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的人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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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豆豆的原名叫唐扣扣。
扣扣出生的时候,改革开放的东风还没吹到内陆,更没吹到多多河怀抱着的这个叫小唐楼的村庄里。
很多人都没有听过多多河的名字,的确,它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不大不小的河,没人知道它从哪儿流来,也不清楚它到底会流向哪儿去。就连小唐楼说话最有分量的老村长,也只是隐约听说,在几百年前的一场历时月余的大雨后,村后就多了这条河。有人叫它多多河,有人叫它朵儿朵儿河,还有人叫它驼驼河。总之,几百年来,沿着多多河往两头走,方圆几百里的家家户户,都是守着几块地关起门过日子。一代代的多多河人和多多河的水波一样,重复着沉闷与贫瘠。
扣扣长到五岁的时候,扣扣妈回娘家走亲戚,傍晚雷电轰鸣下起大雨,扣扣妈不放心扣扣跟着扣扣爸在家,心慌慌地冒着大雨连夜赶了回来,从那以后就疯了。村人都说她在村北的多多河堤上吹了邪风!之后没多久,扣扣妈就一命呜呼了。
因为是非正常死亡,唐家的宗族叔伯拦着不让扣扣妈入祖坟,最后扣扣妈就被埋在了村后河堤边的一片乱树林里。
后来扣扣爸胡乱拉扯了扣扣几年,中间不知把扣扣随便寄养在远近亲疏的亲戚家们多少回。等到扣扣上了学,眼看着大儿子唐原已经长大成人,个头儿也高大、硬挺了起来,他就托媒人给儿子说了亲。待儿媳妇一进了门儿,扣扣爸就把扣扣扔给了儿子儿媳,自己不知漂到大江南北哪个地方去了,从此很多年都没了音信。
唐原比扣扣大了11岁,对妹妹的管教一直很严厉,事实上他并不懂什么教育,只是在无意识地模仿父亲当年带自己的情形,由着自己骤然上头的脾气,对扣扣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扣扣从小一见自己的大哥就要打上几个哆嗦。
扣扣学新东西慢,刚上学时她经常考班里的倒数几名,每次拿着卷子回家,唐原都会气得脸红脖子粗。有时他会梗着血管暴起的脖子对着扣扣大叫大嚷,胡乱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有时则会绷着脸一声不吭,不管雪天、雨天,只是让扣扣跪在院子里,然后抽出皮带闷着头抽向扣扣。他从不在意抽的是头是脸,是脖子、后背,只管胡乱甩着皮带,在扣扣的躯壳上发泄满腔咆哮翻腾的愤怒。
唐原越急越恼,扣扣好像就越来越笨。她的脑子里好像被灌进了很多浑浊的浆糊,让她每天都在做错事。唐原越吼、越打,她越糊涂,越会做出更多让唐原生气的“混账事”,不是烧锅时把锅底捣烂个洞,就是把没脱完粒儿的豆秸拉回家,或是错穿了嫂子的袜子上学去,有一次洗衣服时还把唐原的白衬衣染得黑一块黄一块……
扣扣慢慢长大了,她的发色越来越黄,就像她床单下铺的枯黄毛躁的豆秸,细胳膊细腿,穿着嫂子、亲戚舍给她的极不合身的衣服,走在风里晃晃荡荡,好像玉米须成了精。
扣扣也越来越呆了,她的眼神空空洞洞,盯着一个地方能看上半天。在学校里,老师也很少叫她回答问题了。村里谁逗她,她就嘿嘿地朝人笑一笑。路上和别人打了照面,即便人家不理她,她也会仰着脸讨好地向人嘿嘿笑笑。有不正经的小流氓和老头儿调戏她搂摸她,她也一动不动,望着别人咧着嘴傻笑。
村里人都说扣扣憨了,说不定会变成村里的第二个胡阿连。
胡阿连是个憨傻的“二百五”,听说从前也是个精细又麻利的人儿。只是可怜她跟扣扣死去的妈一样,也是在一个雷雨天,在河堤上夜行时中了邪,从此喜怒无常,要么坦胸露乳站在村头的水塘边嘿嘿傻笑,要么哇哇大叫着捡起石头、砖头,撵着追砸笑话她的孩子们。孩子们可不会可怜一个疯子、傻子,他们要么畏惧她,要么挑衅她,疯子不得安宁,孩子们也不得安生。
扣扣的嫂子胡花心里也害怕,万一扣扣也变成了胡阿连那样可怎么办。她担心憨扣扣会带坏了自己的一双小儿女唐冰和唐羡,明里暗里嘱咐自己的孩子千万别像姑姑一样、要离她远一点。
02
只有住在村南地头儿的在在跟扣扣玩。在在跟扣扣不一样,打小儿就活泼聪明,一双晶亮的眸子眨啊眨,心里想的事儿多着呢!在在的成绩很好,从小不是班里的第一就是第二,还经常被抽中,代表学校去镇上参加竞赛考试。即便在全镇的几十所小学的尖子生里,她的成绩也经常是最拔尖儿的,被老师们捧在了手心里。
在在喜欢跟扣扣在一起玩,两个人经常跑到村北河堤上的树林子底下,薅草、挖坑、过家家。扣扣虽然比在在年长了两岁,却很听在在的话,也从不会因为在在学习好、受老师喜欢就嫉妒她、排挤她。
在在倒不是因为这个喜欢扣扣。她最喜欢的是扣扣的安静,任她跟扣扣说多少烦心事,都像一锹土埋进了一片麦地里,再无踪迹。扣扣的嘴从不乱说。
在在经常从村口嬉笑不止的人堆里牵走扣扣,她总是气呼呼地交代扣扣很多。
“扣扣,不许让人家摸你,哪怕辈分上应爷爷的、应叔叔的,也不许让他们碰你!”
