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
01
太湖美,美在太湖水,而碧波千顷,带来的不仅仅是旖旎的风光。丰沃的土地和适宜的气候,再加上少有天灾,自古以来便是鱼米之乡。水不急,山不高,而人也更从容。江南的烟雨,是一副画卷,总让人神往,也就有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民谚。景美物丰,人不必为生存苦恼,就能创造出更多的东西,有形的或者无形的,这又成为了另外的风景。
闲暇时我喜欢去太湖边散步,那些需要门票的地方游人如织,反而少了趣味,倒是那些未被开发的区域更吸引人。
江南是好地方,在于入地的种子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只要人迹少至的地方,很快便会被自然覆盖。
我常去的地方便是如此,那是一个村庄的遗迹,像个半岛一样伸进太湖,约莫三四百米的样子。能看出若干年前这儿有个码头,还有几艘破败的渔船还陷在泥里。几年前,还有人种葡萄,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要是再往里走,还能看见原来村庄的水泥路,还有很多石头、砖块,一排排房子的地基还在,甚至很多矮墙上还能看见邓丽君或者小虎队的贴画。如果你仔细一些,还能发现很多农具或者渔具,但都已经破败不堪。如果再往里走,穿过杂草、灌木和荆棘,就到太湖边了。
太湖不是海,若是阴天,也会感受到那种海的压抑。若是晴天,极目远眺,能看到远处的高楼大厦,甚至能感受到那种逼仄的热闹氛围。不管何种天气,远望,都会有一种负累的感觉。
我常常一个人来这里,散心、冥想、或者钓鱼。太湖边有太多的钓鱼人,选择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并不是因为鱼多,主要是因为人少。
第一次遇到梅青青也是在这个地方。
02
那天,天有些阴,我在钓鱼,气压很低,没有鱼口,便刷着手机。
“钓多少了?”
我被吓了一跳,不曾想秘密基地竟然有人闯了进来,不可思议的同时,还有着很大的不情愿。我收起手机,并没有回头,看了一眼鱼浮子,它随着浪有规律地晃着,依然没有鱼吃。
他问话的声音不大,应该也料想到我不会回答。
钓鱼人是为了享受安静,钓鱼多少并不很重要,但有其他人在跟前,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钓鱼,连咬钩的都没有,肯定会难为情。
他在我的背后尽量不造成任何的响动,应该是感受到了我的窘迫。本想,见我一直钓不到鱼,肯定会很快悻悻然离开。大概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依然安静地坐着,他的存在,让我压力越来越大。
“你也喜欢钓鱼啊?”我回头看他,主动说话。
是一个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朴素、齐整,脸型清瘦,但眼神明亮,显的很有精神。他正注视着鱼浮子,被我的话吓到他了,脸上的表情一紧,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小时候在老家钓过,不太会钓。”
“哦。”我继续钓鱼,觉得和他应该没有什么话聊。
他的表现让我的紧张和压抑消失了,即便钓不到鱼也无所谓。我抬起杆,调整了下子线,把上面泡死掉的蚯蚓换下来,甩手扔进窝点。我看一眼后面的半岛,完全被树木荒草掩起来了,胆小的人不会进到这里来。他找到这里,而且还不是为了钓鱼,应该不是一个无趣的人。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依然安静地坐在我的背后,反正也没有鱼儿咬钩,我觉得可以和他聊聊。
“看来今天是钓不到鱼了。”
“也不一定,你钓鱼应该是个高手。”
“是吗?哪里看出来我是高手的?”
