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明天
【01】
下雪的夜。只有鞭炮声兀自地响着。
灯下的少年在做一套理综题。桃缘趴在他身边安静地睡着,鞭炮声停下的时候,整个夜里只有她均匀的呼吸伴着秒针走动的声音。
青梅竹马。
和桃缘在一起,已经说不上是谁陪伴谁。
桃缘的爸妈一年四季在外忙工作,奶奶每周来看望她几次。她早已习惯视频里父母隔着海洋传来的笑,也习惯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在摄像头前说“爸妈我过得很好呀”。她像所有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样,爱笑,也容易哭,但还蛮好哄。喜欢彩色的灯笼裙,喜欢彩色的指甲油,喜欢看小说,喜欢把小说里的男主角当作男朋友,喜欢果冻酸奶。也怕黑,怕寂寞怕孤单。但是,唐承总觉得她与她们是有些不同的。
她笑着的眼睛里,藏着一汪深邃的漫无边际的湖泊。
唐承扔下笔和演算纸,果然还是不太习惯用左手写字。——右手还缠着绷带,伤像是痊愈不了,反反复复发作。
已经一年了。也已经一年没有看见唐渊了。
唐承不愿去刻意回避什么,但也并非愿意去刻意想起什么。
父母离婚后各自再婚,一直寄住奶奶家的他不愿再给老人家添麻烦。已有那么一双令人操碎心的儿子儿媳,又何必再遭自己这个晚辈的折磨呢。
其实自己本来不是冲动的人吧……唐承一直这样想,却还是做了那样的傻事,为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女人和父亲动手。唐承本没想那么多,只是太不习惯那个被自己喊过无数次“爸爸”的中年男人的手臂环着一个不是自己亲妈的人。
只是误伤。却让他差点废了一只手。
后来几次唐渊去找唐承,都被他倔强地拒绝见面。
——还是自己太冲动了。
认错的话,他却从来不会说出口。
“唐承。”她忽然醒了。桃缘侧过脸,似是而非地浅笑。“唐承,明天……明天就过年了。”
是在说梦话吧,他低下头笑了笑,望着桃缘惺忪的睡眼,拍了拍她的头,“嗯。睡吧。”
【02】
白日里的城市更有节日喜庆的气息。
桃缘看着往年的春晚小品回放笑得丢盔弃甲。她换了红色的灯笼裙,指甲油也换了石榴色。
唐承刚从书桌上醒来,眼前的世界蒙着一团白雾。“吵醒你啦?”桃缘问。
“没。”意识清醒了些,右手又传来微微的疼。
桃缘的目光落在他微微渗血的手背上,“怎么又被你搞成这样了……”其实他自己都没太在意。“哦,可能昨天晚上睡觉压的。”桃缘去拆他的绷带,为他重新绑好。
却忽然被他握住了手。
他许久没有活动的右手,手指还有些凉。
就这样握着,轻轻地,却坚定地。
绷带粗糙的质感。混合着桃缘手心的微热。
什么都没有说。
只有电视剧里本山大叔的台词儿兀自响着。
【03】
世界上最酸楚的事情是什么?唐承曾经以为是被氢氧化钠烧到手,后来才明白,深夜一个人在急诊室的等待,才是最刻骨铭心的酸楚。
和唐渊打完架的那天,他托着血流如注的右手,一个人走到医院。
深夜的急诊室里空荡荡的,刚刚帮自己做过清创的医生似乎是直接从被窝里被拖过来的,还打着浓重的呵欠。打过麻药,还没有什么痛感。角落里坐着一个少女,嘤嘤的哭声停不下来,扰得他有些烦。
待他走进才看清,是桃缘。
她说因为吃糖醋里脊而吐了一整天。唐承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好,只能低声问了句,“一个人在这儿,怕么?”
