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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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中伏天,夜晚和白天一样热。人们都热怕了,可唯有蚊子和蝇子不怕热,到处嘤嘤嗡嗡,扰得人睡不了安稳觉。
昨晚,王杰被蝇子和蚊子打扰了大半夜,他觉得刚睡着,定好的闹钟就响了,他不情愿地伸手关了闹钟,然后又躺下去,继续睡觉。几分钟过后,他又起床了。
起床了他也不急着出屋子,就坐在了床头前的书桌前,点上一支烟,不急不缓地抽起来。他一边抽,一边看着他的新作《再见了我的爱》,才刚开个头,要收笔到猴年马月了。
他愁坏了。突然卧室的门被踢开了,“离婚吧!这样的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你整天就知道瞎写,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你发表过吗?天大的笑话。”
说着她就发疯般冲出了卧室,紧接着是一声刺耳的重重关门声。王杰追了出去,“芸儿,你能不能体会一下我的难处,我写作又有什么错?今生我不爱打牌、不爱打麻将,更不爱抖音,就这么点热爱都不能,你就不能支持我一下。”
“别这样,我求你了……芸儿,回来吧!我需要你,孩子也离不开你。”
芸儿听见了像没听见似的,只管拉着行李箱往前奔,“芸儿、芸儿……”王杰一边喊,一边追。此时文文弱弱的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青年,像得了神通,仿佛一下子有了通天的本领,因此他步子迈得格外高远,不几下就追上了芸儿。
他一下子就抓住了芸儿的手,行李箱像突然间断了丝线的织机停了,“芸儿,走跟我回去吧!我离不开你,再说我们的孩子健健都上幼儿园了。如果他放学回来找不到你,哭着找你怎么办?难道你就那么狠心撇下我们爷俩吗?”
芸儿:“放开我,那不关我的事,反正今天我是铁了心的。这事我也考虑了很久,要怪就怪你,谁让你整日就知道看《大染坊》《白鹿原》,你就跟你的小说过日子吧!”说完挣脱了王杰拉着的手,径直拉着行李箱走了。
王杰冲了过去,却又把脚停在了空中,走吧!走了好,没了女人还不过日子了,一切照旧,并且还要过得好好的。王杰想到这失落的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情绪当然也好了许多,他迈开步子朝家走去。
他刚到家,老太太就从学校接儿子回来了,健健一到家就从三轮车上跳了下来,“妈妈、妈妈……我回来了。”喊着跳着冲向了屋子 ,在屋子里找了几圈连个妈妈的人影都没找到,然后就冲着王杰喊:“爸爸,你把我妈藏哪了?”
王杰略微皱了皱眉,“我没藏,她刚刚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老实交代,坦白从宽,到底藏哪了?”说着把手往眼前一放,立即又竖起了大拇指,做出了一把手枪的架势,嘴里啾啾着,就朝王杰冲了过来。
“举起手里,不然我就毙了你。”
“好、好,我投降还不行。”王杰高高举起了手。
“光投降还不行,我饿了,必须先给我炖个鸡蛋羹。中午幼儿园的饭可难吃了,红萝卜掺大白菜,那些可都是小白兔吃的,喂狗狗都不吃。”
“爸爸做的不好吃,还是让奶奶做吧!”
“不,我就吃爸爸做的。我见妈妈平时都是先把鸡蛋打碎,然后拌上葱花,其它的……我不告诉你。”
“那好,让我试试,健健乖先等一会儿。”
“爸爸,可不要说谎呀!我可饿坏了。”说着又伸出了小拇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谁变谁是小狗。”说完望着王杰挤挤眼。其实平时王杰除了出门挣钱,在家除了看书写作基本上什么都不干。他做饭可不行,恐怕连碗玉米糁都做不来,就更别说鸡蛋羹了,但为了儿子他还是豁出去了。
做就做,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碗鸡蛋羹吗?于是他就拿来鸡蛋,顺手又拿了个碗,按儿子说的方法一步步做起来,打碎鸡蛋,撒上葱花,滴几滴香油,开火蒸。他总感觉少点啥,却又不知少了啥?不一会儿,锅里就打起了鼓,咕嘟咕嘟。
“小祖宗,好了。”说着王杰揭开了锅盖。
“让我先尝尝。”儿子就要下手。
“小馋猫。我来、我来,小心烫手。”说着他夹了一块放在了儿子嘴里。
“怎么这样?像锅巴,还没有一点味,是不是没放盐?我不吃了。还是妈妈做的好吃,我要找妈妈,我要妈妈做的鸡蛋羹。”说完就冲出了屋子。
“你给我回来,你妈妈死了,你永远就别想再见到她。”
“骗人,不会的。我妈妈怎么会死呢!要死也是你死,我不会让她死的。”说完就打起了滚。
此时老太太出来了,“还不快拉住孩子,大人生点气孩子也跟着遭殃。”说着撇了一眼王杰。
“健健乖,你妈看你外婆去了,明天就回来了。走,你想吃啥奶奶给你做。”
“我就想吃妈妈给我做的鸡蛋羹,其它的我什么都不吃。”
“葱花油馍怎么样?”健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要不然擦个油盒怎么样?”