“我看你钓了半天,虽然没有钓到,甚至连咬钩的都没有,但却能不急不恼,气定神闲,肯定是高手了。”
“哈哈,这样啊。”他说的话很文气,语调不紧不慢,听得人很舒服。
“钓鱼对你来说,应该只是休闲,估计钓到鱼你也不会带回去。”
“休闲倒是也是休闲,我钓鱼的技术不行也是事实。”他这样恭维我,我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钓胜于鱼。”他看我自嘲,突然笑的很开心,好似早就知道我技术不好,我把实情主动说出来,他应该感受到了我的坦诚。“你钓鱼,有种云淡风轻的感觉,这种修为不一般。”
“是吗?”他的恭维话术,让我刮目相看,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了。“我觉得你比我厉害,看人家钓鱼能看一下午,这样的修为更是不一般。”
他咧着嘴笑,安静地看我收拾东西。间隙我递给他烟,他摆摆手说不会。
夕阳慢慢坠下了,把大湖照的晃眼,阳光打在这一片半岛上,好像蒙上了一层纱。
“走,天要黑了,该回家了。”
“你先回吧,我再坐一会。”他竟然无动于衷,兀自看着湖面上的夕阳。
当时,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
03
在马不停蹄地忙了很多天,松弛下来后,看着杯里暗红的咖啡,突然想到那天黄昏看到的大湖。湖水和阳光映照着的半岛像是一片世外桃源,散发着诱人的光芒,那片半岛已然成我内心的芳草地了。
但在我的芳草地里竟然看见一个微笑的人,直愣愣地坐在那里,破坏了我的整个画面。这人是谁?有些印象,但并不认识。直到两个月后,再次在半岛遇到梅青青,才觉得这人倒是有几分奇怪。
我没有钓鱼。已经到了深秋,但岛上还是绿色的,只是已经没有了随处可见的花。枝蔓横长,路被掩盖的更严实了。我找着还能走的路,往湖边去,连蹦带跳的样子,像个调皮的小孩。走过一堆断壁残垣之后,已经可以听到湖水的声音了。循湖而行,脑子里只有一个简单而纯粹的目标,真像回到了小时候抓蛐蛐的时光。
到了湖边,一眼望去,微风里的浪要把远处影影绰绰的山荡过来,有种飘飘然的感觉。我张开胳膊,努力吸几口气,又快步跑到一颗柳树旁,使劲地拍打着树干。觉得还不过瘾,又从地上捡起石头,使劲地往湖里扔……
折腾了好一会,才满足地看着远方傻笑。
“来了啊?”
突然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在我的左后方,竟然有一个人。
“好久没见你来钓鱼了。”
回头,看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坐在灌木边上的石头上,正对着我笑。
“是的,最近比较忙,没时间钓鱼。”不是别人,正是梅青青。我已经完全忘了他的样子,看了一眼又完全记起来了。我面有不悦,并不是因为他突然说话,吓唬到我了,而是我想象的画面里出现的那个人,正是这张脸。
“你最近应该很累吧,看你的脸色有点不太好。”他收起笑容,关心起我来。
“是的,最近比较忙。”我竟然有些感动,所以回答时显的特别认真。
但他突然的关心,让我有些毛骨悚然,各种奇怪的想法在脑子里打转,甚至做好了随时自卫的准备。
“但是,我觉得你刚才肯定很开心。看你又喊又叫,又拍树又扔石头,像个小孩。”他语速很快,刚才严肃的表情变成了眉飞色舞。“不对,不能叫小孩,看你年纪不小了,该叫老顽童。又或者你一直就是个小孩。”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明显我刚才撒欢,近似癫狂的状态被他看个正着。没有什么比这还让人难为情了,我不打算解释什么。
“人,难得有机会放纵一下自己,老哥哥是个性情中人。”
“哈哈,说得好。”他用“性情中人”为我解了围,刚才的尴尬瞬间烟消云散了。
他看见我脸上的笑,也笑着,站起身,向我走过来。我掏出一根烟,点上,和他并排站着远眺。我对他竟然有种亲近感。
“我叫梅青青,厨师,说是厨师也不能算,算面点师吧,就是做馒头。之前,在咱们市里面的XX大学里面做馒头。过完年,被公司派到这边的开发区来。”
“我们每天起得早,基本上两点就要起床和面,醒面,六点前馒头要出锅。当然我也包包子,不过这边包的少,很多都是公司那边包好了的速冻包子,拿过来蒸一下就好了。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白天睡觉,下午的时候没事干,就喜欢来这边坐坐。”
“我之前看到过你几次,只是没有跟你打招呼。这个地方基本没有人来,钓鱼的也基本不来,水面太敞了,没有什么鱼。”
“开始几次没跟你打招呼,是因为怕你不理我,明显能看出来,你是成功人士,是有身份的人。只是像你这样的人,也喜欢到这里来散步,觉得好奇,所以上次没忍住,就跟你说话了。”
……
