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过一场烟雨
(一)
南淮城的风雨笼罩了整座城,在丝雨弥漫的巷口,有一位纤廋书生持伞伫立,久久眺望。
这场雨持续了半个月,下下停停,如掰断的新藕,丝连不尽。整座南淮都起了雾,潮湿的雾气在亭街巷口徘徊,让南淮看起来如同仙境一般。
街上的人已经散去,只有偶尔一两个没伞的人跑过,但很快又消失在雨雾里。黄昏的余晖扫过屋檐,托上淡淡的虹桥,远处的河边,有两只黄鹂飞起。
从巷口往里数的第三家,是当朝中丞御史的宅邸。在这所宅邸的大门口,有隶书写就的大大的“赵府”两字。赵家的家主赵刚,便是声名显赫的中丞大人。而赵刚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赵花。
(二)
赵家一直是门第世家,在大梁算得上是顶尖的豪门。家族中人才辈出,而作为直系的赵刚,更是惊才绝艳。赵刚在十五岁时,便一路高中,直到金殿面圣,当庭对答。那一年,赵刚的名字被天下人传颂,多少父母以他来激励尚在寒窗苦读的儿子。
十数载寒灯挑豆,凄风苦雨。虽为直系却是小妾所生的赵刚,一直没有忘记母亲深夜孤寂的泪水。在寒冬,待母亲睡下后,赵刚还偷偷爬出被窝,一直啃书到天光微明。
那一次金殿对答,梁武帝对赵刚甚是满意。没多久,圣旨就下来了。
“孤自与子狐分别,时常想念。子之文章,彩绘内外,子之胸襟,括于环宇。今孤决意,拜子为中丞御史,常伴孤身,以解孤念,亦托国事,造福万民。”
这一纸圣意,一直悬挂在赵府大堂正中;来客进来抬头的第一眼,便是这金灿灿的文字。
赵刚,姓赵名刚,字子狐,兖州长乐县人。
转眼数十年,一个十五岁,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了一个白发飘飘的富家翁。
岁月,实在是把无情刀,它以缓慢的程度,用几十年的光阴,悄悄把你雕刻成另一个样子。而不变的,只有少年时的那颗火热的心,和无法释怀的梦。
赵刚的母亲在圣旨到来的前夜,病重身亡。她来不及看到自己一直骄傲的儿子,在高头大马的伏载下,一路直出南天门前往南淮。在国都南淮,十里繁华,处处喧闹,金银丝绸满地,高官财主满大街。
赵刚甚至来不及守孝,就被地方官催着动身,唯恐迟了圣意。一路东去,再折向北,怀念和惭愧慢慢侵蚀着赵刚的心,将他拖入晚年的噩梦。
几经波折和挑选,赵刚把自己的府邸定在了,这个并不怎么吵闹的罗巷。从巷口往里走的第三家,便是赵府了,当今声名显赫的,圣上身边的红人中丞御史赵刚的府邸。
(三)
青年书生站在巷口,朝巷子里眺望。这条巷子极其幽长,在朦胧的烟雨中,远远地,看不到尽头。
他在等一个人,那个人说,她会从罗巷里出来,跟他一起,逃出那片深深的宅院,一个禁锢人心而无法自由的宅院。
今天,他来了。可是他等了三个时辰,从约定的黄昏,到彻底黑下来的夜晚,他都在朝巷子里眺望。远远看去,这个人,就如同一尊傻傻的石头雕像。
今晚的赵府有些不寻常。赵府的门口停满了华贵的马车,院内则铺满了潮红的地毯,时新的花朵在回廊下娇艳地开放。
“小姐,是时辰了。老爷已经三催了。再不动身,老爷可是要发脾气了。”
赵花的贴身侍女,小红,一个极其守规矩的女人。小红在催赵花赶紧打扮,因为今晚的宴会,赵花可是主角。
“知道了,告诉爹,我马上就来。”
“那奴婢这就去转告了,小姐可别拖过时辰。”
小红再次提醒道。
“知道了,把门给我带上。”
赵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过脸去。
赵府的来客,大多是王公贵族,此时的大堂内,玉佩环响,拂袖留香。赵刚正襟危坐,仔细地听小红跪禀。
果不多时,赵花现身了。一身新绿的罗裙衬出姣好的身材,凝玉的肌肤,樱红的小嘴,黛眉微促,宛若嫡仙。
