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离骚（一）

《离骚》题意有多解。一说“离”，罹也；“骚”，忧也，离骚即遭逢忧患。一说两字为“别”与“愁”，言己被放逐离别而愁思。本篇作于楚怀王（约前355—前296）末期，是屈原政治失意后的作品。

是时，楚国政治混乱，内部派系冲突剧烈，在与秦国对抗中又屡次兵败地削。国危之时，这位曾深受怀王信任的宗室重臣却遭谗毁和放逐，政治上面临失败，人格也被完全否定。伤己忧国，悲愤无比，因此写下了这部中国文学史上最为辉煌的抒情长篇。

《离骚》大致可分为前后两个部分。本篇主要分享第一部分，即开头到“岂余心之可惩”。

全篇按行文节奏可分九节。首节作者自叙身世，强调自己出身高贵而禀赋纯美；感慨时光易逝，要求努力培养自己的品德与才能，以此为国家贡献力量。

帝高阳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 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 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 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 又重之以修能

赏析:诗人首先自叙家世生平，认为自己出身高贵，又出生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里，因此具有“内美”。

高阳：古帝王颛顼，楚国远祖，屈原为楚武王后裔。苗裔：后代。兮：语气助词，或相当于“啊”。

朕：我。先秦贵贱通用的第一人称代词，秦后始为帝王自称的专用词。皇考：对已故父亲的美称。皇，光明。伯庸：屈原父亲的名字。

“摄提”句：大意为，我在寅年正月，又庚寅这个吉日出生。摄提：即摄提格，寅年别名。贞：正、指向。孟：开始。陬：农历正月的别名，又称寅月。

惟：语助词。庚寅：指庚寅这一天。降：降生、出生。

“皇览揆”句：大意为，父亲据天之初度观测余之禄命，为我取个好名字。皇：皇考，已故父亲。览揆：观察、揣度；览，鉴也。余：我。初度：天体运行纪数之开端。

肇：开始，初降生；或通“兆”，占卜。锡：通“赐”，赐予。名余：为我取名。正则：公正而有法则，屈原名平，正则是对“平”的解释。字：动词，取字。灵均：美好的平地，合“原”义；有解“均”乃“畇”之假借，畇畇，农田平整貌。

纷：多、繁盛，形容“内美”之盛。重：加上。修能：美好的外表仪态。能，通“態”，即态；有解为能力才干。

扈江离与辟芷兮 纫秋兰以为佩

汩余若将不及兮 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 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 何不改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 来 吾道夫先路也

赏析:诗人勤勉不懈地坚持自我修养，希望引导君王，兴盛宗国，实现“美政”理想。

扈：披，指把江蓠披在身上。江离：即江蓠，香草名，也称蘼芜。辟：与“扈”并列，绩麻、编织。芷：白芷，香草名。

纫：本义是绳索，此作动词，穿结、连缀。秋兰：香草名，秋天开花且香。佩：佩饰，象征作者的德行。

汩：水疾流貌，此处形容时光飞逝，有以为音或读如“古”。不及：赶不上（时光）。不吾与：即“不与吾”的倒文，意谓时不待我。

朝：早晨。搴：拔取。阰：有多解，楚国山名，或大山坡。木兰：香木名。揽：采摘。宿莽：香草名，经冬不死。此句中，木兰去皮不死，宿莽拔心不亡，故用来形容修身。

忽：迅速。淹：逗留、停留。代序：轮流替换。此句仍是感叹时光飞逝。

惟：思虑。与“恐”对仗成文。美人：壮年之人。美，壮盛意。此处为作者自指，也有以为指楚怀王。迟暮：衰老。

不抚壮：何不趁着壮年。秽：污秽的行为，或喻楚国之秽政。此度：指现行的政治法度。

骐骥：骏马。来吾道夫先路：大意为，来吧，我为你开路。来：相招之辞。道:通“导”，引导。夫：语气词。先路：前面的路，或先王之道。

第二节承接上文，借历史人物为例，阐述自己所主张的理想的政治道路，叹息楚王受奸恶党人之蒙蔽，不能始终如一，导致自己遭怀疑而被放逐。

昔三后之纯粹兮 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 岂维纫夫蕙茝

彼尧舜之耿介兮 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 夫唯捷径以窘步

三后：后，君主。三后有多解，此处多以为指夏禹、商汤、周文王。纯粹：形容三后德行完美无缺。色不杂曰纯，米不杂曰粹。

众芳：众多的香草，喻众多贤能的人。在：汇集。杂：兼有、会集。

申椒：申地所产的花椒。菌桂：香木名，桂树的一种。岂维：反问助词。纫：连缀。蕙、茝：香草名，此处说三君杂用众贤，并非独取蕙茝，只任用少数贤人。

耿介：光明正大。耿，光明。介，正大。遵道：遵循正途。路：大道。

桀纣：指夏桀和商纣王，夏、商两朝的末代之君。猖披：猖狂、胡作非为。捷径：斜出的小路，比喻不走正途。窘步：困窘失足。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 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惮殃兮 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 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 反信谗而齌怒

