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
——古言/bg/小刀/第三人称/结尾有少量暴力情节,不适慎点。
她与他少年相识。然相交甚浅。
她是杨家长女,她这一辈有三个,全是女儿,二女早夭,她下还有一个小妹。父亲在朝廷做个小官。
他是容家长子,祖父是开国将军的得力部下,中年征战立功身死沙场,受帝王重赏,容家得以承袭恩泽。
豆蔻年华,她恍然惊觉倾心已久。自认乃少不更事。遂心中浅埋。少女心迹,不觉已暗藏数年之久。与他,却在浅识之后,便断了联系。
她嫁于商贾作继室。琐事缠身。
他将娶。仕途通达。红颜无数。
那年,她双十年华,黛眉凤眼,银簪墨发,玉面如花,青镯素手,赤带环腰。影过香风浮,裙起百花飞。清丽优雅,温润大方。
那年,她已出嫁四载,依旧无所出,夫君冷漠。府上美妾无数。郎君极喜流连花楼。娘说,母凭子贵,怨不得夫。
那年,几个受宠的姬妾,正合谋撺掇夫君休弃她。媚骨娇颜,更年轻的脸,更妖娆的身段。更重要的是,她们有孩子。她清楚,自己清淡的性子,在夫君眼里,永远也比不了得更年轻的娇娘。她想,夫君没有动作,大抵是在踌躇。虽她清雅柔美,简单打扮仍难掩风华,然这府上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那年,她亲眼看着一个个年轻得几乎可作夫君女儿的姑娘,为那一份缥缈的宠爱,争得头破血流。她看着那两鬓缠霜的男人,左拥右抱着刚及笄的少女放肆地调笑,淫靡的浪荡中却听出了一丝日落西山的苍凉。不知为何,她积蓄的怨恨忽然淡了。何苦求更多,自己从来也只是她们中的一个。只不过自己来得比她们早,才占了这个正室的位置。这就是她的夫君,这个仗着钱财采花无数的人,这个薄情的混蛋。虽无夫妻情意,她的吃穿用度,华服美饰,却是不曾短缺。她安慰自己,虽是薄情些,好歹还不寡义。
那年,她痛苦,她挣扎,她心倦,她看淡,她修书与母,简述惨淡凄冷的生活。 她阅书,她赋诗,她抚琴,她作画。她专注自己。她深沉睿智,张弛有度,内外兼修,才学满腹。她变了。她从天真无知的官家小姐变成了敛性沉稳的妇人。她又没变。她仍是无人问津的商贾之妇。
那年,夫君病危。却是闭门不见那些莺莺燕燕,独召她前去。她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仿佛琐事缠身的厌倦。这是那个男人第一次平心静气地和她谈天。夫君对她讲,他归天之后,她就是府上的主子,让她好生打理,不喜便把府上那些姬妾都遣散了去,日后钱财府邸仆从全部归她处理。她不解。夫君道,当初之所以选她做继室,是因她像极了当年风华正茂时娶的妻,奈何良人早逝,深情空付。她有些好笑。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一个陌生女人的代替品吗。这四年间磨平的棱角,摔碎的希望,以及被掩埋到尘埃里的人生,正在一刻不停得对她呐喊,无论理由怎样,这个男人,不可原谅。他也笑了。有些自嘲。他说,随你吧,我这辈子快完啦,我不在乎。没两天,夫君去世了。她拿了银子打发了一众姬妾。她是女主人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很孤独。孤独得发慌。年少懵懂的憧憬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只有充斥弥漫了整个生活的倦怠淡漠之情。
那年,她父亲贬官还乡。娘家生活一落千丈。父亲寻了活计在外做工,撑得勉强。她便接了母亲和小妹来自己府上。
那年,他功成名就打马归家。青衣白马,影过飞沙,风流飒沓。她站在小楼上尽收眼底。或许,与年华无关罢,他总是能轻易灿烂她整个天下。