那些座下的公子哥纷纷惊呆了脸,被这宛如不是凡间物的赵花迷住,一时停了动作和私语。他们的心都已被这天颜所俘虏,甚至连自己与生俱来的尊贵都抛之脑后。
赵花坐到父亲旁边,始终低着头,始终不敢正眼瞧着世间的富贵公子。
这是一场明目张胆的密谋,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能握于自己的手,在她的面前,已经有了无数的前车之鉴。
最后还是一张宫内的懿旨,结束了这个纷乱的夜晚。
皇后亲自为尚满十岁的太子,选定了太子妃——赵花。
宫内的公公看着赵刚父女,笑嘻嘻地等着他们的回复。那赵花偷偷瞄了父亲的脸色,鼓起勇气。
“爹,我……我不愿。”
赵花的声音细小,小到只有她和赵刚能听到。
赵刚听到赵花的私语,立即板起脸来,怒视着赵花。
“胡闹,这是御赐的婚姻,岂是你我能决定的?”
最终,赵花还是屈服在了父亲的威严下,她没再抬起头来。巷口的人等得腿都麻了,背靠着发黑的夜,落寞地望着不远处的灯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公公得到赵花的首肯,便喜气洋洋地回宫里报喜去了。
(四)
那书生站在巷口,一直等到深夜。他看着锦衣拥簇的皇宫卫队开进巷内,又看着他们离开。再晚些,便是走了一个时辰还没走完的豪华车队;那些人从赵府出来,醉醺醺地一路攀谈,一路归去,完全没有注意路边,已被夜露湿透的书生。
一场烟花只开刹那,一颗流星只有一瞬永恒。
十年的功名,抵不过一场兵祸,再羸弱的书生,也有三分意气。
梁国宣武十五年,新皇登基的第十五年,边关兖州告急。此时梁国北边的戎人犯边,纠结十万兵力,一夜就攻克了大半个兖州。新皇震怒,派大将徐可前往,务必要将戎人驱逐。
定西将军徐可出征那天,南淮十里长街送行。街边的百姓为出征的将士挂上平安符,每隔百米,就有一个戏台,上面正演着十数年前一次胜利的戏文。
在军队开出的南门城楼上,一抹黄伞万分醒目。徐可朝上看了一眼,发现是皇后亲自前来送行。徐可登楼跪谢,一切礼节,做得一丝不苟且庄严端重。
皇后看着徐可,没有说话,一挥手,下人便端出两杯酒。徐可犹豫了下,挑了一杯。
西行的路极其漫长,但徐可只用了两天,便急速赶到了兖州。在前线的断燕城下马,徐可将大梁的五万人马安扎在此处。在城墙上朝西眺望,就能隐隐看见戎人宽广无边的营帐。
断燕城四处荒无人烟,方圆百里都是一片戈壁。有时漫卷的黄沙呼啸着冲过来,就像世界末日一般。偶尔在戈壁上歇下脚,只要沿着石头朝下挖,就可能会挖出一双鞋,在鞋的下方,还套着银白的枯骨。
徐可为将二三十年了,纵横沙场,鲜有敌手,特别是在兖州。因为在以前,徐可就是在兖州发迹的,之后才回到朝堂,官拜定西大将军。
徐可在这晚登临墙头,望着天边灯火明亮的敌营,心中感慨万千。这时,徐可的参将包明来到了他的身边,同他站在一起,看着远处的灯火。
“将军,夜深了,该歇息了。”
“嗯,再看看吧。十几年了,我徐可,又回来了。”
包明看着将军头盔边漏出的些微白发,一时有些苍凉。十几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十几年啊!一生戎马,青丝变白发。
不见少年多意气,十万忠骨掩黄沙。
(五)
当年,就是在这里,徐可以十万将士的生命,败戎人五十万大军,才有了之后十数年的安定。如今,戎人卷土重来,徐可却老了,再也不是那个,一步一剑,独步敌阵而面色不改的少年了。
青葱岁月总是飞快地流逝,快得连徐可都有些惆怅。
在第二天,戎人便送来了挑战书。双方约定,五日后,在距断燕城十里的新沙岗交战。徐可命包明送走来使,自己则亲自穿上战袍,准备五天后的决战。
这一次,徐可也想只用一战,定下整个乾坤,就如同十几年前那般。当年以十万对五十万,徐可能赢;今天以五万对十万,徐可也自有信心。