赏析:但由于“党人”的谗害和君王的动摇多变，使自己蒙冤受屈。

惟：思。夫：语气助词。党人：结党营私之人。偷乐：苟且享乐。幽昧：昏暗不明。险隘：危险而狭窄。

余身：自身。惮殃：畏惧、惧怕灾祸。皇舆：本指帝王所乘的车子，喻国家政权。

败绩：原指车辙大乱、溃不成军，这里喻国家倾危。

忽：急匆匆貌。先后：指自己奔走于楚王先后。及：赶上，追及，这里有“继承”之意。前王：即上文之“三后”。踵武：足迹。此处意为希望楚王承前王之足迹。

荃：香草名，又名荪，喻君，这里指楚王。中情：忠心之情。齌怒：盛怒、暴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 夫唯灵修之故也

曰黄昏以为期兮 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与余成言兮 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 伤灵修之数化

謇謇：忠贞直言却无法完全表达的样子。为患：招致祸患。舍：放弃。正：证。

夫：语气词。灵修：指楚怀王。

“曰黄昏”句：有以为此句是衍文，为《九章·抽思》语。期：约定。羌：表转折，义同“却”。成言：定言，彼此约定的话。

悔遁：因后悔而逃避，背弃诺言。他：其他，另有打算。

难：畏惧。离别：指被楚怀王疏远、放逐。伤：悲伤、哀伤。数化：屡次变化。

第三节感叹“众芳芜秽”，自己所培养的人才纷纷倒向敌对阵营；众人贪婪索取，不顾国家安危、人民多难，也使自己处于孤独困顿的境地。但作者表示要坚持自己的立场，至死不变，绝不委曲投降，与邪恶势力同流合污。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 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 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 愿竢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 哀众芳之芜秽

滋：栽培，培植。兰：香草名。

畹：古代面积单位，其具体面积各文献说法不一。树：种植。蕙：香草名。

畦：动词用，指分畦种植。留夷、揭车：皆香草名。杂：指间种。杜衡：香草名，又称马蹄香。

冀：期待。竢：等待。刈：收割。

萎绝：枯萎、凋落。何伤：何妨，有什么关系。

哀：痛惜。众芳：指前所培植的众香草，即上文中兰、蕙、留夷、揭车等。

芜秽：指众芳变质，比喻自己所培养的人才改变了节操。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 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 各兴心而嫉妒

忽驰骛以追逐兮 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 恐修名之不立

竞进：争逐权位，求进。凭不厌：指从不满足。凭，满足。求索：索求。

羌：发语词。恕己以量人：犹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兴心：起心，打主意，即产生了嫉妒之心。

“忽驰骛”句：大意为，急于追逐名利的事，并非我心中所求。驰骛：狂奔乱跑。所急：急于要做的事。

冉冉：渐渐，岁月流逝之意。修名：美好的名声。立：树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 长顑颔亦何伤

朝：早晨。坠露：指木兰花瓣上的露水。

餐：吞食。落英：坠落的花瓣，或初开的花朵。此句以“饮露餐英”喻自己服食美洁，修洁自身。

苟：只要，如果。余情：我的内心、情志。信姱：真正美好。练要：精粹，指保持精诚专一。顑颔：因饥饿而面色憔悴。何伤：何妨。

擥木根以结茝兮 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 索胡绳之

謇吾法夫前修兮 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 愿依彭咸之遗则

擥：执持，拿着。木根：指木兰之根。

贯：贯穿，串联起。薜荔：一种蔓生的香草名。蕊：花心。

矫：举起，或解为使之直。索：搓绳。胡绳：香草，茎叶可做绳索。

謇：发语词。法：效法。夫：语气助词。前修：前代的贤人。非世俗之所服：指自己的服饰、服行与世俗不同。

不周：不合，不能委曲周旋世故之意。

彭咸：人名，史料及早期传说均无考；东汉王逸解为殷商贤大夫，上谏国君不听，投水而死，历代注家多承此说；另说彭和咸为两个人。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羁兮 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兮 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 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 谣诼谓余以善淫

