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生
老酒
59年前那个夏天,我被母亲用血肉之躯垒砌的,四季如春的别墅里撵了出来。尽管那么不情愿,尽管那么委屈哇哇大哭的闹腾,结果还是一点不起作用。母亲垒砌的别墅犹如天堂,让我寄存十个月。睁开眼的那一刻,一切懵懂而好奇,于是成长就像面团里添加发酵粉一样。那个时候不懂得什么叫做庆生。
第一次懂得庆生,是在23年以后的云南边疆,在战火燃烧的老山前线。记得那个夏天,天空的雨就像一个被母亲遗弃的孤儿,每天从早上睁开眼一直下到晚上天黑,又从天黑下到天明,难得看到太阳露脸的时候,那也或许是这个弃儿哭累了,偶尔睁眼看看周围有没有母爱的关怀。对于经历战争的人们,特别无奈!尽管大家都被空前的爱国和对于敌人背信弃义的愤怒燃烧着,能够慷慨悲歌执行保卫祖国的任务,无疑是义不容辞的职责,谁又不想自己还能平安归来?谁又不想辛辛苦苦来到这个美好的人间,亲自品尝一下爱情的滋味?爱与被爱,听说都是美好的。于是,多少过往中的遇见,就在那个23岁的夏天,就在那年的云南边疆,就在那个每天都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多么庆幸自己依然活着。活着就意味着我们还有爱与被爱的机会,一旦死去,哪怕我们的家人爱我死去活来,哪怕多少路过我坟墓前的姑娘,手捧鲜花那么虔诚的敬献墓前,或许那个时候我的灵魂还在,我多想爬起来去接受鲜花的芬芳,可我没有双腿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双腿与我的躯体分离了多少岁月。我多想面对美丽的姑娘,表达我的爱恋,可我面目全非的面容,哪里还能拼凑一张完整的脸啊?更何况嘴巴?脸都荡然无存,焉能有嘴?
所以我在前一天晚上,和我老乡的营部给养员许太勤说,明天是我生日。这个一直重情重义的兄弟毫不犹豫的说:“放心好了,明天一切有我!”好在那一天前线的战斗似乎不太激烈,本来我们所在的工兵营就不是战斗中的首选军人,我们主要负责侦察、排雷和道路抢修任务。当我把最近几天前线的弹药补给配送到各个连队,又给一连有个战士的英雄事迹写了一篇报道后,我的老乡,许太勤兄弟,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午餐。本来就不会制止这样的庆生,更何况我那个时候担任营部文书,营里几个在家的干部纷纷举杯!他们谁都知道,今天活着,并不意味明天还能见面说话。那个夏天,是我有生之年最有意义的庆生。如果当年知道自己还能活在当下,多少感慨都来不及写下来啊!
1989年的十一月,老婆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特别开心!我家在农村,一个星期之内娘家会给他们的女儿送奶水的习惯。我记得头天他们送来好多的馓子(就是把面粉发酵之后,再用双手坤成一条条细线一般的面条,放在滚开的油锅里炸出来的一种香喷喷的面食)和很多鸡蛋。我们盛情款待之后,再给他们每家九个煮熟染红的鸡蛋,作为回礼。因为特别开心,我回了他们每家十九个鸡蛋。这样一来,家里库存的鸡蛋,一下子没了。当时我在社办企业当会记,上班之后买了一大箱鸡蛋,放在纸箱里,晚上急匆匆下班,天渐渐黑了下来,当我从马路北边穿越到路中一半的时候,背后一个猛然的撞击,我的脑中本能反应的只有两个字:“完了”。至于其他的,唯有头朝下飞过马路南边路旁的那堆石子知道,当头部的鲜血与鸡蛋摔碎的蛋液勾兑在一起,围观的人们异口同声:“这个人完了,脑浆都出来了。”谁知道五分钟之后,当那个头部粘满蛋液和鲜血的人晃悠悠站立起来的时候,人们依然在说:“回光返照了,可怜的。”这句话我确乎听到了,于是我用右手摸了一把脸部粘稠的东西,我的本能反应,再次确认自己,似乎还没死。那一年我27岁!那一年的夏天,我特别在意自己的生日。毕竟战场上侥幸死里逃生,这一次又是有惊无险!好好活着的理念,逐渐生成一种珍惜。但是庆生的想法,仅仅是一想而过罢了。
都说三十而立,可我在30岁之前,两次路过鬼门关,说不怕,分明那么虚伪。哪个不想自己有生之年一帆风顺?好歹过了十多年天下太平的日子。都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偏偏为什么总是和我过不去?我和爱人婚后的第一个孩子,是在爱人怀孕后七个月大出血七天以后生下来的不足月的女儿。我们含辛茹苦的细心疼爱,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啊,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和我们过不去?49岁的那年冬天,眼看快要过年了,我在自己的鼻子出血两个多月后,被医院判决:“鼻咽部低分化鳞癌”。这个结论被我的爱人和我几个同学隐瞒了一个星期。