我们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说着。说到兴高采烈处,手舞足蹈。我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我做馒头,最喜欢揉面了。一块面团,变成馒头,最关键的就是揉面,每块面团我都尽力揉九九八十一下,这样出来的馒头就会不一样,从口感到形状都会不一样。”
“刀切馒头是最没用灵魂的面点。”
“每次揉馒头,都像是在谈一场恋爱。”
他说到享受处,竟然闭上了眼睛。
他说话的样子,亲切有趣。看他的样子,也不是随意之人,竟然就对我说了这么多话。显然,他有意结识我。
竟然就说到了夕阳西下,我示意该回去了,他意犹未尽,那状态有种想把他经历的事情都跟我分享的架势,甚至是陋习、恶癖。
“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吧,以后有机会可以再联系。”有些不忍,于是主动要加他微信。
“算了,不加,以后要是有缘,自然还能遇到。”他拒绝的很爽利,没有丝毫犹豫。
离开半岛,觉得自己倒成了闯入者,为打搅到他和半岛的清静,内心有一丝愧疚。
04
认定半岛属于梅青青,我去的时间更少了,有些时候想起,也因怕打搅他们,而放弃了念头。
眼见着一年就到了头。冬天的太湖水,更显脆嫩清澈,甚至湖底的水草都更绿了,常青的乔木比比皆是,即便能看到草枯叶黄,也并不会让人感到萧瑟,要是能有一场薄雪,反而更显俏丽,像个戴孝的姑娘。
终于收拾好所有事情,等到了放假,没有理由不去走一趟了。找遍整个半岛,守到夕阳西下,也没有见到小伙子。后悔之前没有坚持要下他的微信,害的现在寻无可寻。我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可笑,一路走来,想见不想见的人不知有多少,最后都见不到,好像也不不应该特意为这个梅青青而浪费太多精神
城市里,禁止放鞭炮,而电视也乏善可陈,孩子大了,躲我远远的,百无聊赖。身边的人,都有自己的安排,那些远在天边的朋友,都浓缩成了简短的微信问候。
逼仄的安静和舒展的安静相比,自然是要选择后者。那个半岛又成了我的天下。踱在半岛上想,要是有可能,在这修一间屋,听风看湖,岂不妙哉。
05
闲暇的时光难捱,但也转瞬即逝。春节过后,很多事情接踵而至。先是工厂出了一起事故,工人因操作不当,手被切断了;紧接着,环境督查组因排放不达标而勒令我们关门整顿,必须增设新的环保设备,而设备的价格可能会让我们的现金断流;因为国际形势不好,几个国外的老客户取消了订单;而老婆也在这个时候查出宫颈有严重病变,不排除癌的可能。
虽然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但已经无暇他顾,完全忘记了半岛和半岛上的一切。机器不能停转,再贵的设备也要买。
到六月,才算缓过劲来。失眠的问题更加严重了,我需要把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开,才可能入睡。
终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半岛又进入了我的思维。那风、那水;那杂乱无序的布局;各种恣意生长的花草树木;霞光下,小伙子纯粹而干净的笑。
第二天吃完午饭,躲开所有人,便往半岛那儿去了。
去半岛的路被封上了,原来的路被改成了步道,机动车不准入内,而停车的地方至少离它有五公里。
竟然就走的汗流浃背,还有些气喘吁吁。
六月天是美丽的,而太湖边的六月更不遑多让,那些人工帮助的花草自不必说,半岛上任意恣睢的更让人欣喜若狂。或大或小的花,争先恐后地往外挤,生怕晚了便没有展示的机会了,蜜蜂蝴蝶们也都忙的不可开交,隐秘起来的杨梅树上,鲜红的果子也已经藏不住了。
我快步往里面走,茎蔓太多,避不开的,只好踩在上面。
我猛地收住脚,被惊出一身冷汗,一条小臂粗的黑花蛇从眼前一米的地方快速地闪过。等反应过来,定定心神之后,只看到了它的尾稍。头皮还有些麻,它要是回头咬我一口,该怎么办。这里竟然还有这么厉害的东西,害怕又转为兴奋。从脚边找出一根木棍,我迟疑要不要往前走,挣扎一下后,小心翼翼地向前。
因为蛇的出现,这一段路,显得惊心动魄,简单的拜访已经与众不同。生活里经常出现的意外,也不一定都是坏事。
湖边依然没有见到梅青青,他可能像那条蛇一样,也只是一次意外。
回去的时候我走了另外一条路,在临近岸边的地方看到一间房子。这房子之前也有,地势比较高,隐在几棵大树里,门口可以看到半岛的全貌,之前是葡萄园主看葡萄园的地方。
房子被修缮过,我靠近过去,里面有动静。在我犹豫要不要过去的时候,一个人推门出来。
“你来了?好久不见。”
我回头,梅青青笑着看着我。
“竟然是你”,我有些激动,“房子是你修的?你不会住在这里吧?”