那年,幺妹初长成,正逢娇娘论嫁。娘很高兴。连那双总含着叹息的眼睛,都很少见地笑成了月牙。娘说,幺妹许了个好人家。她听了,眯了眼笑,不知怎的,脑中叫嚣着回旋翻飞的,竟全是年少的那个他。
那年,娘说,幺妹出嫁那天,要她同去。她应了。脑中却浮现了年少时无比憧憬的画面:二八年华的自己,嫁衣墨发,大红盖头下满目春霞,身侧少年郎执起手,深情款款地低诉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然后与他并肩这一生,相守偕老。原来那段心事,并非少不更事。自己心里装的,始终都是少时那个仅是浅识的少年。
那年,幺妹出嫁。她听闻,幺妹的郎君与自己年岁相当,还是本地的青年才俊。她想到了自己可笑的婚姻,想到了自己嫁的那个可怜又可悲的几乎能称为叔伯的男人,她敛了敛心绪。希望幺妹嫁的,是个好相与的人吧。不过也听说,这个人府上美妾不少。于是她从府上的钱财珍宝中挑挑捡捡,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万不能让幺妹被那些个狐媚欺负了去。她也难得认真打扮了自己,高雅淡漠的美人,摇身生出一分雍容两分贵气三分精明四分凌厉。她看着幺妹粉面含春满目憧憬,轻柔地笑了。她敛了眉目。她微不可闻地轻叹。虽她正值青春年华,亦是美艳无双,这会儿却像极了饱经风霜的老妇感叹未经人事的女孩儿。多好。女孩子就应该像幺妹这样,带着满满的憧憬快乐迎接的生活。
那年,幺妹婚礼。阵仗很大。晚宴十分丰盛。觥筹交错间,眼前全是新郎浅笑着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怎的就给忘了呢。与自己年岁相当又是本地儿郎。娘还认为是好人家。除了他,还能是何人。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的画面眼前晃动着,二八年华,嫁衣墨发,大红盖头,少年郎执起女子细嫩的手,深情款款地低诉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只不过画面中女子不是她,换成了幺妹罢。她敛眉低笑,命运弄人罢。她仰头灌酒,烈酒穿肠,一杯接着一杯。嘈杂混乱纸醉金迷的晚宴上,雍容华贵带着淡漠气息的年轻女人,凌厉的双眸微眯,长睫氤氲了酒气,眼底波光流转,精明中却是多了两分迷茫与颓然。那是她第一次自找酒醉。艳妆的美人醉了酒,饶是再清雅,也免不了染一身妖娆慵懒的媚气。迷蒙中她想,不如就此长醉不醒,幺妹出嫁了,她的使命完成了,她也该放心了。幺妹,会幸福的吧。毕竟幺妹嫁的,是顶好的人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顶好的人家。
那年,幺妹婚事次日。清晨。她将醒。脑中一片混沌。她睁眼,陌生的被褥,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以及身侧熟睡的陌生男人。她看到床下凌乱的红衣,是自己昨日晚宴穿的华裳。 她看到枕畔断裂的玉簪。她看到身侧男人肩背上深深的抓挠的印迹,干涸血乌七八糟糊了一大片。她看到男人背后墙上飞溅的白浊和星点的血迹。最后她看向一片狼藉的床。一片狼藉的自己。一片的狼藉。从肩颈到腰背一直延伸下去,浑身的疼。保养得当的指甲断成半截。她闭眼。以为早都淡漠了。看到那人,却还是很难受,更是选择了愚蠢的像个小孩一样麻痹自己。自己是来给妹妹大婚贺喜的。怎么却闹成了这个鬼样子。她揉了揉泛疼的额角。她睁眼,眼底一片清明。早已对生活不在乎的人,何必固执于身子的清白。她伸手戳醒了身侧的男人。男人睁眼看她。意外的,那男人的眉眼竟与心上少年郎有几分相似。男人说,他是新郎的表兄。男人问她可曾婚配。男人说她很美。男人表明了想要纳她为妾的心思。她笑了。她回避了男人的问题。她说,昨日酒醉,公子且当春梦一度罢。
