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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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的街市,一个装潢简陋的小饭馆里,两个人大声争吵着,旁边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饭馆里挤满了人,后来赶到的吃瓜群众只能堵在门口,抢着往里探脑袋。
原来,是一个六十多岁、农民工打扮的男人和一个围着围裙的人在吵架。这个男人正是李春生,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工。自从有了农民工这个职业之后,他就是农民工了,可以说是第一批。和他吵得面红耳赤的是饭馆大胖,别人都叫他大胖,因为他身材确实称得起这个名字。
“什么年代了,还有吃饭不给钱的!”大胖喊道。
“饶一饶怎么了,我又没说不给钱。”李春生说。这李春生说的一口北方方言,“饶一饶”在土话里的意思就是“让一让”,通常是买完东西之后的讲价。
大胖朝着后厨,吆喝道:“报警,快点。”
李春生一下子就吓软了腿,老实巴交了一辈子,他可不想惹出什么事情来,求饶道:“别别别,别报警,咱们有话好好说嘛,犯不着找警察啊。”
大胖气得满脸通红,说:“跟你怎么好好说!你问问这么多人,哪个有吃饭讲价的,这又不是菜市场。”说着,他骄傲地扫视了一圈屋子,屋子的墙上挂满了黑色的油污,“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大胖的口气就像说自己家是五星级酒店一样,但是在李春生的眼里,来这里吃饭确实很奢侈了,所以他低下了头。
作为一个农民工,李春生的工资自然是很低,但是对于以土地为生的农民来说,这个工资已经非常满足了。所以,在农民工刚刚兴起的早期,谁家老爷们去城里打工,这是一件挺光彩的事情。而且,农民工返乡,总能带来很多钞票,那可是真金白银啊。
时过境迁,现在的农民工收入早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能满足一家老小的生活,甚至还有富余,尤其是像李春生这样的农民。因为结婚很晚,李春生家里三个孩子都不大,两个是上小学的年纪,最大的一个在县城上高中,过了这个学期就要到城里上大学了。
李春生历来是个勤俭节约的汉子,平时连一块饼干都要留着早上吃一顿,晚上吃一顿。要不是在工地吃了两个月大锅菜,他才舍不得下馆子。就连下馆子,李春生也算计了一番,所以工友们结伴来吃饭的时候,他选择了更偏僻、更简陋的这家大胖炒面。
另外,李春生舍得出来下馆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因为大女儿今年要进城上大学了。想到自己从来没在城里吃过饭(除了工地的饭),李春生才舍得来下馆子。每次回家家人问起城里的新鲜事,李春生天上地下胡编一大通,还说城里的饭馆都是什么规矩,进门先拖鞋,先洗澡才能吃饭。为了和见识过城市的情景的女儿聊天时不至于太假,他才选择下馆子吃顿饭。
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没有看到城里饭馆有什么规矩。当了农民工这么多年,第一次下馆子给他带来的感觉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夸张。
李春生进了饭馆之后,看到菜单,上面素炒面都要十块钱往上,他差点拔腿就跑。他目光不经意间扫到最底部,一份蒜薹肉炒面竟然才七块钱,李春生毫不犹豫要了一份肉炒面。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城里的饭馆吃完饭会涨价。
“别人不给钱都让吃,你!你别说免费了,少一分都不行!”大胖仍旧喊着。
李春生耷拉着的脑袋,突然抬了起来,说:“你这就不对了啊。明明也不怪我,谁知道你们这里吃完饭要涨价的,明明是7块,你给涨到了17,这谁吃得起嘛。”
“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大胖走到墙上的菜价单旁边,说,“这是17,不是7块。虽然这个‘1’短了一截,但是很清楚啊!”
“行行行,那就让警察来评理吧。”大胖说着往厨房走。李春生的屁股从椅子上滑下来,赶忙追了过去,拽住大胖的手,说:“别别别,有话好好说嘛。”
“说什么说,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大胖吼道。
人群开始全体指责李春生,甚至有人骂他吃霸王餐。涂抹的口水随着射入房间的光线一起飞扬,很快就溅到了李春生的脸上。
回想一生,李春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吃霸王餐的腌臜事,连白拿人家东西也没有做过。虽然他这人勤俭惯了,但是勤俭是省吃俭用,并不是拿别人的东西,这些他心里坚定得很。
意识到这样下去,自己确实不占理,李春生说:“你听我说。”
大胖没好气地甩开李春生的手,说:“说什么说,交钱,走人,以后别来了,就这么简单。”
望了一眼指手画脚的围观群众,李春生快哭了,说:“我实话说了,我没有那么多钱。”
原来这李春生为了避免工友们起哄,也为了避免自己控制不住花多了钱,所以出门只带了十块钱。在他心里觉得这就是很多的钱了,一定足够吃顿饱饭了,只是万万没想到还不够呢。
听他说没钱,大胖“切”了一声,说:“你这不还是不想给钱嘛!”