他干笑两声:“我觉得这地方不错,白天没事干就来这里睡会,安静,也没人打搅。可以看看书,偶尔晚上在这睡一觉也特别好。”
我想起之前要在这建屋的想法,而他已经实现了。
他邀请我进屋,屋里竟然还有一罐煤气和灶台。墙被粉刷一新,除了一张床,还有两个木墩子。在这屋子住上一两天应该不成问题。
他兴致不高,天也已经有些晚了,简单聊了一些蛇的问题后,我便走了。我们相约周末在此相聚,把酒言欢。我带酒,他准备菜。
06
周六下午,我提了两瓶酒早早地出发了,到的时候他已经忙活开了。我进屋,坐在床上,靠近门的地方有一块木板,木板上有几根洗好的黄瓜、一份花生米、一份卤鸭翅、一份猪耳朵,塑料袋里还装了四个馒头,煤气灶被提到了外面,还在烧着,锅里冒着热气,不知道煮的什么。
看到这些,觉得有些饿了。
床其实也是一块板,我坐上去,差点坐塌。被褥有些潮,这梅雨季节,又在这小屋,避免不了。不时有蚊子和苍蝇进来,跟着他跑进跑出。
我斜身躺在床上,觉得很闲适,想要睡上一觉。闭上眼,能感受到微风吹进来,带着太湖的水气,鲜腥的味道在鼻腔流转。
“好了,可以吃了。”他提着锅进来。
我从床上下来,坐在木墩上,确认锅放稳,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一股热气冒出来,带着扑鼻的香气。原来是一只整鸡,汤已经是金黄色,鸡肉显的很紧实。
我拿过纸杯要给他倒酒。
他直摇头,“我不会喝酒,真的,你自己喝。”
不抽烟,不喝酒,他不像在客气。我只好自斟自饮。
“猪耳朵和鸭翅都是我自己卤的,花生米也是我自己炸的,这鸡我煮了三个多小时了,应该已经入味了,你尝尝。”他示意我夹菜,自己拿起一根黄瓜吃起来。
我先夹了一颗花生米,又吃了一片猪耳朵。味道并不是特别鲜美,但还不错。看他抓着黄瓜,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吃鸭翅。在这偏僻的小屋里,我右手鸭翅,左手喝酒,看着他库嚓库嚓地啃着黄瓜。这样的场景从来没想过,显的很有趣。
“过年那段时间没看到你,是不是回老家了?”