那年,醉后与她春宵一度的男人,似是对她念念不忘。家妹带着夫郎来访时,那人总是同来。在那人又一次示意纳妾,在家妹和家母的怂恿下,她妥协了。一直是自己撑着。繁杂恼人的生活,那男人留下的事业。在外亲自打点店铺,别人说她抛头露面水性杨花,没有女子的三从四德。在家操持家事,仆妇好吃懒做,匠人偷工减料,管家虚报账目,都要亲自核查。她累了。
那年,她成了心上人表兄的妾。她手下的所有商铺和金银珍宝作为嫁妆。那男人很满意。她没来由得有些厌烦和怅然若失。
那年,新的夫君很快侵吞了她的商铺和财富。那个男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她逐出府邸卖至花楼。她笑了。释然又淡漠。她穷尽一生,到最后,这算个什么结果。
那年,她平生第一次踏进青楼。鸨母摇着浓香的扇子热切地牵着她的手,带她到了一个小房间,告诉她这是她的住处。她淡淡地点头。鸨母问她可有特长。她说,略懂琴棋书画,浅学诗赋酒茶,常使舞步生花。鸨母很高兴。鸨母笑了。鸨母使劲握了握她的手。就好像抓住了一棵明晃晃枝繁叶茂的摇钱树。
那年,她凭借满腹的才情和美艳的外表,成了楼子里唯一一个卖艺不卖身的头牌。
那年,父母带着幺妹来楼子里看过她一次。幺妹依然不改稚嫩。她看到了父母眼中的鄙弃与欲言又止。她低眉,心下释然,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谦和淡漠的笑。幺妹看着她,含泪的双目充满着不解和厌恶。幺妹说,阿姊,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阿姊了。幺妹转身跑开了。她浅笑,应了。她看着亲眷几乎是夺门而出的嫌恶的背影。她笑着。面前的茶杯中落下了滴滴答答的眼泪。她伏在桌上,轻轻的抽泣,手一松,撒一地清脆。有人扫掉了茶杯的碎瓷。有人轻拍着她瘦削的肩。她抬起头,蹭了蹭花掉的妆,抬眼看向身侧的人。是鸨母。她看了看鸨母。鸨母关了门,却是像对亲近的晚辈似的与她谈天。谈了很久。她说到少时心中的人,说到第一嫁的浑噩,说到可悲的生活,说到二嫁的失败,说到不明就里的亲眷。鸨母听着,轻抚着她的肩。后来她说完了,恢复了冷漠沉静。鸨母笑了,女人嘛,没办法。
那年,白雪初落。她听闻幺妹怀了身孕。夫郎宴请八方宾客。好不热闹。
那年,新春将至。鸨母要求她开春接客。她烦闷地在珠帘后抚琴。夜幕降临,楼子里突然闯进来个满身酒气的年轻俊郎。她抬眼,眼前满面酡红的醉酒人,正是心上那个朝思暮想的如玉郎。她想起了他府上怀有身孕的幺妹。她摇头嗤笑。无所谓了。是亲眷弃我在先。她想,自己是真的无牵无挂了。看向那醉得跌坐在椅上的男人,她笑了,自己心中就这么一点念想,何必矜持。于是她停手,搁琴,补妆,掀帘,莲步款款。她看到鸨母拉来好几个雏儿围着他。他只垂着头沉闷地坐在那,一声不吭。她上前,她喊,散了吧,我来。鸨母看了看她。鸨母想说,这种淡漠姑娘,怎么可能会取悦男人,何况这一看就是金主。但鸨母只是看着她。鸨母没有说话。她看了看鸨母,冷漠的脸上第一次弯起了勾人的媚笑。她冲着鸨母点了点头。鸨母明白了,这八成是她说的心上人了,心上人,那可是女人天生就最会取悦的男人。鸨母看看她,带着那几个青涩的雏儿离开了。她衣衫半解,娇笑着上前。她看见心上的男子抬起头,迷蒙地看了看自己。她伸手揽着他站起,指尖若有若无地搔刮他的胸口,她凑过去,俏脸蹭着他的肩颈,轻佻地舔舔他的耳垂,在他颊侧轻喘,腻在他耳边说,公子,今夜,便让奴服侍您。
那年,新春前最大的一场雪。容家倒了。容家表公子凭借她留下的物力财力,扳倒了容家的那个风流长子,夺了容家的权。容家长公子弃了夫人和一众姬妾,灰头土脸地跑了。容家长公子那年轻的夫人,大着肚子,三尺白绫自缢了。可怜她的父母被驱逐出门,流离失所不知所踪了。
