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折断的钢笔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天,爷爷交给了我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他说:“这是你北京的姑奶为了祝贺你考上大学,特意给你买的礼物。”
我接过那个小盒子,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原来里面是一支钢笔。钢笔很漂亮,金色的笔杆上面雕着两条龙的图案,刻画得十分逼真,浮雕的工艺考究而且特别,细致到了每一个鳞片,在灯光下,把它拿在手里轻轻地旋转,能反射出点点金光。
把笔握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我醮了些墨水,在纸上写下了“礼物”两个字,手感很好而且书写流畅,感觉字都因为这支钢笔而变得漂亮了,那是一支好笔。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一件像样的礼物,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到盒子里,可是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把盒子打开了,真有点爱不释手。
爷爷看到我那么喜欢这支钢笔,笑呵呵地对我说:“你姑奶听说你考上大学了,特别高兴,说是咱家祖坟冒青烟了,才出了这一个大学生。”
我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内心感到很自豪,虽然二十多年前大学生就已经开始普遍了。只是没有想到,她离开家乡那么多年,仍然心系整个家族的荣耀,这令我十分地感动。
在收到礼物的时候,我其实都没有见过我姑奶,我只在照片上看过她,那时她已经七十多岁了。照片上的她一脸慈祥,满头的白发,是一个微胖的老太太。
姑奶并不是爷爷的亲姐,是爷爷伯父的女儿。我的太爷只有我爷爷一个孩子,而姑奶的兄弟姐妹多,爷爷的伯父就把姑奶过继到爷爷家了,从此,姑奶就和我爷爷成了姐弟俩。
姑奶结婚后就随姑爷到了离家很远的北京城,距现在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最早的北漂了。她和姑爷在北京开始生活的时候很不容易,据说吃了很多苦,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才过上几天好日子。
爷爷经常去北京看姑奶,平时还有书信往来,我考上大学的事就是我爷爷给她写信时告诉她的。在爷爷家的相框里放着好几张他们在北京拍的照片,就是从这些照片中,让我对北京充满了向往,感觉生活在那里的姑奶也一定是个很不寻常的人。
听爷爷说,姑奶很想念老家,总想回来看看,但几十年来却始终没能如愿,听说她身体不太好,都是年轻的时候太劳累,患上了哮喘,每天都要定时吸氧,总不能背着一个氧气瓶来来回回的,不方便,所以回乡看看的念头也就是想想罢了。
这支笔应该寄托了她对家乡的思念吧,在我握着笔的那一刻,似乎与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年纪轻轻就背井离乡,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去闯荡,与我的经历真的很像,我也是十八九岁去省城上的大学,然后又到了另一个城市去工作,结婚生子,留在了那里。生在同一个家族的女人,只是时间的轨迹有所不同,感觉这既是缘份,又是一种延续。
对于这支钢笔,我格外地珍惜,经常用质地柔软的棉布擦拭,漂亮的的外壳始终金光闪闪。
白天,上课时我用它记课堂笔记,晚上,我用它在日记里记录一天的学习生活。同学们看到了,都问我是从哪买的,我总是故作神秘地告诉他们不是买的,是一件礼物。
只是我没有保护好那只金色的钢笔,有一天我上完课,中午回到寝室,把书包放到我的床上(那时我在上铺),由于着急去食堂打饭,书包没有放稳,就从上面掉了下来,等我打完饭回来的时候,看到书包已经在地上了,墨水染蓝了我的书包。
我看到这一幕,心想不好,打开书包一看,那只金笔已经被摔成了两截,墨水就是从墨囊里淌出来的,虽然外面是金属材质的,但里面的芯还是塑料的成分,断裂处就像骨折了一样狰狞。
我当时真的特别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放好我的书包,可是后悔也没有用,笔还是断了,再也不能用了。我把它冲洗干净,把里面的墨水倒了出去,擦干后重新拼凑在一起,放回到盒子里,它的惨相,我不忍再看。我那时真想对姑奶说声对不起,感觉姑奶的寄托在那一瞬间断了线。
临近毕业的时候,我有机会去了一趟北京,我决定要去看看她。那时姑奶的身体比以前更不好了,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床上度过。
我一直以为姑奶在北京的生活环境很优越,在踏入她家门的时候,我感到很惊讶,那是一个年代很久远的楼房,屋子不大,打扫得很整洁,很多东西都已经陈旧了。
姑奶家住在一楼,门前有一个小院子,透过窗可以看到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树,我去的时候是九月份,柿子还没有成熟,绿中透着一点点黄,柿子结得很密,把柿子树都压弯了,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驼背老人。
第一眼看到姑奶的时候,我有点认不出来了,她已经不是照片上的样子了,比那时候要苍老了很多,那毕竟是10年前的照片。她面容憔悴,不再微胖,而是很干瘪的老人了。
她看到我非常高兴,问寒问暖,就像认识我很久的感觉,从我进门开始就一直和我说个不停,句句不离老家的事。
她离乡的时候,我们老家的生活还很贫困,所以她一直以为我们还生活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之中,吃饭时总是让我多吃,把好吃的都夹给我,就像我饿了很久一样。
我和她描述了很多家乡的新变化,我说:“咱们老家已经不是您离开时那么落后了,现在每家都有自来水,还有电视机、洗衣机,煮饭也用电饭锅了。”
她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她说:“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几十年,家乡都变样了。”
说话间,从她的眼神中,我感觉到了那种对家乡过去的留恋,新的变化反倒让她意识到,那将永远是一个回不去的家乡了。
她把眼神转向窗外,保持着一个姿势很久,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她盖的被子上,那是一床带有明显农村传统风格的花被子,红色的被面上面印着五颜六色的、大大的花朵,颜色已经洗得变淡变白了。
她还问了我好多关于家里人的事,问到我的爷爷、我的奶奶,说起他们小时候的事,就像我爷爷才八岁一样,我认真地听着,一一地回答着。她还问了好多我上学的情况,问我那只钢笔喜不喜欢,我肯定地点点头,但我始终没有告诉她,那只钢笔已经折断了。
我和她告别的时候,她和我恋恋不舍,看到她的眼神,我很难过,她说:“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了。”
我说:“能的,等我再来北京的时候,一定来看您。”她笑着点点头,眼里有东西在闪着光。
那是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几年后,她就离开人世了,而我那只金色的钢笔,一直尘封在那个盒子里,再没有打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