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病死亡

序：写这篇文章时，我还没进入老年队伍。如今整个社会要面临老年问题了。如何面对老年，如何面对孝顺，已经是我们战友们爱议论的话题。

职工医院的传染病房住进一个附近农村的老汉，肝炎伴腹水，尖瘦的脸，细细的胳膊，肚腹却是圆鼓鼓的。不过老汉精神还好：“不要紧，以前我也生过这病，是累的，歇歇就好。”他笑着满不在乎地对给他量腹围的护士说。 护士不吭气，心想这病还能生几次，又这么大岁数，医生要开病危通知了。

陪老人来的是他的老妻，护士就和老太说：“正好有一间空病房，有两张床，您老也住下吧。老人不能离开人，要有人陪护。”

“不行，不行。”老太急急地说：“我要养孙子，老头自己住着没事的。”

老汉也直说自己住着没事，不要老太陪护。

护士疑惑地瞧着他们，不明白这孙子怎么比爷爷的病还重要，孩子不是还有爹妈嘛。

“不行。”这回，护士固执起来：“一定要陪床，否则你们去市医院住吧，我们不收了。”

“那太远了，不方便，我陪，我陪。”老太无奈地说，一边摩挲着右脚，脸上是一副欲说还休的神态。

护士一眼瞥见老太的右脚背上红肿的厉害，是一个很大疮痈：“啊呀，您也是病人，这是疮痈，要打消炎针、、、”

“不碍事。”老太不经意地说：“我得回去一趟，把孙子的吃睡安排好再来。”

“孙子多大了？”护士问，心想是否孩子的爹妈都在外地。

“十二了。”

“这么大了，他爹妈呢？”

老太低头没回答，欲说还休。

老汉替老太说情：“让她回去吧，安顿好再来。”

老太说中午给老头送饭来，结果到下午二点还是不见老太来。

老汉输液完毕，护士拔掉输液针头时问老大爷还没吃饭吧，老汉说不饿。

护士再瞧瞧柜子上面什么也没有，打开柜子看看里面也是空空。天又冷，老汉缩在被窝里，输了一千毫升冰冷的液体，没点热汤进肚，真可怜。护士回到办公室，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饿着肚子说不饿的老汉。

有的病人一点小病就哼哼唧唧，亲戚家属围一群，柜子里堆满水果补品，还缠着医生问这问那，如临大敌。老汉的淡漠和家庭的冷清倒引起了护士的侧影之心，她跑到院外的小店买来两包快餐面递给老大爷。老汉高兴地接过来说：“我是想冲包快餐面吃，可是走不动，早上验血也没吃饭，谢谢护士。”一边要掏钱给护士。

护士不要，又替他打来开水，泡上面才默默走开。

办公室就在病房隔壁，不一会儿功夫，就听见老大爷 在滋滋地喝面汤，那面条还没泡开呢。

老太第二天才来，护士看见忍不住埋怨她：“老大爷生病，你不来照顾，还让他挨饿。孙子好让他爹妈照顾。”

老太低头抹泪，原来孩子的爹妈离了婚，又各自有新欢，把孩子扔给老人，连孩子的抚养费都不交。爷爷又老又有病还得挣钱养活孙子。

老人三天后复查肝功能，转氨酶下降，黄疸却由二十四单位上升到一百二十六单位，这是重症肝炎的胆酶分离，最危险的病症，医生不敢再留院，立即打电话给市医院联系好床位，让老汉转院。

老汉老太都不愿意转院，可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不能妥协。老太只好哭啼啼地回家去取钱。

第二天，老汉的儿子、女婿都来了。

起初，护士还想弄清楚缺德的儿子是哪一个，想教训他几句。可是听见这两个壮实的汉子，站在老人面前，面红耳赤地争吵着该谁出钱给老人治病时，护士就把瞧他们都不是好东西的目光掷过去。心想老人的病还生死难测，但是这两个壮汉却是非病死亡了。

写于一九八八年

非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