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碎的孩子

近一个星期精神上疲惫不堪，只能像一只夏季瘫软在街道上的老狗一样扑哧扑哧的喘气，加速汲取空气中的氧气来缓解自己的困倦，其他的啥都没法做。

上课、讲座、办公室的杂活、给学生做心理辅导，还遇上奶奶生病住院，脑袋里完全如乱麻一样，找不到头绪，只能靠意志牵着我像木偶一般一步一步的去做，但思维完全不属于自己，不知道是由谁操纵。

提笔的时候还没有清晰的思路，不知道自己要写点什么，后来起了念头，要不把开讲座的过程或者给学生做咨询的过程写下来吧！

昨晚八点第二场讲座完成后，学生陆续的离开学校的多功能厅，快走完了，我正在庆幸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我终于有时间可以休息一下的时候，一个男孩慌忙的冲到讲台上，压抑着痛苦的情绪悄声的对我说，老师，我想请您帮帮我，我本来想要要求他预约一下时间，但他突然就发出哭声说：“老师，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脑袋里就全都是我去世的哥们儿的身影，我觉得他就像没有离开一样……”

一个18岁的本该灿烂大笑的男孩，一个人在这偌大空旷的多功能厅里，在我这个对他而言几乎完全陌生的陌生人面前脆弱地痛哭着，哭到双手都在颤抖，我看是温和平静的安慰他，内心却像一锅黏糊糊的浆糊，咕噜咕噜的翻滚着属于我自己的悲伤——我想起了自己三个月前去世的母亲……我明白我的很多话语对他而言都是一种徒劳，因为除了接受和用时间加以治疗，别无他法。

那个去世的男孩，是我们学校高三的一个男学生，高大、帅气、阳光，成绩也很好，是所有老师和同学心目中的天之骄子，却在操场上打篮球的时候突然倒地，再也没有醒过来，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人世，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运动性猝死。听到这个噩耗，他的老师和同学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有点接近崩溃。而我，也在学校的安排下给这位学生所在的班级进行了一场特别的辅导，结束时，对班上的学生说，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无法处理的情绪，可以私下来找我，我尽量提供帮助。过了两个多星期，没有一个学生来找我，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平静的过去了，当时我最担心的也是去世这个男孩的好朋友和室友，所以才留下了私下可以去找我这句话。但我没有预料到，他最好的这个哥们儿和他不在同一个班级，所以我的那场辅导他完全没有听到。而刚刚完成的那场讲座，可能被他认可了，认为我讲的还不错，所以才让他选择像我这个对他而言形同陌路的心理老师诉说吧，我静静的蹲在演讲桌后面，听着他强忍着泪水的叙述。有点于心不忍他故作努力的坚强，我轻轻的说了一句：乖，你可以哭的，你应该是没有什么场合可以让你肆无忌惮的宣泄你心中复杂的情感了，在我这里，你不用强忍着，可以放开声音大哭一场的。他立马压制不了了，放声痛哭，哭到全身都在颤抖、哭到鼻涕眼泪一起流下、哭到嗓子有些嘶哑，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我一直都想拉着他的手，但又觉得年龄差距不大，性别又不同，是否有些不合适，后来觉得不行了，我是他的老师，我要给这个心碎的孩子支持，我就用力的握住这个孩子的双手，想给予他我这个陌生人的温暖。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名男老师，那样我就可以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给予他更大的支持……

他边哭边断断续续的给我说他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他的好哥们儿，梦到他们在一起读书，一起打篮球，他连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记得特别真切，每一个场景都逼真得好像他的好哥们儿没有离开；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情不自禁的打开手机，看他和他的聊天记录，想着他们的对话再也不会有回答就心痛的无法呼吸；他会不自觉的回想起他在殡仪馆看到哥们儿的遗体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他看到学校的花花草草都会想起他们曾一起从这儿跑着冲向食堂；他说他很后悔，他的好哥儿们本来可以不死的，因为他那天本来可以约他去其他地方玩的，而非让他去打篮球；他说他总是想起和他的约定：高考完后一起出去旅游，一起去广州看球赛，一起去自己理想的大学，现在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了，他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他接受不了……

我难过的看着这个可能还未满十八岁的孩子，心痛的摸摸他的头说：孩子，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目前的感受，我妈妈也是突然离开我的，我大概睡了两三个小时，眼睛一闭一睁，我就没有妈妈了，距离现在三个多月了，我仍旧还是很想念她。我看着家里碗柜里的碗，就会想起这是妈妈在我搬家时给我买的；看着家里的饮水机，会想起这是和妈妈一起去商场挑的；看着回家路上路过的母子，就会想起我再也没有妈妈了……我相信你也一样，生活中细小的琐事会让你随时随地的想起你的哥们儿，一秒钟的回忆过后就是无穷无尽的伤感。他哭着疯狂的点头，我说，你们以前在一起度过的所有的美好的时光以及相关的物品从现在开始都会变成折磨你的东西，嘶吼着告诉你你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但是孩子，除了接受，也得承认，无论你再怎么想，再怎么折磨自己，再怎么想要逃避，他也再也不会活过来了，他去世了，不是么？我看他倔强的昂着头，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抬着他的头，不让他回答我，我想他最不想回答的其实是他自己吧。于是我拉着他的手，轻轻地说了很多遍：他走了，对么？孩子，你得承认，这样你才能开始步入新的生活。他煎熬了很久，留着他目前人生中最难受的眼泪艰难又艰难的点了点头。我说，孩子，我知道很难，但你必须得承认。

