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与熟悉
上大学的时候,我是班上唯一的湖北人,但是班级里和我一样来自外地的人不少,占了总数的一半。
我们班一共32个人,其中只有5个男生,严重的阴盛阳衰。我们辅导员是个眼睛小小的戴着眼镜,笑起来有一颗巨大的虎牙但不怎么好看的女老师。皮肤黝黑,操着一口浓厚的山东普通话,每次说话总笑眯眯的,说些阴阳怪气的狠话的时候还总是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有点瘆人。她把我们班的五个男生称为五朵金花,关照我们女孩子要多多爱护“它们”。
五个男生里有三个是上海本地的,一个贵州的,还有一个是云南的。
上海的同学就不说了,个性温和些,属于让老师省心的类型。有两个个子很高,肤白,面相姣好,说话做事都温文尔雅的。另一个黑点矮点,身体壮硕,但手脚勤快,还是个热心肠。在女同学当中人缘都是相当不错。记得当年我们班的班委选举都是采取班级投票制,所以三年里班长,学习委员,体育委员,他们是轮番上阵,稳操胜券。后来几个入党名额也被他们收入囊中。
对于同学之间的互动来往,我总是远远的观望着,也可以说心里有点羡慕吧。因为当年我写了两次入党申请没有通过投票。说来也很奇怪,从小学起我与身边的同学就存在着深深的裂沟,我总是无法真正的参与和渗透到每一个集体中。小学5年的时间,每个女孩几乎都参与了六一儿童节舞蹈的编排,因为当时只有一曲种太阳,年年都是它,年年都是那几个人跳,如果碰到转学了或者生病了需要替补,就会有其他女孩子被选中。这个舞蹈说真的5年啊,看都看会了。可是年年都有种太阳,却年年都没有我。我记得那会我是打心眼希望老师能想到我,可她总是对我视我而不见。参与舞蹈的,好几个都是跟我一个院儿长大的,她们每次都会一起参加编排,他们的家长会约在一起给她们买舞蹈的服装,一起回家的时候,她们会骄傲的一起谈论关于舞蹈的一切,而我就像个落单的丑小鸭一样默不出声。这件事情在我心里疑惑了好几年,我甚至怀疑我们家是不是和音乐老师有过节,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爸妈在身边所以她们都看不起我?
后来初中高中,我越来越感受不到快乐,在一拨又一拨快乐而和谐的笑脸里,我总是显得笨拙而别扭,好像是突兀又多余的混淆其中的另一个星球的人。一方面我不爱交际,也不八卦,下了课就默默回家,我也不会骑自行车,也不会和同学约写作业约过周末,另一方面我总是一幅不开窍不会笑的样子,老师和同学都不大喜欢我,也很少把目光注视到我。很多渴望就被自己主动封存了, 那些被老师羞辱,被同学冷落的画面总是时不时的刺激我的自尊心,所以学校是我毫无感觉的地方,排斥的内心更显得我与他们格格不入。我与大家的隔绝带着主动与积极。很多同窗很久的同学与我都像是一种陌生的熟悉人的关系,直到进入大学,我与这些大部分的陌生的熟悉人便彻底断了来往,只留下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但是直到现在很少的这一部分也几乎都已经毫无关联。
进入大学,我想可能会有些改观,毕竟班级里只有自己是自己唯一的熟人。我曾经也很努力的想融入,我把自己从一个湖北高中的差生行业,跻身到了大学里成绩优异的行列中。我以为成绩好就会被认可,就会被接纳。但是我错了,我仍然还是不声不响的就拉开了与同学们的距离。我对外部的恐惧感,对自我世界的沉溺感,是改变不了的。从大二开始我又开始独来独往。在宿舍里带着耳机听着音乐看着书,独自去图书馆借书,独自去镇上逛街,独自去网吧上网,独自去食堂打饭。我又活成了自己,却也隔绝了自己。
但是就是因为够独,我又有了更多的时间去观察其他的人,尤其是和我一样“被隔绝”的人总是格外引起我的注意。我想申明一下。我的性格不怪,我很好说话,长得也不丑,皮肤白,五官正,说话行为非常正常,只是我更愿意与别人保持距离,我不愿意去冒险不愿意和其他大部分人有过多的过于深入的真实接触。我总戏谑自己是活在玻璃罩里的人,一方面保护着自己,一方面又不耽误我去发现别人。
再说回我另外两个男同学吧,他们是我眼里与众不同的人,也令我印象深刻。
首先是云南的同学,暂且称呼他为P吧。他个子很矮,眼睛非常圆,皮肤黑,毛孔粗大,毛发很浓密。说真的,我一直感觉他有点像原始人,属于正宗的云南系。他的头发有点长,黑且厚。夏天里总是穿着一件红短袖衬衫,说起话来有些急,好像总是想努力表现自己又无从表达的紧迫感,性子单纯,虽然外表看起来有些狂野,但是一接触便知道这个人是个没什么城府的直性子。因为他的口音和口齿问题,老师也没少在课堂上拿他树典型,一个词一个句子让他一读再读,放慢速度的读,他很配合,他总是脸红着然后努力的更大声一点更慢一些,但是结果往往还是差强人意,于是女同学们便名正言顺的在课堂里笑话他,他也不生气。后来听说他经常喝酒,被辅导员知道了在班级里冷嘲热讽外加警告的不点名批评。而八卦的女同学们非常迅速的知道是他,就把他立马划为敌方了,不和他说话了,出去玩也不再联系他了。而我却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我要了他的手机号,并把我宿舍同级不同系的舍友介绍给他当女朋友了。原因很简单,因为都是云南人,因为那个女孩恰好来自元谋,长得也有点像原始人的嘟嘟嘴。因为和我同宿舍,关系走的近,人品不错。而P同学在我心里,仍然是好的,我没有因为他会喝酒而把他当做一个异类,因为我了解那种被孤立的苦闷,而他事实上又是一个太需要精神需求的人,太需要被陪伴和被管制的人。在我心里他一点可怕。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他们从大一到毕业,到结婚,到在昆明有了自己的小家,有了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便盛情邀请我云南做客,给我买了机票,带我去吃了云南的美食。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被人深深感谢。我很开心,并不是因为被感谢,而是因为他们得到了幸福。如果当初我也一样冷落他,另眼看待他,会是什么结果呢,一个当年第一堂课就结结巴巴的急切表达自己内心渴望朋友又极度敏感的19岁的P同学,即使不走极端,至少也会頽上一阵子吧,哪个被隔绝的人的心理没有一点心理阴影呢?