不为什么,徐可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他不能退,不能败。这是为了天下苍生,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那一个只能仰视的人。
决战前夜,徐可收到宫中的八百里加急信件。信件中没说什么,只有寥寥数笔。
“祝定西将军,马到功成,平安归来。”
徐可读完,随手给烧了。随后整理袍衣,底气充沛地喊道。
“传令下去,全军轮休,三更造饭,五更出发。”
将军的命令一层一层地传达下去,各部按照命令有规律地运转起来。这一夜,有很多将士没有入睡,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磨着已经发亮的战刀。
夜晚的星空在戈壁滩上更加璀璨,漫天的繁星都寄托着一个人的思念。那些士兵听着打更的声音,暗暗算着时辰。等到明天,应该会有很多兄弟,再也不会回来吧。就像那些穿着鞋,被掩盖在沙尘下的枯骨,死去的兄弟都将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而远方家中的人,再也无法等到他们的归来。
宣武十六年,徐可收复回全部疆土,顺便还多扩了方圆千里的土地。新皇闻讯,极其欣喜,宣诏班师。
徐可将兵符交还梁宣帝,连同带回的三万将士。一时间,都城沸沸扬扬,都在传颂着新沙岗大捷一事。而作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徐可,却一连几个月都窝在家里,不见那些求见的权贵,也不出门相会许久未见的朋友。
徐可宛如人间蒸发一般。
这情形,就如同十几年前。当年徐可临危受命,带着先皇的十万将士,出征兖州。那时戎人军势正盛,而徐可却是个默默无名的青年将军。徐可只带着一颗赴死的决心,和她给予的无尽悲痛,就踏上了征途。
每次冲阵,徐可都身先士卒,绝不后退。一个人手提三尺青锋,一步一人,敌军无人敢挡。那时参将包明也刚入伍,之后一直追随徐可,大小百余仗未曾远离。徐可就宛如逐渐成长的参天大树一般,渐渐撑起了那些将士的心,也渐渐撑起了大梁皇帝的信任。
可是待得徐可得胜归来,一连一个月都没见皇帝的奖赏。徐可也没有向皇帝开口,他归还兵符后,便一直待在家里,哪都不去。当时南淮的百姓都对徐可赞赏有加,甚至传出了他和太子妃曾经的一段隐秘恋情。
先皇听到这些传言后,派人暗中查证。待冷了徐可一个月后,梁武帝才封徐可为定西大将军,外出镇守兖州。
(六)
虽为升官,实则贬谪。兖州是当朝中丞御史的故乡,地处偏远,萧瑟荒凉。就在徐可贬谪的那一年,徐可在母亲的安排下,结了亲,有了一个儿子。一家四口,在边关的清苦之地,默默地生活着,没有任何的不满,也没有任何的期待。
那时,徐可还记得,在他离开南淮,前往兖州镇守时,太子妃曾托人送来一件御寒的大髦。兖州多半戈壁滩,寒时刀风刺骨,徐可是南方人,想必是过不了这寒风吧。
但徐可活下来了。三年后,梁武帝崩,宣帝继位,大赦天下。就是这一年,宣帝禁不过皇后的软磨硬泡,终于把徐可调回了都城。
这十几年来,每年的佳节,徐可都会收到从宫中送来的菜品。那些菜都是徐可少年时喜欢的样式,只是看着,就让徐可落入遥远的梦境。不过,徐可一根筷子都没碰,全给了他馋嘴的儿子。
看着儿子喜欢,徐可的嘴角微微翘起。看来儿子多少是随些父亲的脾性的。而徐可的妻子站在一旁,看着徐可许久未见的笑容,心中如释重负。多少年了,徐可从未笑过,这让他的妻子和母亲倍感煎熬。
“梦终究是梦,怎么可能变成现实,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不是吗?皇后!”