“那些都是老掉牙的东西我才不吃呢!再说我妈说那些东西根本没营养。”
这个不行,那个不中,老太太实在无计可使。可她突然想到小时候父亲给她做骑马驴的样子,对,这个准行。于是她趴下身子,朝着健健哞哞叫了两声,然后眨着眼睛问:“奶奶给你当骑马驴怎么样?”
健健立即拍起了小手,“这个好,新鲜。”说着就蹿上了老太太的后背。
“妈,你不要太娇惯孩子。你不是有关节炎吗?怎么和他玩这个,他哭两声就没事了。”
“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孽子,整天坐在屋里,非说要想成个坐(作)家,坐(作)家没当成,反把老婆都给气跑了。我上辈子做的是什么孽,偏生了你个混帐东西。别说了,干什么我愿意,管好你自己得了。”说完低着头吭吭哧哧转起了圈。
“驾,驾……小毛驴快点,再快点。”说着把两手高高举了起来,屁股还一颠一颠。两圈下来,老太太可觉得浑身没劲,天旋地转,“好宝贝,奶奶实在不行了,让奶奶歇会。”
“奶奶,才玩多点会可不玩了,我非要玩。”说着又闹起来,“我要找妈妈。”
“好,奶奶继续陪你玩。”说着他又蹿了上去。
直玩到天黑,他才罢了休。当晚,老太太累得晚饭都没吃,就一声不吭睡了,其它的她再也没能力管了,保命要紧。
健健呢虽然那晚没哭没闹,但就是一直和王杰对抗着,既不喝汤,也不睡觉,就那么和王杰一直对坐着,一会儿瞪瞪眼,一会儿张张嘴,仿佛一下子把他爸爸吞入口中,然后又快活地吐出来,那样仿佛就解恨了,仿佛就等到了他期盼已久的妈妈。
王杰对儿子的这种抵触情绪既不去骂,也不去阻止,他认为这样好,也许换作他也会这样,另外他更大的原因是不想去惹他,他正在愤怒中,弄不好惹恼了,他又哭起来,那遭殃的还不是自己,这样好。他好像是说给自己,又好像不是,好像他身边就坐着一个倾听者,这个人可以是自己,也可以假设成另外一个人,可以是一个活着的,也可以是死去的,但必须拥有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灵魂,不然一切都完蛋了。
他没有死,他庆幸。他还可以走走,自由地走走。他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像个跟屁虫,又像个附了身的鬼魂,让他自由不得,他像被戴上了脚镣,捆上了双手,束缚住了心灵。他一直附在他身上,一声不吭粘着他,他有心想写点东西,可展不开飞行的翅膀,只有在地面上嗷嗷地叫,仰着头高高地望着蓝天。
蓝天是他今生的梦想,毕生的追求。他只有等,等儿子睡了,才能沉浸于自己的写作事业,把心交给文字,把现实中的一切都忘了。
他闭上了眼睛,像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双手合十,默念着,睡吧!快睡吧!我的宝贝。那晚,小家伙像吃了兴奋剂,一直瞪着眼和他对抗着,而他只有闭着眼,眼不见,心不烦。十二点小家伙终于败了,倒在了桌子上,像灌了迷魂汤。王杰高兴地推了推他,他稳塔似的,比塔都稳。他笨拙地抱起他,他看到了他与她那张毫无区别的脸,椭圆脸,下巴微尖。
瞬间一股愧疚之意涌上心头,想想这些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结婚时连婚戒都没敢给她买老凤祥的,平时给她买化妆品都是打折的。可这些芸儿都美滋滋接受,并且是发自内心的。霎时,他那高傲自大的大男子主义从天空落到了尘埃。不、不行,他要握紧战斗的笔杆,让它成为他人生所向披靡的利器,为人生增添一点点色彩。
一会儿还是热血满腔,可当他放好儿子时,他已经打起了哈欠,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他彻底不行了,还是睡吧!不过,他还是硬撑着坐在了书桌前,翻开了昨天写的草稿,二十分钟都过去了,他还一个字都没写,最后他只有告诫自己,明天四点五十准时起床写作,把荒废的补出来,想到这他一身轻松,然后关了灯。
第二天倒是像定了闹钟,四点五十一到他就醒了。他上了趟厕所,蹲了蹲茅坑,顿时感到浑身轻松,头脑也灵活起来。不出所料,他一坐下,文字就像跳动的音符,一个个不间断地蹦了出来,它们自动排着队,有序地组成了一个整体。他欢呼、他雀跃,他要抓住这少有的机会,决定把那篇《再见了我的爱》毫无遗憾地写出来,并完稿。