李春生委屈地低着头,眼睛红了,嗓子却堵住了东西一样。
这时候,女老板过来,她是大胖的媳妇叫小娟,平时见人总是笑嘻嘻的。小娟本来躲在后厨的,不用大胖说,她也知道自己心软,一不小心就要搞砸事情,所以先让大胖出来应付。
小娟走出厨房,看到李春生红着眼圈一言不发,再看他的打扮,也不像说谎的人,赶紧上前扶起李春生。小娟笑道:“快起来,快起来,没有钱就说嘛。这整得误会了。”
刚刚大胖被情绪气晕了头脑,一门心思以为李春生是吃白食的,这时候才缓过神来,心想李春生确实不像个很有钱的人。
李春生正不知所措,听到大胖问道:“你真没钱?”
李春生抬起头来,两只手像翅膀一样忽闪着,拍打自己的两条大腿,边拍边说:“我真没有,你看我这兜里,就十块钱了,你拿着吧,就当饶了七块钱,行不。”
看李春生一副可怜样,大胖怒火平息了,说道:“没钱算什么,你走你的吧。”
李春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你让我走……去哪?”
大胖吼道:“谁知道你去哪,走吧,不要钱了。”
小娟也笑嘻嘻地说:“是啊,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去吧去吧。”
听说这个,李春生明白了大胖的意思,腿一软就要下跪,被小娟及时拦住了。
围观的人们马上改了话锋,齐齐夸赞这是两个讲究人。既然是讲究人,就没什么热闹看了,于是人们渐渐散去。
当然有夸的,也有骂的,都是一些未经世事的年轻人。
“我去!看半天竟然没打起来,真是浪费时间。”
“没意思。”
李春生执意要把钱给大胖,说:“给你钱吧,虽然不够,但是当饶了七块钱,已经很帮助我了。”
大胖故作生气地说:“你要给的,是吧?好,一分钱不能少,十七块钱,给吧。”
这一次,李春生知道不是真的生气,把钱往大胖手里塞,大胖不要,他把钱往小娟手里塞,小娟不要,他把钱往顾客手里塞。
顾客嘴里塞着面条子,嚷道:“你给我干嘛?”这样推搡了半天,大胖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犟,你是想干什么?给完这个钱,下次不来了?让你收着就收着,下次来一起还。你下次来再吃一顿饭,我还能再挣一份饭钱。”
眼看大胖不耐烦了,小娟笑嘻嘻地推着李春生走到门外,没想到李春生又闪开小娟返回屋里。大胖已经抄起了勺子,指着李春生喊道:“嘿……你……”
没想到李春生鞠了一个躬,平生他没给什么活人鞠过躬,所以显得很生硬。“谢谢大哥。”李春生出了门,大胖暗暗嘟囔:“什么大哥,我又不是榜一。”
在饭馆外,小娟还挺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啊,大哥,我家这人就这样,这也是一场误会,别往心里去哦。”李春生感激得说不出话,攥着小娟的手拍了两下,点了两下头,然后就离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李春生没有再回过那个饭馆。有一天小娟想起来了,说起来颇有怨意,说:“都怪我,还是太善良了。那个农民工没有回来过吧。”
大胖大声回道:“什么大事,不就一顿饭钱嘛。让他白吃一顿呗,有什么啊。”
时间很快过去了一年,人说来也奇怪,有些事情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千方百计记也记不住,但是有些事情在脑海里怎么也忘不掉,时不时就想起来和别人说一说。
在一众朋友面前,小娟聊起了李春生,说:“我开饭馆这么多年,还真什么人都见过,还真有吃白食的。”大家饶有兴致地听着,小娟脑子更灵光了,把当天所有细节都想起来了。
小娟说:“你们没看,人家还可会装了,那眼泪,哎呦喂,说着还要下跪呢,被我拦住了才没跪下。”
“这就骗过你们了?”有人问。
小娟像对顾客一样笑嘻嘻地说着顾客的坏话,说:“怎么可能,主要还是我这人心善,另外人家还报了姓名,还报了村名,叫什么李春生的,村子实在记不清了。”
“呦,这是设计好的,肯定设计好的,名字都是假的,谁会为一顿饭报这么多信息。”有人提醒道。
小娟点了点头,眯着眼睛咧着嘴,说:“装,那骗子们可会装了。”
他们的聊天声被大胖听到了,大胖经过的时候很生气,对小娟说:“你这嘴!说多少遍了,别提这事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小娟被说得耷拉了脑袋,大胖补充道:“不就一顿饭的事嘛,说来说去的。”
时间过得很快,几十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李春生没有再出现过一次。