“是的,我们放假时间早,之前在大学食堂里,还有暑假呢,不过放暑假没有工资。”
我们随便聊着,并没有明确话题,但对谈话的内容,我们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聊天虽然有些枯燥,但并不无趣。
上次他一股脑给我说了很多,看在他精心准备的食材份上,这次该我敞开心扉,把心中那些从未对别人说的话都说出来。我有些兴奋,放下筷子和酒杯,点上一根烟,想着要从何说起。
“今天我妹妹打电话给我,我妈胃穿孔做手术,做了三个多小时。”
“我觉得自己好失败,一直都是我妹妹在尽心得照顾着这个家,而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为家里、为父母做过什么。”
他神情黯淡,先我一步,开始说起来。
“爸爸妈妈一天天在变老,而我却一点长进都没有,我不敢想象,假如哪天他们老得需要我的照顾时,我是否有能力去照顾他们,像他们照顾我小时候一样。“
”真的,我每天都会惊醒,越来越觉得时间好紧迫,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我一直觉得自己还年轻,有时间。可是,现在发现,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却没有一点长进,也看不到有长进的迹象,时间给我的只是年龄,却没有给我能力和智慧,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年轻过,也从来没有长大过,好像自我记事起,心智就一直这样。”
我本以为他在说笑,看他眼泪在眼睛里面打转,只好收起笑脸,正襟危坐。我以为他是有见识和毅力的人,该能成就一番事业。今天说的,和上次完全不同。
“我想能赚到更多的钱,一年十万,但我却只有这点本事。“
”我的工作能力很差,和我一起工作的人,大都当了店长,而我却依然天天揉面团。现在我才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你努力了就可以。”
他说着,我喝着酒,低着头听着,顺手拽下一只鸡腿。
“从小到大,我都是表现不好的那一个,其实我并没有想过要做的比别人好,只期望和别人差不多就行。但是我笨,又懒,总也做不好。我想,以后也可能就这个样子了。”
“你知道‘感统失调’吗?”他放下黄瓜,盯着我。
“感统失调?是一种病吗?”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感统失调者一般体质不好,心理承压能力比较低,遇事容易退缩,因为他没有能力去应付,自卑,能量消耗快,所以比正常人更容易感到疲劳,因为不会合理分配自己肢体肌肉的力量,不管做什么活动喜欢全身大面积用力,同样是一件事情,其他人可能很轻松就拿下了,但是像我们可能就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但是效果还不一定好。”
“想想一个男人如果是路痴,该有多难堪多尴尬。这些都是我身上的症状。”
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我有些不以为然,世间人都会自卑,都有应付不来的事情,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有太多事情可以做,没必要只纠结在一个点上。他讲在兴头上,也不好打断他。
“我出生的时候体重特别轻,可能就是在娘肚子里就没有发育好,生出来以后显得太小太弱,家里人就过于保护,然后我妈又特别爱干净,可能小时候就很限制我的活动,在爬行期没有得到满足,然后就是我爸脾气特别暴躁,动不动就和我妈吵架打架,摔东西,小时候我是过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我爸在我小时候和我爷爷奶奶,叔叔们关系很紧张,动不动就吵架,搞得我是左右为难,很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同时性格也变得自卑敏感,懦弱退缩。想想长这么大,没有舒心的过过轻松日子,神经一直都是紧绷状态,倒是睡在这里,能感到一些轻松。”
看来,他思考过自己的现状,也对造成现状的原因认真地分析过。“感统失调”和他的现状被他说的逻辑上很严密,我竟然不知道如果回复。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我想帮助他,却不知如何下手。
但是,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心里却异常轻松。我极力控制住内心的雀跃,生怕在脸上表现出来。我原本想要说什么,都已经不记得了。
“而我又是比较好强的性格,特别在乎我自己不如别人,也很在乎别人说我傻,笨。因为我觉得自己智商正常,你能想到的我也能,只是因为‘感统失调’的病限制了我的能力而已。这是我的逆鳞,每次遇到别人的否定、嘲讽,我就会怒火中烧。”
他说的咬牙切齿,要把手中的黄瓜捏碎的样子。看到他的样子,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为了避免尴尬,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
“要不要来点酒,我带来的是好酒,好几百一瓶呢。”
“我不会喝酒,你喝,没事,不用客气。”他抓了把花生米,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
“我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都不行,我根据老师的说法测定了一下,我是触感很好,但是动手能力和方向感太差。触感很好,让我异常敏感,但后两者在生活中最显性,也最能表现个人能力,而我恰恰不好。”
半壶酒已经被我喝完了,半只鸡也已经进了我的肚子,他还在口若悬河地说着。他面色凝滞,好似得了绝症。
“你有没有去医院看看,兴许可以治治,你还年轻,未来还有机会。”我啃着鸭翅,用这话敷衍他。
“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个病矫正的最高年龄是12岁,过了12岁神经网络就固化了,就没有改善空间了,所以我也只能这样了。”
我喷出一口酒,实在憋不住了,他跳起来躲开,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为自己现在的状态,编织了一个非常棒的借口,这充分说明你是一个十足的人才。”我把酒杯递给他,给他倒满,强烈要求他喝一杯,他依然拒绝。
“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开脱。每当我把自己的情况跟我身边的人一说,得到的只有不解和嘲讽,他们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我的问题,然后以自己或别人失败的例子来论证他们的说法。每当这时我感受到的是深深的孤独与悲愤。他们压根就不想听我解释,为什么不先放下成见,试着先去了解这个概念,然后再来比照我说的,都是概念都没有搞懂,上来就否定。”
他继续说着,义愤填膺的样子。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而且好为人师。很多时候,倾诉的人可能只是为了倾诉而已。我收起玩世不恭的样子,继续听他说。
“我说这样的话,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他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
“当然会。你不是一直被人看不起吗,多我一个也无所谓。”我拿过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
我的回答显然超出他的预料,他有些尴尬,确定不了我说话的意思,愣在那里。
“我蒸的馒头怎么样?”