他瞬时变成了文中的主人公,他穿上了盔甲,穿起了战袍。不,他还需要穿吗?他就是主人公。他挥舞着,把握着这些看似毫无生机的文字。不,不对,它们不是没有生机,而是它们需要一个掌控的人,而那个人就是他。他做到了,他仰头望着黑暗的夜空,看见了那个星空下的追梦人。
突然,老太太喊道:“杰呀!杰,快来呀!你爹他不好了,快过来看看。”
王杰听到喊声,迷迷糊糊从角色中走了出来,他迟迟疑疑走到了老太太屋里。他一眼看到了床上躺着的父亲,只见父亲双手捂着胸口,大滴的汗水从额头上冒了出来。王杰惊讶地问:“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老太太接住话茬说:“你爹这样的情况有段时间了,只是今晚撑不下去了。”
“娘,还站着干什么?快准备东西,这就去县医院,你在家负责健健。”老太太点点头。
到了县医院,王杰挂了个急诊,然后他父亲就被推入了检查室。王杰当然被拦在了外面,他焦急地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走过来走过去,大概半个小时过去了,他父亲被推了出来,王杰急忙迎了上去,“大夫,情况怎么样?”
“你先把病人安顿好,等一会儿,你过来我告诉你。”
王杰扶着他爹,先找了个凳子慢慢坐下来。等到缓过神了,他才忐忑不安地到了大夫办公室,“你是他家属,结果还没完全出来。不过从影像上看不容乐观,小伙子,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大夫,那我爹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怎么个严重法?”
大夫只是淡淡一笑,然后接着说:“结果到明天下午了,你看你们是先住院?还是等明天结果出来再说。”
王杰搔了搔后脑勺,“还是明天我们再来吧!”说着他退出了医生办公室。
第二天,王杰早早地到了县医院,找到昨天的那位大夫。大夫见了他示意他坐下,“结果已经出来了,是胃癌中晚期,还不算太晚,可以做手术。去吧,回家先商量商量。不过,要快,可不能拖太久。晚了,就没救了。”
王杰一下子惊住了,瞬间豆大般的泪滴从眼角流了出来,平时都好好的,每次吃饭他爹都能吃两三碗,馒头也能干两三个,怎么突然就得了不治之症。不对,应该是小地方检查不准确,结果有误。对,去省城,那里有最好的医生,一流的设备,检查更精准。一准是误诊,吉人自有天相,上帝都会保佑他的。
接下来,王杰又火速领着父亲去了省城。到了省人民医院,又是排队,挂号,交费,做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了,还是胃癌。当父亲问起病情时,他只能谎称是小病,做个小手术,住上个三五天就好了。可是他心里明明又有另一个小人在说话,癌症呀!可不是小病,即便是做了手术也不能保证安然无恙,弄不好要出人命的。不会的、爹爹一定是福大命大,做过手术就没事了。
先是楼上楼下,领着父亲做各种检查,一切检查做完了,幸运的是各项体能指标都符合手术要求,最后只有等专家组确定手术日期。经过开会商讨决定,专家组一致认为,手术确定在下周礼拜一最合适。离手术还有两天,王杰除了照顾父亲衣食冷暖饥饱,更主要的还要时刻注意他思想上的变化。不过,幸亏他父亲是个豁达之人,凡事都不挂在心上,更何况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所以这也让王杰省了不少心。
虽然王杰为了给父亲看病忙得心力交瘁,但还是没有忘了写作,这两天早晨他早早起床,在医院的花园小径上写起来,傍晚他就坐在门诊楼的空地上写,有时是他一个人,有时父亲还特意陪着他。