“哪儿都不能摸、不能碰,连手也不行!”
“扣扣哎,你能不能记住啊!”
……
“那能让你摸我的手吗?”扣扣有些为难了。
在在被气得直跺脚,“我当然能!”
扣扣盯着在在又发起呆来,懵懂的双眸像被雾蒙着一般,过了一回儿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在无奈地直叹气,她预感到下一次依然还要去人堆里找豆豆。
在在烦透了那些笑话扣扣的无聊的老、少妇女,还有那些自以为是的猥琐男人。在闭塞、无聊的生活里,他们似乎只能在取笑、评判别人上,为自己找到生活的一点刺激和乐趣。
对于过得比他们好的人,他们嫉妒得眼都要红透了,人前嘴甜寒暄、高高捧着,人后却说着酸不溜秋的话,把听来或编出来的若有若无的小道消息,在嘴里嚼上千百遍再传得更远。
对于那些过得不如他们的人,他们也不会有半点同情,反而会更加看人不起,脸上明明堆着笑意,说话行事间却有意无意往人心上一下一下地捅刀子。别人被捅得面红耳赤、辗转难眠甚至家宅不安、鸡飞狗跳,他们心里就舒坦了很多,比喝了人参老母鸡汤还受用。在在从小就能敏感地体察到别人的心思和感受。
可在在也有自己的心事。在在妈躲在外地生下了在在的弟弟,再回家后对在在的态度完全变了一个样儿。她总是无端呵斥、辱骂在在,对在在横挑鼻子竖挑眼,简直把在在当成了其悲催生命的出气筒。
对于在在的学习和饮食起居,在在妈似乎已经分身乏术。她把一颗心全扑在了对小儿子的照顾上,以及对混乱、痛苦的婚姻的诅咒上。她不知道,在在已经被她和那个不负责任的丈夫,活活放养成了一个感情荒漠中的“野孩子”——余生都在偏执地寻觅一个名叫“爱”的绿洲。
“扣扣,你知道我妈骂人有多难听吗?”
扣扣摇摇头,只是呆呆地望着在在。在在红了眼圈,吸了吸鼻子,低头继续拨弄着手里的小瓦片,要把切碎的婆婆丁放到这个“盘子”里。“我妈不是我妈了。扣扣,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扣扣又迷茫地摇了摇头,她不明白在在在说什么,在在妈不是在在妈了,那得多奇怪啊!但是看到在在眼眶里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到“菜盘子”里,扣扣的心里也跟着有些难过。
“为啥啊?我妈为啥那么恶心我、烦我?她怎么能把那么腌臜、那么不堪入耳的话,统统都骂到自己闺女身上?难道我不是她生的吗?扣扣,你说为什么?”在在压抑又悲愤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她用手背擦擦脸上的眼泪和垂在鼻头上的透明液体,忍不住哀哀哭了起来。
扣扣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她听着在在哭,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03
呆呆的扣扣都十二岁了,还在读四年级。她的成绩太差了,暑假过后,学校又让她留级了。即便如此,她还是很难跟上老师的节奏,考出来的成绩总是不尽如人意。
深秋的一个早上,扣扣刚吃过两大碗黄豆大米饭,肚子撑得滚圆。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怕不就着带盐味儿的菜,也能干咽四五个馒头,饭量极大。扣扣斜挎上破烂的书包,正准备去找在在一起上学,可巧在在就走到大门口喊她了。
这时,从外面串门的唐原也回来了,看到站在家门口的“全村第一名”在在,胸腔里的一团邪火不知怎地突然就烧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带着对自己不争气的妹妹的愤怒,大步冲到院子正中央,大吼一声:“又考49分儿!你能不能争争气!”说着抬腿就狠狠地踹向了扣扣的肚子。
扣扣被踹飞后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她捂着肚子弓着身子痛苦地抽搐,瘦弱的躯壳里,肠子和胃都快炸裂开来。生不如死的滋味将扣扣的脸逼得青紫,她的眉头锁紧,密密的血丝和眼泪一起瞬间爬满了她的眼球。扣扣感觉自己痛得快死了,肚子痛得快爆炸了!她想呼唤“妈妈”,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还是去唤已经死去多年了的妈妈!可是她的喉咙被粘稠的液体和刮着血肉的碎豆粒塞满了,她的思绪也终究被越发激烈的痛苦冲荡得烟消云散……
