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本善良(23)
“醒了醒了。”
“谢天谢地醒啦醒啦!”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双眼拼命张开,可是,屋子里的光线让我受不了,我只能紧闭左眼,右眼眯成一条缝,眼前晃动的人影,我分不出谁是谁,我不知道我哪儿去了,现在的我是不是就是我!脑子里一团浆糊。
我浑身瘫软动弹不得,呼吸异常沉重,几乎每一次呼吸,都扯动我身上每一寸肌肤,像小刀子一寸一寸撕拉我的肉体,我努力回想,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是,头疼欲裂,不容我回忆。
“天虎天虎,姐姐我是姐姐。”久违了的姐姐的气息,传遍我五脏六腑,就像一个干瘪的气球一下子爆涨起来,我肯定了现在的我就是我!
“姐——姐。”我心里软绵绵地叫着,两只眼终于睁开,姐姐斜坐在床沿,一手端着碗,一手给我润唇。
我心花怒放,无数次与姐姐擦肩而过,这一此如此真切,我决定紧抓不放,略略抬起手,昂了昂头,姐姐着急忙慌搁下碗:“别动别动。”
“别走别走!”
“躺这些天了……”
但我躺了这么些天究竟是多少天呢?啊,大哥受伤了,可他人呢?父母呢?这姐姐是真是幻是虚是实?
我忍着脑子的疼痛,越想越多,姐姐进进出出,端来一个小碗,用一把小勺子不停地搅拌,瓷器碰撞的声音,弄得我的牙齿都快要掉了,我舔舔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姐姐,姐姐的脸瘦了,姐姐的肚子胖了,姐姐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来,喝点儿糖水,”姐姐舀了一勺,送到我唇齿间,香甜的糖水滋润我心田,恢复我元气,提振我精神。
姐姐每隔一会儿就给我喂水,水在我肚子里,很快化成了尿,我感觉自己下体那个东西鼓胀着,由不得我控制,一股暖流奔涌而去,完事后,我微微挪动了一下地方,姐姐似乎觉察到了,忙将我脚头的被子来过了,将我盖着的被子换掉,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
姐姐并没有说什么,两手贴近我的身体,小心翼翼抽出一张塑料布,尿液哗啦啦溢流出来,她又从床下拿出一张塑料布,再次翻动我的身体,将塑料布铺好。原来,我睡在塑料布上。
看着姐姐忙碌,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说:“姐姐,辛辛辛苦。”
姐姐忙碌完毕,微笑地看着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辛苦,姐姐。”
“七天七夜了,医生来了好几拨,打针吃药就是不见效。”姐姐眼里掉出了几滴泪水,那泪水分明是掉在地上,我却感觉到是千钧之石砸在我心窝。
“我好了!”
姐姐端详良久,苦笑道:“感谢老天感谢老天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感觉好多金光闪闪的天虎一点一点正往我身体里钻!”
“傻弟弟。”姐姐眼泪汪汪挠着头。
“姐姐,大哥……”
姐姐忽地转过脸,肩头及后背有节律地颤动,我想起大哥被人当作人质从而身受重伤,此刻,大哥完全占据了我的心房,我急不可耐道:“大哥呢?”
“死了!”姐姐说得很干脆,擦干眼泪转过脸,道,“自己都要死不活的,还惦记别人……”
“大哥不是别人!”我的语气稍显严厉,完全一副大义凛然之态,我根本不相信大哥已经死了,最让我生气的是,再次的重逢,姐姐却以欺骗开始。
姐姐愣了一下,眼睛瞪了又瞪,我催促几次,她才闷声闷气道:“你大哥在乡医院,脾出血、肠子断了、耳膜穿孔,你听得懂吗?”
“他是你男人!”我一把掀开被子,姐姐踢柜子拍箱子,摔衣服给我。
脚刚动弹,一阵酸麻的感觉袭来,如同踩在棉花上,我只好忍着,坐在床沿,翘起一只腿。
“吼屁呀吼!”姐姐愤然拍打着装粮食的那个无盖大柜子。
我的腿上,似乎无数蚂蚁在咬、在爬,当疼痛感消失后,我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姐姐很敏感,我的话无疑深深地伤害了她,也许她说得对,没有她不抛弃、不放弃的那种精神,没有她死乞白赖要求医生、端工全力抢救的哀号,我这时候可能端着孟婆汤,站在奈何桥上,等待着在阴曹地府的花名册上签到呢!
“姐姐,对不起,”我抱拳道。
“算了算了。”姐姐帮我穿戴好衣服,沉闷着脸,扭动屁股回到自己房间,然后,“嘭”一声,重重关闭房门。
偌大的院子,顿时空荡荡的,小白狗也不知道野哪儿去了,门前核桃树上停着一只喜鹊,花白的羽毛格外引人注目。
我踌躇在姐姐房门口,抬手、蠕嘴,不知道应该先敲门,还是先叫人,抑或两者同时进行。
“嗬,嗬嘶,”吆喝鸡的声音,惊起喳喳叫的喜鹊,同时,一捆干柴“嚓嚓”飞落在院坝,一个脑袋从院坝下的坡道上急速冒出来,却马上又沉了下去。
“朱、呀、小哟嗬、虎子、妈嘢……”
在独眼男人肩头,有一担干柴,而黑痣女人手里跨着一筐青菜,他们看见我,异口不同声,均没有完整地叫出我的名字,他们泥塑木雕般站着,我几乎没有多余的思考,走到他俩身边,问道:“不欢迎你们!”
