当我有大段的时间试着用文字去描述他一生的经历时，我知道，我不如他。

永远不如。

我不能想象，一个人，1岁成了孤儿，12岁失去上学资格（成绩优秀），中年连续失去两个孩子，一生婚姻不幸，内心长久的处于孤寂中，能坚持多久。

但事实是，他几乎活成了方圆十里的传奇。

八十年代，土地解放的第一年，他便成了村里的创业代表，开设了粮食加工坊。

这个决定让我们家以及他的伙伴家庭，可以直奔小康，月收入高达200-300元（同期村里小学老师50元/月），也让我们家率先成为了村里的万元户。

如果仅是这一项，也不足称奇。

事实是，农村能做的项目他都做过一遍，开加工坊，砖窑，瓦窑，商店，养猪。

放在今天的话说，就是连环创业者了。且干得都不错。

至今我还记得，那时候邻居家只能每年养四五头猪，我们家大概是两倍的数量，且养殖时间是2/3左右。

那时候好多邻居来问“你们家的猪为啥吃得不多，还长得快？”

这时候，父亲就该卖起他的科学养猪配方了。

有段时间，电视剧热播《历史转折中的的邓小平》，我在内心默默感慨，这位男人要是那些年去深圳了，那我们兄妹几人都应该是妥妥的拆二代了。

到底怎样的人一生是值得尊敬的呢？

我想，应该是《人世间》里炳坤那样的人。那就是：

不管生活给予怎样的残酷的打击，永远以柔软而有力的姿势还击。

父亲是这样的人。

一生大胆而倔强。

在我们成年后，所有同龄的邻居长辈在等待孩子们反哺的时候，父亲决然的卖掉了老家的房屋与土地。

一无所有的进到了县城。

过些年，他有了自己的房子。

再后来，有了存款。

是我们这些孩子们仰望的数字。

他一生自立自强，从未向孩子们开口。

父亲今年七十多了，一直坚持自己生活。

奥，忘了说了，他除了是连环创业者外，还在中年拜师学习了手艺。

记得小时候，母亲身体不好，到农忙的时候我们就好担心农活干不完怎么办。

事实是每次都有不少邻居自动来帮忙。

是的，那是父亲用他的手艺换来的。

那时候农村物资匮乏，要吃新鲜肉需要等到过年节，或者家里来客人时。

然而，我们家例外。

总会有人时不时的带着新鲜肉来我们家，找父亲办事。

喜出望外。美丽的五花肉。

父亲去世了。

3天前的夜里。

在一个客户的家里。

突发免疫性大出血。

5分钟。

未能完成最后一单。

那个网友在网文中评价父亲时说：

“这个角色，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我还是愿意把他放在人物排行榜第一位，因为他很大程度受限于社会和时代局限。

诚恳的说，他一生运筹帷幄，纵横捭阖，殚精竭虑，含辛茹苦，居功至伟。

最重要的，他是这个家庭中唯一一个不是为自己战斗的人！”

现在，你是弃战了吗？

那么，让我们来吧～

2022.9.5  高县光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