当然在那样的环境中要想静下来安心写点东西还是不容易的,但他没有它法,只有学会适应,能写一句算一句,能写一段是一段,但是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他适应能力很强,他很快就适应了,并且每次都能进入高潮。这最大的可能就是与他的性格有关,他内向,像个大户人家的千金,一月不见人也不着急。他不爱说话,不爱社交,爱好也很单一,不刷抖音,不八卦,他只想安安静静,种种草,养养花,喝碗南瓜粥,吃个小葱卷烙馍,闲了再写写作。不过,他很倔强,他认定的事八头驴都拉不回,他认定了写作,他就要一头碰南墙,碰个头破血流。
两天很快过去了,该手术了。手术那天,王杰笑着和父亲挥手告别,父亲同样也回复了他个笑脸。时间一点点过去,王杰坐在家属等候区里焦急等待着,直到手术平安结束,王杰揪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不过他还不能立刻见到父亲,父亲又被转入到观察室。
直到第二天下午,父亲才从观察室中推入病房。他看到父亲一下傻了眼,父亲头上,口中,肚子上,大大小小插了十几个管子,简直成了个外星人。他扑了过去,久久地抽泣着。接下来,他的任务更艰巨了,水是一瓶接一瓶地输,他要一眨不眨地盯着,唯恐输完了不知道,耽误了治疗。这时他把心完全放在了父亲身上,把写作抛在了一边,他成了个孝子。此时,他没有抱怨,更没有泄气,他认为这就是本来生活的样子,只有经历了这些困苦的人才更加成熟。
他坚信生活总会有转机的,总不会一直黑暗下去,几天过后父亲过了危险期,输液也一天少似一天,他有了空余时间,这次他不敢到花园小径上,门诊楼前的空地上了,他生怕他一离开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似的,于是他就坐在父亲身边,有时随意写写,缓和一下紧绷的神经,有时拿出书看看,有人看见了投来了惊奇的目光,“病号都成那样了,还有闲心看书……”“是看书哩或是陪病人呢!”
他听到了,他没聋,他全当没听见,他该给父亲喂水时喂水,该拿夜壶时拿夜壶。一闲下来,他又变成了一个学生,一会儿看,一会儿写,他有个大愿望,就是无论到何年何月何日,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都想到北鲁大走走,当当小学生。他知道这个有点难,可他偏就有这个想法。
几天后,姐姐从老家赶来了,完全顶替了他。那天,他总算安安静静吃了顿饱饭,吃过晚饭,他又洗了个澡,还擦上了香皂,他要把青春的焰火燃起来。那晚,他早早地做着梦睡了。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醒了。他的焰火自动着了,燃着了他那篇搁笔已久的《再见了我的爱》,焰火着了,驱走了早晨中的黑暗,焰花伴着阳光升起了,阳光照在了他手中发光的文字上,他胜利了。他把那篇带着露珠的文字投了出去,他在等待着捷报传来的那一天。
他去掉了包袱,像只灵动的小鸟。父亲要出院了,他扑棱棱飞在医院的大厅,收费处,轮椅要退,被子也要退……父亲要出院了,他高兴,他也早早把好消息汇报给了母亲,希望母亲早日放心,更重要的是要为他们张罗一桌子饭菜,外面的饭他早都吃厌了,还是家里的饭好吃,还有他也好久没见儿子了,也不知道他闹人不闹人了,胖了还是瘦了,想爸爸了没有。他眼前也涌现出了那个人,哎!她走了好,跟着自己也受罪。
在出院那天,他却意外收到了个好消息,他的那篇《再见了我的爱》已在《躬耕》发表,这圆了他多年的一个小梦,他还要更努力,他还有另一个梦没实现。
当王杰赶回村头时,他一眼看到了昔日那个熟悉的老母亲,还有一下扑过来的儿子,更让他惊奇的还有芸儿也站在旁边,他仔细打量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芸儿却先开了口:“杰,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人生是该有点梦想,不然这一辈子就白活了,以后我支持你,支持你的写作事业。”说着两人抱在了一起。
老太太看着儿子和儿媳和好如初了,也高兴地拉起了老头子的手,“走,回家去 ,饭菜已准备好了,为你的劫后重生而干杯 ,也为咱一家的重新团聚而好好乐一乐。”
“耶!耶……”小家伙在一旁尖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