可我什么都不懂,每天照样上班,照样喝酒,照样面对早晨的阳光,一路哼着:“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十年后,当我的小女儿告诉我说:“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爸爸啊你可知道,我和妈妈在你无忧无虑的去上班的背影里,我们的泪水都流成了一条河流,可你浑然不知!”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就在我的两个高中同学和他们的爱人在没吃早饭前就到达我家的时候,我依然是一头雾水。当我去外面的厕所回来,看到他们和我爱人一起窃窃私语,被我猛然撞见的刹那,爱人惊慌的把手中的那张医院判决书掉到了地上,如梦初醒的我,一个健步抢到了。顿时两眼一片漆黑。真相如此黑暗!我的世界的未来,瞬间死去!喜欢讲真话的一个同学如此安慰我:“月祥啊,正确面对啊,好歹你也有了老婆孩子,好歹也活了将近五十年了,想想和你一起上老山死去的那些烈士,你还是幸运的啊!”话虽如此说,可谁又不想多活几年?一个人的卧室里,我紧闭双眼,任凭泪水一个劲的流淌,泪水哗哗的从我的眼角流到耳朵里,然后几个回旋,待到蓄满耳沟,仅仅是一会儿,感觉头下的枕巾,都浸满了泪水。这个世界难道从此永别了?可我不甘心啊!爱人怕我想不开,悄悄上来抱着我,此时此刻,唯有泪水与泪水的互相交融,才是最好的安慰!哭过了就要面对,俺也不是孬种,战场上不是照样活蹦乱跳的回来了?一场车祸依然活在当下,之前爱人再三劝我去医院,我都以“马上过年了,等年后再去。”这样的回答搪塞她,看到那张判决书,我从此不再倔强!随即决定南下苏州肿瘤医院,因为我的侄儿在那里混的不错。他说苏州靠近上海,每个周末都有上海专家前去会诊。六个月的治疗,命运多舛的我,再次挺了过来。2012年的夏天,那个六月,大病初愈的我,身体状况太差了,不敢庆生!医生说,好好活着吧,三个月后没事,就往五个月努力,五个月没事,就往一年努力,一年没事,估计五年存活率很高!可怜的我就这样小心翼翼的巴望着,如今十年过去了,身体一如从前的健康!
爱上文学是我高中时候的一个梦想,只是多年职场中,渐渐丢弃了,直到十年前的那场病变,让我看清了“看山还是山”的道理。为了健康,从此远离江湖的酒场,远离浮躁的人群,远离欲望的沟壑。走在文学初心的家园,结交几个同样初心不改的文友,闲暇之余的每一次相聚,皆是夕阳里的青涩美好!于是,那年的初遇,那年的花香,那年没有寄出的一封情书,都在袅袅升腾的一杯香茶里,娓娓道来。一句懂得的暖语,一个关爱的手势,一把雨伞下的共度,都在归来的家里,被爱拥抱着,而阳光或者风雨,面对这样的温馨,唯有妒忌!
昨天,我那个残疾的大女儿,面对我每日三餐不是冬瓜就是吊瓜,不是丝瓜就是苦瓜的生活方式,她是一肚子苦水却无法抗拒。唯有弱弱的说一句,想她在新浦工作的小妹。爱人懂她,小妹每次回家,都会给她的姐姐买来好多美味。爱人说,你小妹最近很忙,没时间回来。大女儿只能一声长叹!想想好吃的她,一辈子在轮椅上度过,除了好吃这点爱好,还能如何?这样一想,特别心疼她。于是我征求她的意见,明天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去买。她想吃鸡!毫不犹豫的说出来。爱人赶紧告诉她,市场上的鸡,都是养殖场吃了好多激素药,对身体不好。她又叹息一声:“要不就买条鱼?可又不知道有没有酸菜?”“放心好了,一切都满足你。”早上起来,爱人第一句话就是:“生日快乐哈!”谁的生日?今天是六月初六?”“那还有假?”“一会你去买菜啊?”“好的。”爱人心细如麻,昨晚偷偷告诉儿子和小女儿,他们中午开车回家吃午饭。爱人今天不给我做饭,让我享受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感受。时近中午,微信直呼小女儿大名,几点到家?她回了马上,随即又说“干嘛那么严肃?叫我的大名?”原来这小名其实都是被爱她的人叫的。我也想有人依然能够直呼我的小名,只是曾经呼唤我小名的亲人,纷纷远去天涯。赶紧补给她一个呲牙咧嘴的笑脸,这才和解。没有交杯换盏,只有亲情陪伴。当下的庆生,从来不想高调。于我而言,每天都在庆生。我说,等我能够活到七十岁的时候,好好庆生一次,我要喝酒庆祝!爱人说,七十岁也不可任性,等你活到一百岁,随便你怎样喝酒。哈哈,为了喜欢美酒,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戒酒的无奈,看来必须努力的活着,争取一场酣畅淋漓的醉酒!兴许那个时候,酒杯一旦端起来,大诗人李白就会飘然而至,而一度追随他的杜甫,谁能保证他不会从草堂中轻捋胡须,欣然接受邀请?
想想那样的庆生,我的文友中的书法家,早已修炼成为王羲之的爱徒,在新版兰亭序的题跋里,又会书写怎样的经典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