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红尘眷恋

       那棵树的消失，荒芜了整片森林。

       他的红尘撒手，是作者的慈悲。

马天宇饰演的贾宝玉

一、贾宝玉的结局，是曹公本人的理想，也是他的慈悲。

我时常会想，在曹公的本意之中，贾宝玉的人生，到底是怎么样落幕的呢？

高鹗的续书里面，宝玉考了举人之后出家。在政老爹停泊的渡口，穿着大红猩猩毡，在雪地里倒身下拜，飘然远引。

这画面有强烈对比的美感。

宝玉的这个结局，比起考据派考据出的结局，其实慈悲了很多。

在黛玉死后，即使有娇妻美妾相伴，宝玉却在多少完成了自己的一点家族使命之后出家。对于他，是一场叛逆，一场行为艺术。

这一场决裂，比之他继续苟且于尘世，要有美感得多了。

如果他留下，“以娇妻美妾自足，则宝玉固为一毫无价值之臭皮囊，红楼亦成毫无价值之喜剧。”

他这一撒手，宝玉成了“可赞可敬之完人”，悲剧性就并没有那么强烈。

我是说，对于宝玉本人的悲剧性。对于红楼梦里的其他人，另当别论。

对于宝玉本人来说，最大的悲剧，应该是把他贪恋的一切，一点点在他面前毁灭。让他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最后，几乎一无所有。却还得面对白茫茫大地。

红楼开局，死了秦家姐弟，死了贾瑞，黛玉双亲，倒霉的冯渊。

然而这么多人的死亡，并没有影响到红楼梦的繁华，也没有让宝玉深切体验到断、舍、离的痛苦。

尽管“悲凉之雾，遍布华林”，那个时候荣宁二府还是在很有兴头的过日子。

到了七十几回，死了晴雯，死了迎春。并不是多么要紧的人物，却已经叫读者感觉到，整个家族的人，都已经有了大厦将倾的頽废之感。

晴雯的被逐、死去，迎春的出嫁、屈死。柳湘莲的出家远走，还不过是开始。

贾宝玉将会一点点面对，他所深深眷恋地一切，从他的生命里剥离。

最后他们都去了，据考据派红学家们考证说，他身边只剩了麝月相随，湘云相伴。

如果曹公写完了《红楼梦》，这会不会是宝玉在书中的结局呢？

我想不会的。

依照这样的现实主义，写出来了《百年孤独》。

而曹公，大约更希望我们看到，一个对于红尘有着深深眷恋的宝玉，却不会甘于命运的播弄，不肯与现实妥协，不肯屈服于当下的苟且。

他会在自己最看重的东西被剥夺之后，决然而去，红尘撒手。

这是他本人无法做到的，却会希望自己在红楼梦里的影子，能够有不一样的结局。

而他一再描述的，宝玉对于红尘中一切美好事物的深深贪恋，一半是他的怀念，一半是为了衬托宝玉的决断。

宝玉的贪恋

二、红尘中的万般贪求，终于生无可恋。

宝玉对于红尘，美色，美食，感情有着深深地贪恋。

大观园里最有华美气息的，是他的怡红院。

比起黛玉、探春、宝钗，他卧房里的陈设更精致，更像女儿家的香闺。

他挨了老爹的大棒，躺在床上养棒疮的时候，还想着要吃“那种小荷叶小莲蓬的汤。”

他最喜欢宴会，聚在一起就希望永远不散。花开了最好永远不谢。

他的身边，应该有天下最美的姑娘，这些美好的女孩子，应该都是爱他的。

书中有这样两段，我们来看看。

一段是袭人的母亲接她回家过节。宝玉和焙茗偷偷找了去。

晚上袭人回来，宝玉就跟她问起她家的一个姐妹，“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怎么能得她也在咱们这里就好了。”

这是他对于人的贪心。

另一段是关于龄官的。

龄官儿是元妃省亲的时候买来的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她可以说是黛玉的一个影子。

龄官儿给了宝玉很大的触动。

他看到龄官儿痴痴画了一个又一个“”蔷字，下雨都能无知无觉。

然后他又看到了龄官儿在贾蔷面前种种傲娇做作，倒像是他的林妹妹耍小性儿的样子。

而他本人，一向是所有丫鬟争宠的对象，在龄官儿面前，好像是个小透明。

回来就感慨“从此之后，也只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这是他对于感情的贪心，他以为天下女孩子，流的眼泪都该是为了他。

他有一次被贾环推倒灯油烫伤了脸，也是因为他非要彩霞陪他说笑。

对于贾环来说，这个彩霞，是唯一与他相好的丫头。宝玉却还要横刀夺爱。

对于宝玉，那不过是他对于个人魅力的自信，和对于所有美好事物的贪心。

他和相投契的同性朋友，秦钟，蒋玉菡柳湘莲，也有生死相知的情感。

他对于脂粉、茶酒、书画、诗词、花草都有深切的了解，有很高的审美品位。

然而正如张岱所述：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如果曹公真的这样写，宝玉最后走到这样的时刻，对比他当初的贪恋，会有更深切的眷恋与惆怅吧。

我们应该记得宝玉是在警幻仙姑的太虚幻境里落入了迷津。从此红尘万丈，贪恋深情。

然而当黛玉也泪尽夭亡，他在这红尘中的知己已经凋零殆尽。

本来在他的时代，不必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然而那棵树一旦消失，他的森林就变成了荒漠。

他也成年了，不能再躲在父兄的荫庇里，

承担责任，意味着面对他一直都在逃避的一切。

应酬不想见的人，做违背初衷的事，维系因家族利益而结合的婚姻，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大约这所有一切，才构成了他红尘撒手，决然远走的理由。

这也是曹公给予他的慈悲。

不然，他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活成了《家-春-秋》里面觉新的样子。

毕竟，能够做出决断，他就还是控制了自己的人生。

何必在命运的播弄里沉浮苟且，还要面对苟且之后，抽丝剥茧的失去。

最终，即使已经出卖了自己，已经妥协到墙角，却还是失去了所有。独自面对白茫茫大地，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

世间没有了她，便一无可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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