徐可心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七)
当年徐可随母亲到南淮,想要搏得一纸功名。徐家并不富裕,但还能勉强在南淮生存。那时徐可每天唯一的事,就是早起读书,一直到深夜。
徐父是南淮的一名小军官,从小也教徐可一些刀枪棍棒。不过这些只是想让徐可有个好的身体,最主要的还是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让徐家出人头地。
是在一个夜晚,一个女子从徐可书房的窗口爬进,拉着徐可一起躲到了桌子底下。徐可本来很不愿,心想这女人怎么这般无礼。但在见过她的容颜后,徐可便闭了嘴。那是徐可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简直如同书中的狐仙一样,有着不落凡俗的容貌。
那是赵花和徐可的第一次相遇,赵花对徐可的感觉,就是这个人好呆。之后赵花还和徐可碰过几次面。每一次都是赵花藏匿的身影,不幸被徐可瞧见。
之后,两人成了朋友。这时徐可才知道赵花乃当时中丞御史的女儿,身份尊贵,根本不是他这种小民可以高攀得起的。而赵花之所以能和自己相遇,是因为她时时都在尝试着逃离那个幽深的宅院,那个没有自由,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宅院。
赵花对徐可说。
“你带我离开吧,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南淮,我们两个人一起,就算贫困我也无所谓。”
“好啊!”徐可犹豫了许久,点头答道。
“那可说好了,七夕那天,黄昏时刻,你来罗巷口等我。到时我们直接离开南淮,再不回头。”
“嗯。”徐可又点了点头。
结果……那个放弃了理想才答应的诺言,最终只化作了寒夜里的孤雨。
(八)
十几年后的今天!
终于,徐可在家等了三个月后,等来了圣旨。梁宣帝终于要奖赏徐可了。徐可出门跪接,却没想到,前来颁旨的,竟然是皇后身边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朝徐可温厚地笑了笑,便展开圣旨宣读。
“孤常西顾,自戎人扰我疆土,杀我臣民,孤常自责未能尽君王之事,护我大梁万里河山。孤心甚幸,我大梁有徐可,天下便无忧。孤常说,先皇有子狐可安内,孤有徐可以定边。今日戎人不知悔改,再犯我兖州,幸得徐可外出远征,安民拓土。孤心甚慰。特封徐可为晓勇侯,食万户,赐良田千顷。”
这时小太监偷看徐可一眼,眼中有着浓浓的羡慕。
“但因戎人新败,兖州百废待兴。孤念徐可甚熟兖州,特派前往兖州安民,即日启程。孤亲至南门,为徐将军壮行。”
徐可接过圣旨,谢过小太监,低着头回去收拾行装。
徐可知道自己这一走,是再难回到南淮了。他看着下人前前后后地忙碌,不由得想起那个晚上。
那晚的南淮细雨,深夜了还在下着。徐可站在路边,看着被雨渐渐冷透的马粪,自己心头的那丝侥幸,也被这烟雨缓缓浇灭了。
徐可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他的母亲为他端出新熬的姜茶。那一晚,徐可烧掉了两年来和她交换的诗信。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取走了父亲遗留的短剑,消失在江湖的人海里。
五年后,徐可再次回到南淮,一举拿下了当年的武状元,被封为骁骑校尉。又一年后,徐可进升将军。也是在那年冬天,徐可自告奋勇前往平定兖州。征战一年,功成归来,被封定西大将军。
有时候,徐可会回想起年轻时的荒唐。那时的自己还相信诺言,那些不着边际,无法实现的诺言。
少年意气,说的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徐可回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南淮,心中莫名有些惆怅。那位君主刚才还拍过的肩膀,让徐可搞不清是劝告还是信任。
花白的头发随风飞舞,如同战马的鬃毛。黄沙掩埋的,不止是将士的忠骨,还有梦回时的南淮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