我三口两口把一个馒头吃完,用行为回答他。他很开心,脸上都是成就感。
“做馒头其实很有讲究,酵母,泡打粉,盐,糖放的量和时间很有讲究。而添加的时间也需要注意,发的过了,里面都是气泡,一捏就没了。如果时间不够,面又比较硬,口感不好。”
……
他讲的很起劲,我喝着酒,吃着菜。只是他带来的馒头,口感并不太好。
酒足饭饱,我站起身想出去走走,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本想去太湖边走走,但我迈出屋子便有了放弃的念头,一是伸手不见五指,二是前几天遇到的蛇,三是我觉得自己喝多了。
07
当然晚上,我睡在了小屋里。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的东西已经收拾齐整,窗边有烧完的蚊香,而梅青青已经不见踪迹。
我失却了暴露自己内心的机会,又一次被他抢了先,但他昨晚说的事情,我已经忘的差不多了。我陷在失却倾诉机会的遗憾中,不能自拔。
又一次错失了加微信的机会。可能,我们对彼此都不是重要的人,联系与否并没有那么重要。墙角有一大桶矿泉水,我洗了把脸。
走出小屋,太阳已经升的老高,湖面有有氤氲的水汽,把岸边的植物都包围着,我也在其间。回头看着小屋,自己竟然在里面呆了一晚上,有些不可思议。
我关好门,用他留着的挂锁把门锁好。
回到家,妻子已经烧好了稀饭,看见我一身狼狈,惊异地看着我。我赶紧上楼,洗了澡,换好衣服,满脸歉意地吃早饭。连喝两碗,又吃了两根油条。
“昨晚爬山去了,饿成这样?”在妻子诧异的眼神下,我提着包上班去了。
事情一件又一件,根本无暇顾忌其他。精力和精神都无以为继的时候,伏在桌子上小憩,似睡非睡之间,又想起半岛,想起小屋,想起那个失败的小伙子。我无法体会他的生活,但好似可以体会他的痛苦,我们都有想要逃避的现实和努力追求的宁静,我和他该是一样的人。只是弄不清,是我像他一样失败,还是他像我一样成功呢?
才记起,又好久没有去过半岛了,对那个地方已经有了抗拒,不想再去了。
半年之后,倾诉的渴望驱动了我的腿。要找梅青青,只能去半岛。
半岛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把车停在新修的停车场,下车之后,一块醒目的牌子映入眼——慧海公园。三三两两的人或进或出,四周都是整齐的草皮,错落有致的花木,温馨舒适的步道,还有假山和精修的水池。原来高大的树木还有几棵,更多的已经不见了。
而不见了的,何止那些大树,我认识的东西都找不见了。野花、杂草,残垣断壁,大蛇,还有那间我睡过的小屋。硬着头皮走到太湖边,堤坝边种了齐腰的冬青,有蔷薇藤掺杂在里面,几个空缺处有醒目的牌子——水深危险,禁止垂钓。风倒是没变,吹在脸上麻麻的,我找块地方坐下,不知要干什么。就在那里,好像等了很久。
最后,只好一个人回去了。
好些年后,应邀去一个朋友处聚会,途径一个小镇,竟然在镇上看见一家馒头店,招牌上写着“小岛馒头”,那个不停给人拿馒头的男人看着非常面熟,当时竟然没有想起来可能就是那个梅青青。
这个经常会在心底念叨的人,样子像刻在我的心上一样,只一眼便能认出才对。喝完酒之后,才恍然大悟,现在他脸上的已经是另一种表情,完全就像变了一个人,我认不出来也正常。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因我经常念叨他的缘故,一时眼花。
不确定的东西太多,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我错过了倾诉的机会,可能以后也不会有了。
(完)
疯哥哥.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