那年,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生活就像是一场马不停蹄的苍凉。
那年,结束了。生活,还没结束。开春,她依然是头牌,在花馆还被恩客们送了个雪仙的名号。另有三个与她齐名的姑娘,并称帝京四美。
那年,结束了。她能够更加熟练地操纵自己头牌妓子的身份。那天她正起舞,看到台下一群姑娘簇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听到鸨母热络地招呼着,公子哎,您可许久未来了。可不是自己二嫁的郎君。鸨母喊,各位恩客,今晚雪仙姑娘的表演就到这里了,还请各位吃好喝好,乐子找好。鸨母又喊,雪仙,好生下来伺候着。她应声,笑着舞着,一个回旋落在那表公子怀里。她眉眼弯弯,红唇微撇,她轻抚着那男人瞬间僵硬的背脊,笑道,公子,别来无恙。
那年,结束了。后来那表公子又来了两次,她都想办法说服鸨母让自己把伺候的姑娘换了下来。第一次,她在自己修长的指甲上涂满了毒。给男人了灌酒,春宵一度,涂了毒的指甲糊满了男人背上的血。第二次,男人明显憔悴不少。男人殴打她。男人在她胸上一刀一刀地划着字。不知道是个什么字,因为男人已经没有耐心写完了。男人随手把刀丢在一旁。男人拽起她的头发,看着她花了妆的脸上淌着横七竖八的血迹,满意地发出了嘶嚎般的怪笑。他说,你这婊子怎么这么阴魂不散,你是想报仇吗,老子现在拿走你这条贱命。她淡漠的脸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微笑。男人怒了。一脚踹在她胸前。真疼,她想。恶鬼一般的男人阴笑两声,狠狠一扯她的头发,强迫她张开满是血沫的嘴,解开裤子一挺身,将肮脏的昂扬尽数埋没在她口中。她觉得头有点晕。等她稍微清醒时,只知道面前是撞得她头晕眼花的腥臭毛丛,整个口腔糊满滚烫的粘稠,口中还有什么东西在耸动。就是这个时候了。她闭眼。使上全身的力气。唇齿陡然闭合,齿尖残留着切断活物生命的兴奋感。滚烫咸腥的猩红液体拍了满脸,溅入双眼。男人蜷缩着爆发出惨叫,攥着她头发的手在剧痛的刺激下突然发力,生生扯下一把青丝。她疼得眼前发黑,伸手摸到男人先前扔下的还在滴血的刀,扬手割断了仍被拉扯的头发。她颤巍巍的站起,用光裸的手臂蹭了蹭脸上的血,笑了。快乐的,满足的,癫狂的笑。男人已经疼得晕过去了。她看着男人身下洇开的一摊血,咯咯地笑。她踉跄地跌跪在男人脖颈前,伸手温柔地抚摸着他颈上那条鲜活的动脉。她挥刀缓缓割开了那层脆弱的皮肤,看着那男人的鲜血从喷溅到流淌到缓缓向外渗冒。她用另一只手在血泊上搅了搅,她笑了,畜生的血居然也是热的。这么大动静,门外的人听见了。吓着了。缓过神来了。她们慌张地推门而入。她们看着满地鲜血和浑身伤痕血污却娇笑着切割着男人颈动脉的她,又尖叫着逃跑了。门就那么打敞着,浓郁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花楼。鸨母慌忙地来了。鸨母看到那个淡漠的姑娘正低着头虔诚地吮吸着男人颈上的血。鸨母惊呼着跑下去,快,杀人了,快来人啊,杀人了。鸨母带着人再来的时候,看到自家楼子引以为傲的头牌姑娘雪仙和金主容家表公子双双死在血泊里。
那年,结束了。她的生活,也结束了。奇怪的是,她呆过的楼子没有被查封,反而生意更加红火。
那年,结束了。她的生活,也结束了。容家掌权人成了表公子的妻。与她再无瓜葛。
那年,结束了。她的生活,也结束了。她若夜空烟火燃过,不留一丝颜色。
恍若天涯芳菲落。尘土忆芳泽。
——林惊涯。2015.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