这一年,大胖和小娟迎来了金婚之年,但是膝下只有一儿,远在国外并没有赶回来,两个人只好彼此作伴在家吃了一顿好饭。
吃过饭,大胖和小娟想起了经营了几十年的小饭馆,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打算迈着老腿去看一眼。
这时候,儿子打来了电话。寒暄之后,儿子嘱咐说:“爸妈,没事在家呆着,看看电视,别老出去,现在外面那么冷。”
小娟看到儿子高兴,笑眯眯地说:“好,好,我们平时也不怎么出门。”
儿子说:“那你们现在那么远去看什么破饭馆,一个破饭馆又不急着看,能别去就别去了,看了几十年破饭馆还不够……”
“别他妈说了!”大胖暴脾气上来了,虽然年纪大了脾气还是那么大,说,“一口一个破饭馆,你记住,你就是翅膀再硬,飞得再远,也是破饭馆把你养大的。别他妈吃了两口洋饭就不知道根在哪了,我他妈……”
大胖举起拐杖要敲手机,被小娟推开了。
“别搭理你爸,他就这样!”小娟说。
说了没几句,儿子说了一句“拜拜”,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大胖越看越气,举起拐杖又要揍手机,被小娟拦住了。
在寒冬腊月的街上,风在结冰的路边打滑,碎屑落叶随着寒风咕噜着。路上的行人都裹紧了棉袄,匆匆忙忙地赶路。两个老人互相搀着,走在随时打滑的街上,背影显得很凄凉。
在关门的“肚肚炸鸡”门前,大胖和小娟久久伫立着。原来老两口把饭馆关了之后,房东把房子租给了炸鸡店,炸鸡店弄虚作假,没两年就关门了,之后还没有其他商家接手,所以门匾是炸鸡店的。
忽然,小娟想起了年代久远的一件事:李春生吃饭不给钱。她问大胖记不记得,大胖思忖了好一会儿,说:“哦,好像有这么个人,你还记得呢。”小娟笑盈盈地说:“就是名字记不太清了。”两人聊起了那件事,说起当时的情景,越说越热闹。走在街上聊天自然分了神,大胖被一辆飞驰的小汽车撞倒在地。小汽车扒着车窗望了一眼,一脚油门就开走了。
小娟跪在地上,抱着大胖的身体恸哭。路上行人本来就很少,过往的路人远远望一眼就赶紧贴着墙根溜走了。路上有疾驰的汽车,经过时都降下窗户瞅一眼,但是没有一个停留。
这时候,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跑了过来,一下子跪在大胖身边。小娟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女大学生就脱下自己的手套,露出白嫩的小手,然后替大胖松衣领。在寒冬的风里,女大学生的手很快就冻肿了,但是她并没有停歇一会儿,直到救护车赶到。
听说两个老人的孩子在国外,女大学生主动要承担看护工作。小娟百般推辞,握着女大学生的手,抚摸着手上的冻伤,说:“你要钱还好,这人世间最难还的就是人情。现在人们哪还有情啊,帮到这就感激不尽了。谢谢了,谢谢了。”女大学生问:“那你们怎么办,您这身体……”小娟笑着瞅着女大学生,像看自己的女儿,说:“不要紧的,有儿子呢,有看护。”女大学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执意不收小娟的钱。
后来女大学生经常来医院看望大胖,小娟热情地招待,总是诉说感激不尽的话。时间久了,他们竟然聊到了李春生。
“什么?你爸叫什么?”大胖和小娟惊讶地问道。差点惨死的大胖都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李春生!”女大学生说。
通过女大学生的讲述,当年的真相才终于浮出水面。
当年,李春生从饭馆返回工地的时候,一辆车把他撞了。等孩子和大人从农村赶到市里,李春生已经咽气了。见李春生最后一面的是工友们,其中有个工友跟李春生家人提起过,说李春生顶着最后一口气交代后事的时候,有两件事最挂念:一个是家里人以后怎么过,他说再苦再难要做好人;第二个是有一家饭馆,他欠人家钱。
刚开始,李春生家人找过,但是各种不巧合让他们与大胖夫妻失之交臂。女大学生知道大胖夫妻就是当年小饭馆的主人后,她非常高兴。大胖也非常高兴,哈哈大笑。只有小娟略显不好意思,在她的嘴里,毕竟李春生当了好几十年的骗子了。
这是一个只看重金钱的社会,正因如此,余留善良人心中的人情温暖才弥足珍贵。撒向社会的是金钱欲望,最后可能会收获金钱;撒向社会的是人情,最后善良会以我们意想不到的形式返回到自己的身上。谁能想到一个女大学生,会意外偿还父亲跨越几十年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