太息：叹息。“余虽好”句：大意为，我爱好美德，修洁自身，早上进谏，晚上却都遭到废除。

修姱：修洁而美好，指修养、品德。羁：指马缰绳、马络头，喻约束。謇：发语词。谇：谏诤。替：废弃。

“既替余”句：大意为，我既佩戴着蕙草香袋，又用兰芷作佩饰。替：束，即束我身；或解释为废除、撤职。蕙：装有蕙草的香带子。申：重，加上。揽茝：有以为揽为“兰”之讹，兰芷与“蕙”相对。

善：动词，认为是善的。虽九死其犹未悔：指不管遭受到多少次打击也不会后悔。

灵修：指楚怀王。浩荡：糊涂荒唐。民心：人的内心，民为作者自谓。

众女：喻指楚怀王周围的权贵。蛾眉：指女子美丽的容貌，喻指自己美好的品质。谣诼：造谣诽谤。淫：邪乱。

固时俗之工巧兮 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 竞周容以为度

固：本来。工巧：善于取巧。偭：违背。改错：错通“措”，改错即篡改措施。“背绳墨”句：大意为，违反标准而无原则啊，争相阿谀逢迎且以此为行事标准。

绳墨：木工画直线所用的工具，喻直线，引申为法度。追曲：喻违背正直之道而追求邪曲之行。追，随。曲，邪曲。竞：争相。周容：指奉迎苟合、讨好。度：法则，常法。

忳郁邑余侘傺兮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 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 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圆之能周兮 夫孰异道而相安

忳：烦闷。郁邑：忧虑烦恼。侘傺：失意貌。穷困：指孤立无援的状况。溘死：忽然死去。流亡：随水漂流而去。此态：上述苟合取容之态，指作者宁死也要保持人格的清白。

鸷鸟：指品行刚烈、不肯与凡鸟同群的猛禽；一说为忠贞之鸟。不群：不与众鸟同群，诗人以此表明自己不与凡庸为伍。前世：古代。固然：本来如此。

“何方圆”句：方和圆怎能相合？有谁道不同却能彼此相安？周：合。

屈心而抑志兮 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 固前圣之所厚

第四节后悔自己误入从政的道路，希望在退隐中保全自己清白的品质，也考虑去遥远的地方寻求人生的变化。但不管怎样，都要坚持初心不变。

悔相道之不察兮 延伫乎吾将反

回朕车以复路兮 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 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 退将复修吾初服

屈心：与“抑志”同义，均指按捺自己的心志。忍尤：与“攘诟”同义，意思是能容忍外来的耻辱。攘：容忍。诟：耻辱，此为忍耻含辱之意。

伏：通“服”，保持，坚守。死直：死于正直。前圣：指前代之圣贤。厚：赞许、嘉许。

相道：观察道路。察：看清楚。延伫：长久站立；或解为引颈怅望。反：同“返”，即指下文“退将复修吾初服”。

复路：回归过去的道路。及：趁着。行迷：指迷途。

步余马：指骑着我的马慢慢走。兰皋：长满兰草的河岸。椒丘：长满椒木的土丘。焉：于此、在此。止息：休息一下。

进不入：即不进入。进，进仕。离尤：遭受罪过，离同“罹”。退：退隐。复修吾初服：重新穿上入仕前的衣服，初服喻初衷。

制芰荷以为衣兮 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 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 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 唯昭质其犹未亏

制：裁制。芰荷：菱叶和荷叶。芙蓉：荷花。裳：下身所穿为裳，上身所穿为衣。

不吾知：“不知吾”的倒装，意指不了解我。已：止，算了罢。苟：只要、如果。余情：我之内心、情志。信：诚然、确实。芳：香洁。

岌岌：本指高耸貌，此处指帽高。长：修长；或为动词，加长。佩：佩剑。陆离：修长美好貌，或形容佩剑精致、斑斓。

泽：一说“臭”之讹，一说指垢腻。杂糅：掺杂在一起。芳臭杂糅，比喻自己和群小共处一朝。唯：只有。昭质：指清白的本质。亏：亏损。

忽反顾以游目兮 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 芳菲菲其弥章

民生各有所乐兮 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 岂余心之可惩

赏析:在理想和现实的尖锐冲突之下，诗人表示“虽体解吾犹未变兮 岂余心之可惩”，显示了坚贞的情操。

反顾：回顾，回头看。游目：纵目瞭望之意。四荒：指四方荒远之地。此句或解为作者欲退仕隐居，重新寻找道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

缤纷：繁盛貌。繁饰：饰物繁多。菲菲：形容香气浓郁。弥章：更加明显。章，通“彰”。

民生：人生。好修：好为修饰，即自我修洁的意思。体解：肢解，古代的一种酷刑。惩：指恐惧、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