桃缘摇摇头。又翻了几页手里的小说,她呢喃的声音甜甜的,“我男朋友在这儿陪着我。”
后来也常常听她说起“男朋友”。唐承才明白,桃缘的“男朋友”,说的是小说里的人——那些日日夜夜,代替亲人的存在,填满她心里的人。
从此之后,桃缘的死穴就变成了糖醋里脊。
【04】
“唐承,我爸妈说今年不回来过年了。他们在意大利忙,说回来给我带礼物。”
“哦。那我下午去过爷爷奶奶家就过来陪你。”
桃缘在一旁吃着果冻酸奶,翻着小说,已经不知道是与她的第几十个“男朋友”约会了。唐承还在一旁用左手写着不流畅的公式,现在已经可以扔下演算纸直接心算了。
桃缘舔了舔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又被果冻酸奶吞了回去。
唐承笔尖停在半空中,等她开口。却什么都没有问。
也许是一种默契。
“我想……也许,你该去看看你爸妈。”
窗外又响起一串鞭炮声。
他淡淡地说,好。
【05】
唐承敲门的时候有点尴尬地在原地,要喊妈妈吗?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这两个字了。他踌躇着。叔叔已经开了门。他略微笑了笑,踱步进门。
洗衣粉的味道,防盗门铁锈的味道,油烟的味道,男人淡淡的烟味……这里充斥着所有“家”的味道。
然后是,婴儿的哭声。
他一时不知所措。
她抱着一个孩子,人胖了一圈。海藻一样的头发松散的扎着。脸上漾满笑。
“你妹妹。”来解围的竟然是叔叔。
明明唐承有很多想说的。最想问的是妈你过得好不好,可是现在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了。他悄悄松了一口气——似乎过去所有的忐忑都失去了意义。
唐承凝视着中年男人,真挚地笑着:“很像你。”
他把右手藏在口袋里,没有被她发现。现在的她,已经有了一个崭新的、被幸福所填满的世界,她的眼里尽是温柔的风景,再也不见过去的伤痛。
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已经很久没有看她这样笑过了。
【06】
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唐渊。
他在门外徘徊了很久,门却突然打开来。唐渊苍老了一些,胡须许久没刮的模样,白发多了些,刘海也长了些,已经遮过眉眼。
唐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唐渊已经开口了。“进来吧。”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这样一个空间里,阿姨却很热情。唐渊无非问些家常。身体如何,成绩如何。他都说好。
“你的手……好了吧?”唐渊忽然冒出一句。唐承依旧把右手藏在口袋里,“早没事了。”
唐渊去看他的手,他却倔强地退后了半步。无意瞥见了阿姨微微隆起的小腹,原来……原来如此。唐承低下头,“那……我回去了。还要去看爷爷奶奶。”
几乎是飞奔出了门。
唐渊追了几步出来。
“承儿,上次……上次,别怨我了。”
“都那么久了,”他笑着冲唐渊挥了挥手,“我早忘了。”
【07】
在这座直线条的城市里,会不会有一个角落,所有的灵魂,都能自由地飞翔。
唐承常常这样想。
桃缘又在沙发上捧着小说睡着了。放假的日子她总是这样,看小说,或者睡着。唐承总觉得她睡着的时候比较好看,安稳的,似乎世界都安静了下来,甚至让人想要吻她。——当然他从来没有吻过。“会被她一巴掌拍死吧。她力气很大的啊,连大桶水都搬得动。”唐承这样想着。
一个搬得动大桶水的少女,该是让人怎么去形容呢?
她像所有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样,爱笑,也容易哭,但还蛮好哄。喜欢彩色的灯笼裙,喜欢彩色的指甲油,喜欢看小说,喜欢把小说里的男主角当做男朋友,喜欢果冻酸奶。也怕黑,怕寂寞怕孤单。——但她是不同的,对。
寂寞的时候,把自己放在梦境里。
孤单的时候,把小说里的“男朋友”放在心里。
灰暗的时候,穿红色的裙子涂石榴色的指甲油。
她一直用自己的方式,想要去努力地好好生活着。
在这被红色渲染了的城市里,夜幕落下,千万家灯火亮起来。街道上变得空荡荡,公交车上没有了往日的熙熙攘攘,街道两旁是倒挂的“福”字。
团圆饭,对唐承和桃缘来说,是很久远却很美好的名词。
桃缘刚睡醒,迷迷糊糊地看见唐承站在厨房里,在锅里拨弄着什么。
她倚在门框上,眼里带着还没清醒的笑,“你一个人,可以么?”
他笑了笑,“我的手还没废,别小看我好不好。”他总是这样,嬉笑着揭自己的伤疤。
“叔叔阿姨还好么。”桃缘伸个懒腰。
“嗯。”抽油烟机扰人地嗡嗡着,几乎要将他的声音淹没,“都有了各自的,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
酱汁的气息飘在空气中,有点像菠萝加橘子的味道。
糖醋里脊。
她迅速飞奔到洗手池旁干呕起来,顺便给了唐承一个狠狠的白眼。
【08】
他的眉眼在灯光下变得温柔起来。桃缘站在他身旁,宁死不屈地捏着鼻子。
“看在我做这顿饭这么不容易的分儿上……”唐承笑起来。
桃缘想象着他一个忙活的样子,用不上受伤的右手,他一个人是很辛苦的吧。撞南墙也不愿意回头的倔强和坚强,也不喜欢让别人帮忙,他永远都是这么一个人。
一点都没有变。
“你就给糖醋里脊一次机会嘛。”他说着,用右手去握筷子,桃缘凝视着他的右手,伤终于慢慢好起来了。桃缘曾以为,有些事不会好了,再也不会好了,比如对糖醋里脊的怨念。
其实在流动的时光里,那些过去,都慢慢地缩小成一个质点,越来越远,越来越找不见。
明天会来,明天的明天也会来。
终有一天,会好起来的。慢慢地。
空气里的糖醋味,酸酸的,也有点甜。
桃缘想点头说,好,却听见他轻轻地说——
“顺便,也给我一次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