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尘-第三章:荒芜㈢
黄懿年有些后悔。
阮落在他家里呆了差不多一个月了,但她本不该在这里待着,她要回家,需要他帮她回家,可他没有帮她。
他也是有私心的,而且这份私心越来越大,在他身体里膨胀开来,挤掉了他的思想和理智。
他只字不提阮落回家的事,可他知道阮落不属于这里。可是现在,他已经差不多要属于阮落了,那他该属于哪里呢?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阮落的问题,心里莫名烦乱。阮落倒是兴致很高,牵着他的衣角问这问那,神态就像是个孩子。二人没有急着摆摊,在街上闲逛。
说是城里,其实大部分人也是来自农村。有些“洋农民”穿着新马褂一脸神气。可真正的城里人都是不穿好衣服的,这黄懿年最开始就知道。
阮落拉着他的衣角让他有一种安全感,或者说是一种奇怪的归属感,好像他在为此而骄傲一样。阮落的手垂着,拉得他的衣服也下垂,衣领有些紧,黄懿年悄悄向阮落那边侧了侧身子。
阮落像是第一次进城般新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眼里闪闪的。她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不时仰头看黄懿年一眼。黄懿年彷佛并不是领了一个女孩进城,而像是抱了一只小猫或小猪娃,不吵不闹,乖巧地依偎着他。
坐下来时,黄懿年下定决心:“落,落落,你能找到,你,你自己的,家吗?”
阮落似乎并没有听清,笑着问了他一句你说什么,然后像是反应过来了一般,笑容渐渐消失,情绪低落下来。黄懿年慌了,他憋红了脸,再挤不出一句话来。
“落落?”
阮落强笑了几声:“回去我再跟你说。”
阮落抱着双膝坐在草垫子上,身上穿的是她的白衬衫,半露出锁骨来。她头发长了一些,低扎着马尾,发梢只触到脖子。
她手中摆弄着一根狗尾巴草,绕到中指上,又绕到手腕上。新鲜的狗尾巴草微微颤动,阮落的目光也跟着它动,长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点点阴影。
“落落?”
黄懿年伸手帮她遮住阳光:“回,回家吧?”
阮落嗯了一声,扶着他的手腕站起来。大概是腿僵了,阮落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到黄懿年的怀里。黄懿年连忙抓紧她的手腕稳住她,身子向后撤了撤。
黄懿年本以为阮落一进城就会找到自己的家,然后离开他,他虽然不舍,但是也不能阻止人家。阮落不属于他,任他多喜欢阮落都没有办法。这一点,黄懿年心里清楚得很。
可阮落没有。二人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的。黄懿年敏感地察觉到阮落似乎有什么不能说的事,这令他不禁想起了送阮落来的大兵。
“大年?”
阮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绪起伏,主动拉住他的衣袖:“你在想什么?”
黄懿年摇摇头:“没事。”
“大年?”
“大年,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
阮落一眼便看出了黄懿年的心思,可她接下来的话令黄懿年有些不知所措:“怎,怎么会?”
“我没有见过我母亲,我父亲不知犯了什么错,被红卫兵抓起来了,我一直跟着我的老师。后来,后来我的老师……他也不知道去哪了。我一醒来,就在你家里。”
阮落慢慢地解释。
“你,你的,老……师?”黄懿年不太习惯这种说法,毕竟在乡村,有文化的人都被叫做先生。他小时候就是跟着先生习字,“是,是谁?”
“他?他叫谢冯。”
谢冯这个名字,黄懿年好像听说过,但记忆有些淡了,大概在很久很久之前,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他的脑中。看黄懿年努力回忆的样子,阮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年,你真傻,你忘了,我刚醒时叫的就是谢冯的名字,你还想什么?”
“噢……”黄懿年感觉有些不对,但确实想不起来,也就接受了阮落的解释。他试探着问:“那,那要么,我,我让,大家,帮你?”
“不用了。”阮落忽然黯然,“他可能也在找我,可能已经没再找我了。”
黄懿年不懂城里人的行事。在乡村,如果哪个大人将孩子托付给了他人,被托付的那个人一定会负责到底,这彷佛是一种不成文的约定,一种对责任的承担。也许,这个谢冯也在找阮落?黄懿年总觉得心里不舒坦,他悄悄记下这个名字。
“不说这个了。”阮落忽然一扫之前的低落,“说点好事,大年,我想帮你纠正口吃,好不好?”
“嗯?”黄懿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相处这些时间里阮落不曾提起过黄懿年的口吃,以至于黄懿年只愿与阮落一人交流。如今为何她忽然提起这件事?她很在意这个吗?
“让我试试吧?反正也不费多大力气。大年,以后你可以顺畅地和别人交流了,难道不好吗?”
阮落就是有这种魔法,即使是黄懿年百般抗拒和回避的现实,都能被阮落几句话轻而易举地击穿。
阮落不容黄懿年再回避。她常常一大早就拉着黄懿年读诗,教他唐诗宋词,有时还轻轻地唱出来。阮落的声音很好听,声音提高时,像百灵鸟一样。黄懿年的声音却特别低沉,唱什么都像在叹息。
阮落苦笑着捏捏黄懿年的脸:“大年,你这要是在歌舞剧团里,一定是演大灰狼的一个。”
大年憨憨地笑。他喜欢阮落这样亲昵的动作,尤其是阮落逆着光站着,面对着他,身子半透明着,虚虚实实。
他笨拙地跟着阮落念这念那,有时候阮落忽然凑近,二人的呼吸相近,黄懿年会瞬间红了脸,别开目光。这时阮落咯咯地笑出声来。
黄懿年假装生气地扭头,阮落顺势扑在他肩膀上,靠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大年,你真憨。”
黄懿年嘿嘿傻笑。
听,我的女孩,这个世界多么祥和安宁。
很多个撩人心思的瞬间,黄懿年想,如果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也挺好。没有什么分离的难过,也没有陌生人之间的生分和别扭,他可以把阮落当做好朋友,或者当做小小的老师,甚至,他悄悄地想,将她当做自己的仙女。
黄懿年不懂什么是喜欢,他只是隐约察觉到,自己对阮落的喜欢,和对邻居家胆小的小媳妇的喜欢,和对自己家那头小牛犊的喜欢,不是一个喜欢。
可到底是什么喜欢?他贫瘠的思想触不到这种感情的边界,只是发觉自己一天天地依赖阮落,喜欢听她说话,唱歌一般的声音常常走入他的梦里,让他笑出一梦的泪水。
“大——年——”
阮落双手合十,在山顶上默默许愿,黄懿年笑她傻,阮落说,在山顶许愿,山神会听到的。
阮落看着山脚缩成一粒米大的小村子,有些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