你说你很自责，你说你的好哥们儿本来是可以不离开你的，对么？你是不是很愧疚，很想回到不幸的事情发生的那一天，然后用尽你全身的力气阻止他去打篮球，你觉得他的离去都是你的错，如果你那天真的约他去其他的事情，他就不会离开你了，对么？他说，是的，我本来可以这么做的，但是我没有坚持，所以我……都是我的错。我拍拍他的手说，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你不是上帝，你预料不了这件事，即使预料到了，你也可能改变不了，我们假设一下，那天他真的没有去运动，但以你对他的了解，他还会去打篮球么？他说会的，因为他的好哥们儿是一个非常热爱打篮球的人。我说，那你阻止得了一次，你能阻止下一次么？他说不能，我说是的，他已经有着运动就会猝死的疾病在身，只是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我们都不知道而已，所以，这不是我们能预料到的，更不是你的错，明白么？他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我看着这个孩子哭红了的眼睛说，你想象一下，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灵魂，现在你的好哥们儿就站在你的旁边，看着你为他的离去哭得肝肠寸断，因为他的离去颓废不已，在高考前的紧要关头就放弃了学习，他会开心么？他会对你说什么呢？换个角度，如果去世的是你，你成为魂魄看着你的好哥们儿因为你的离去做出和你相同的行为，在距离高考29天的日子里准备放弃高考和未来，这会是你想要的结果么？他说不是，我说同样的，你目前的状态和行为也不会是你哥们儿想看到的，对么？他说对的，我说，那你应该怎么做呢？“带着他的期望好好活下去，努力生活！”他逐渐止住了眼泪，开始向我提出下一个问题。

“老师，那我总是克制不住自己会想他，然后就会难过，怎么办呢？”“孩子，这是正常的，你的好哥们儿去世了，如果你不想他，不难过，你就不会是他的好朋友了，而是陌生人了，对吧？你没有必要有必须压制住自己想他的念头，克制自己难过的情绪的行为，这些都是你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你非要它们不出现，就好像生生的硬扯下自己的手臂一样，你会更痛苦的，不去阻挡它们，不给它们能量，让它们自然的从你身上流过，这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但我们得注意一下场合，比如在课堂上你忍不住想流泪了，就可以站起来给老师说你想去上一下厕所，然后一个人在厕所安静的哭过后，处理好情绪再回到教室上课；在寝室里，你可以直接告诉你的室友们，你想放声痛哭一下，因为你是真实的情感流露，我相信你的室友们都会理解你的，并默默的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用你不知道的方法安慰你。你压抑着情绪，只会变得更糟糕，不会如你所想的那样消失掉。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了，它就会像你出生时所带的胎记那样，一辈子跟随着你；它也会深深地烙印在你的心里，可它不会永远都鲜血淋漓，它会结痂，会生长出新的粉红色的嫩肉，告知你它曾经带给你的影响，但也会带给你新的不一样的生活。这一切需要时间它才能完成，你现在还在鲜血淋漓的阶段，但只要你坚持下去，你一定会看到那新生的粉红色般的将来。日子还要继续，生活也得向前，你的好哥们儿也希望你将来好好的，对么？”

他眼睛里还有泪光，却也能渐渐听进我的话语，我摸摸这个心碎的十八岁的男孩的头说，孩子，不要太压抑自己，带着你好哥们儿的祝愿走向未来，我们坚强一点儿，好么？

他点点头，擦掉眼泪，用还有些哽咽的声音对我说一声谢谢老师，转身离开了空旷的房间，融进门外那黑色的夜幕里。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希望你能处理好自己的情绪和思维，让这件事成为你人生中的成长和明白人生无常的契机，虽然这种形式的契机并不是我们想要遇到的，但遇到了，那就从中收获一些东西，不然这个苦不就白受了么？加油吧，孩子！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想自己，再想想他，周围的环境好像一张无言的网，把我困在其中，我默默的问自己，是我太理智了么？还是是因为我是学心理学的呢？妈妈去世，我难过得无以复加，但刚刚听着这个孩子的哭声，我却恍若隔世。我想，我只是坚强的过好了自己。

日子还要继续，生活还要向前，这句话，送给自己，也送给所有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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