“哦,好,好,”独眼男人肩头的担子晃荡几下,道,“什么时候醒的?”
“你姐姐呢?”黑痣女人放眼没见到我姐姐,便跟着独眼男人继续向前走。
“不许碰姐姐!”我推了独眼男人又推黑痣女人,“姐姐是我的!”
“不碰你姐姐,不碰,”独眼男人道,“我们是来还你姐姐的。”
我没了主意,他们像是戴着头套的牛头马面,有着双面模样。
“这丫头!”独眼大哥将干柴码好,黑痣女人已经放好菜出来了,都聚集在姐姐门口。
“四女子,开门。”独眼大哥“乓乓乓”敲门,“你该高兴呀,别小孩子脾气。”
“就是呀,四女子,自己生气不要紧,可别苦了肚里的孩子,”黑痣女人道,“嫂嫂知道你受苦了。”
尽管他们费尽口舌,姐姐屋里丝毫没有动静,他们让我再叫叫门,我迟疑地摊开巴掌,最后化作一根指头挠了挠门,胆战心惊道:“姐姐。”
好一阵子过去,姐姐终于打开门,冲着我吼道:“瞎他妈嚷嚷啥!”
“你呀,”黑痣女人拉着姐姐,回头对独眼男人道,“要不要把医生叫来,给小虎查查?”
“别,别,”独眼男人道,“赶紧弄饭,吃完了上医院。”
姐姐不高兴,我十分郁闷,不敢擅自言语和行动,吃饭的时候,独眼男人对姐姐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四丫头,大哥不是说坏话,我看那朱家老大也不行了,你自己做好打算。”
“大哥、大嫂,你们的心意我懂,挺着大肚子,哪家都嫌弃,爸不是说了吗,我死也要死在朱家。”姐姐道。
“姐姐不死!”我刚要抓住姐姐的手,却见她另一只手“啪”地给了我一掌,我咬咬牙,皱起眉头道,“魔鬼!你不是我姐姐!”
“谁愿当似的!”姐姐的话给我当头一棒,我尝到了一杯冰水从头浇到脚板心的滋味,便悻悻扭过头:大哥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好像也时不时说我傻,一连串的刀刃一点不留情地扎下来,我脑子嗡嗡乱作一团,那些话语和场景淅淅沥沥化作泪水,兀自飘洒。
黑痣女人道:“四丫头,别不爱听,啥人有啥命,你大哥也没说错,听嫂子一句,跟我们回马家庄,你留在朱家湾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往后日子咋过呢?马家庄好歹是你的窝。”
“我保护姐姐!”我底气不足、其词闪烁,因为我确实难以定论,马彩凤、四女子和姐姐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一个个满腹心事的样子,让我揪心,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但我感觉到,我确实有一种从没体会过的心情,正是因为这份心情,我回不去曾经三个人支配我的画面,我就是我,一个需要重新找回自己的傻子,这么说来,姐姐也回不去从前了?
他们商议着,关于我大哥死后姐姐的去留问题,即便我说过我要保护姐姐,可是,这时我发现我有些后悔刚才的说法,因为,马彩凤只能是马彩凤,她隆起的肚皮,让我看到一幕幕肮脏的东西,让我在这一幕幕肮脏的东西中感受到生生不息的肮脏不断在姐姐肚子里繁衍,我看见大花脸金光闪闪的脸在姐姐肚皮上游荡,一会儿喊着娘亲,一会儿喊着娘子。
他们三人时而面红耳赤,时而阒寂无声,我摇摇头。小白狗在我腿上摩摩擦擦卿卿我我,我顺着它打躬作揖的地方望去,母亲、父亲等等人,抬着一个担架,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独眼男人率先奔去,紧接着黑痣女人和姐姐并肩而立,我和小白狗拔腿奔向母亲,就在院坝口时,母亲讶异地望着我,抬着担架的父亲停下脚步,他们的眼神很像救死扶伤的药水,进入我体内,降妖驱魔。
我看见姐姐肚子上的大花脸飞起来,张开血盆大口要吃掉大哥给姐姐肚子里的孩子补补,我高喊着大哥,手舞足蹈。
也许,我的举动早在他们意料之中,因为谁也没有在意,父母只是转动脖子看了看我,我只好嘿嘿笑了笑。
大哥在他们肩头的担架上,盖着被子,而担架后面的那位,是同大哥舞狮子的朱万福,因为瘦长瘦长的,人称“麻杆”。
“老天睁眼了啊,”麻杆扯了扯被子,对我大哥道,“天龙,苍天有眼,快看看吧!”
“爸、妈,先回家再说,”姐姐搀扶着母亲,独眼男人接过父亲的担架,放在自己肩上,父亲却又想接过麻杆的那头,麻杆瘪嘴摇摇头,说马上到了。
大哥回来的消息,可能一路上被担架吱吱嘎嘎的声音传递出去了,纷纷有人前来看望他,男女老幼着实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