另外一个贵州的男同学,怎么说呢,我可以说他奇葩么?
暂且称他为Y吧。Y是一个看起来就和他人有些异样的人。矮胖,嘴唇厚实,几乎不笑。眼睛不大,还总是睁不开的样子,眼神飘忽不稳,好像目中无人,又有些阴郁。从踏进教师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一副保持距离的敌对样子。来的第一天,就远远的坐在最后,独自一人。三年的时间,和班上其他四个男人同住,但也从不同进同出。
Y同学不爱学习,即使穿着校服都是一副衣冠不整,慵懒坍塌的样子。别的男同学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都是精神奕奕的,至少发型都会精心打理一番,有的臭美的荷尔蒙爆棚的男生还会喷上一点香水。 Y同学不是衬衣的某一角没有放进裤子里,就是衬衫领有一边还压在领带下面。领带还是歪歪斜斜的,要么就直接不带。夏天穿着白色短袖,蓝色西裤,脚底下一双凉鞋永远都是脏兮兮的。上课永远迟到。同学们视他为空气,包括老师。刚开始的时候,老师还会点名,或者请他回来问题。后来的日子,他变成了班级里唯一的自由人。
Y同学有一个爱好,就是音乐,他的耳朵里一年四季都是有耳机的。听男同学说他在宿舍里,总会独自坐在床上盘着腿,听着音乐,但是重点是,他整个人是背对着外面,面对着墙壁的。有一次班级里举行了一次茶话会,印象深刻的是他唱了一首玛丽亚凯莉的英文歌,那一次是他最配合也最乐意的一次,他戴着耳机,笔直的站在讲台,哼唱完了整首歌曲。但是整个过程半闭着眼睛,和台下的我们没有眼神交流。但是不得不说他开口的那一刹那,我们都惊呆了。我们不敢相信那么温柔磁性又治愈的声音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到最后雷鸣般的掌声。那一次也是我们看见他笑了。
后来几天的日子他似乎轻松积极了些,好像还跟我主动说过几句话,好像是借了我的笔记,后来还问我要去了电话号码。但是并无任何联系。但我对这个人始终没有敌意或者瞧不起,只是和其他同学一样,愿意和他有点距离。
记得大二那会全国发生了一件很轰动的马加爵事件。而我们的辅导员真的是太负责任的一个人。她召集我们全班同学开会,而唯独没有通知Y同学参加。(男同学一共5个,这件事情她轻而易举就办得到)记得那天开会,她的意思就是要我们和Y同学保持距离,不要跟他有来往。并且不要激怒他。如果有异样,及时举报。还表示Y同学长得有点像马加爵。大家纷纷认同,并且开始在老师面前开始描述自己观察到的Y同学的异常,和对Y同学的不满。我听到男班长同学说,他在睡午觉的时候,Y同学突然坐到他身边,凑近他的脸死死的盯着他,把他吓醒了。又听到某女同学说上次借了30块钱给Y同学一直没有还,不想要了。从那天过后,我们所有的师生一心从那以后开始便把Y同学当成了一个摆设,直到他最后是否毕业我都不记得了。对于一个愿意放弃自己的人,有时候我们能做的便是成全他。Y同学至今如何,也没有任何人问起过。也无从得知。
人们常说大学是社会的缩影。(其实我也没有真正的读过大学,我只是读过一个大专)我觉得大专生生活确实是让我见识了很多人情冷暖,但并不妨碍我没有学会。也让我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自私的,攀附的,功利的,单纯的,温暖的,过早成熟的。快乐的,不快乐的。都有。而我因为从小到大都是班级里最年幼的那个,我始终走不到他们的前头。总是在后知后觉中体会着,捉摸着。或者说也怜悯着某一部分人。很抱歉我没有学乖,但很荣幸我也没有学坏。
我总是愿意会去回忆过去,因为这些过去正是我的枝枝叶叶,一直延伸至今。他们或多或少决定着我今天的躯干是否强硬。我曾经想通过回忆不断的去认清自己,试图警醒自己,希望自己可以放弃那点可恨的傲骨侠气,割舍那点缥缈的天真幻灵,尽早的跳进无边人海里,和他们走在一起。
可是事到如今,回忆还是回忆。融入群体这件事仍然是我最无力的残缺。我还是那个旁观者,还是那个顶着玻璃罩子的四处观望的人。对比起大部分人的枝繁叶茂,我确实活得有些营养不良。可是如果我注定就是这样的人,就像p同学,y同学不够完美,甚至惹人厌倦。那又怎么样。我为什么非想要改造自己?这么多年我最熟悉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为什么我总跃跃欲试的要把熟悉的自己变得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陌生的别人呢?而不能像接受他们一样平和的接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