在在目睹了这一幕,看着扣扣抽搐着吐出来了很多白沫,以及还没来得及消化的碎豆子……在在一下子惊呆了,甚至也有点想干呕。她刚要走过去扶起扣扣,却被唐原狠厉的眼神逼退了。唐原和他的媳妇胡花站在堂屋的门庭下,冷硬又厌烦地驱赶在在:“你走吧,给老师说扣扣上午请假不去了。”在在不能再往里迈一步,只好转身自己去了学校。
扣扣疼得昏死过去了,等她醒来后就更傻更愣了,而且还坚持自己名叫豆豆。哪怕唐原拿着皮带把她的头都抽烂,她还是哭喊着不应“扣扣”这个名字,只是委屈地重复着:“我叫豆豆,我叫豆豆,妈妈你快跟哥哥说,我叫豆豆……”唐原想起自己那疯癫着死去的妈,虽说对这个痴傻的妹妹又恼又怕又厌恶,却也拿她没办法,只好由着她给自己改了名字。
从此唐扣扣就成了唐豆豆。
04
豆豆连小学都没有上完。那年春天“非典”突然爆发,即便远在内陆偏远乡村的人也听闻了这种病毒的威力,人心惶惶。村里的人紧紧守着村庄的各个入口,就连在外打工逃回家乡的人也不被允许进村,只能在河堤边的树林里用玉米秸秆搭起三角茅棚遮风避雨。很快学校也停了课,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返乡,教室也被征用成了临时的宿舍。不用上学的孩子被严令禁止出村,只能从村东头逛到村西头,在各个小伙伴家轮着看电视、捉迷藏。
最初在在还能约着豆豆一起摘来南瓜花过家家,或是去另一个小伙伴妍妍家看电视,可是后来豆豆出来玩的次数越来越少。在在再去门口喊她,豆豆过很久才会出来应声。她为难地告诉在在:“在在,我要帮嫂子绣地毯,今天不能出去玩了。”
那时候村里的女人们流行从地毯厂拿活儿做补贴家用,她们要在成卷儿的粗麻地毯半成品上,用毛线一针针地绣上彩色的图案,而且常常要加班加点地赶工,不然就会被扣钱。
小孩子偶尔会图新鲜,跟着大人绣上几针,可是没一会儿就厌烦了。那麻布格子上的细小孔隙密密麻麻,针尖要瞄准,一个孔隙都不能扎错,否则就会一路错下去,最后还得拆线返工。而且绣花时要一直垂着头、歪着肩坐着,一个手在地毯下面穿针,一个手在地毯上接着引线。这样架着上半身,不一会儿就会眼花、脖子僵,肩涨、腰酸、屁股疼,全身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一般家长都不会让孩子长时间坐在绣花撑子前,担心瞅坏了孩子的眼睛、做坏了孩子的背。
豆豆先是帮着嫂子胡花绣地毯,后来胡花找人另做了一副绣地毯要用到的木撑子,姑嫂俩一起拿活儿,坐在各自的绣花撑子前,各干各的活儿,各赶各的工。
非典结束后,豆豆没能再回学校,她要把自己的地毯绣完,她还有绣不完的地毯呢!
豆豆记不清自己绣了多少匹地毯,直到14岁时她终于能跟着大人外出打工了。那时村里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去江苏、广州一带务工。女人们通常会进服装厂或家纺厂踩缝纫机,男人们则要么上工地干建筑,要么去船上干电焊。豆豆被唐原塞给了一个不知拐了多少圈的表姑,接着又被表姑塞进了亲戚开的一个家纺小作坊里。
豆豆在这里每天早上五点多就得起来踩缝纫机做枕头套,中间简单地吃两顿早、午饭,再一直干到晚上十点多,才能回到破烂逼仄的宿舍睡觉。
除了豆豆和老乡静姐,作坊里的其他妇女们都是当地的土著,她们说着本地的方言,干活儿和吃饭时也凑在一起。豆豆听不懂她们每天炸着嗓门嘻嘻哈哈地在说笑些什么,她们也不去招惹这个成天看起来呆呆的豆豆。只有静姐偶尔会和豆豆说上几句话,关心一下豆豆天凉了有没有厚衣服,脸色怎么苍白了、是不是生病了。
表姑告诉豆豆,这里是计件发工资,干得越多挣得越多。豆豆是个很听话的姑娘,她总是第一个进作坊干活,又总是最后一个才停下缝纫机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累死累活地干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钱吗?她挣的绝大部分工资都由表姑打到哥哥的银行卡上了。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在这样的小作坊里给人打工,能有什么出路呢?为了提升自己的缝纫本领,好有个一技之长?哪怕做出来十万件、百万件枕头套,来回就那几个动作,有什么高精专的技术可言呢……
还好豆豆从不会思考这些事情,也就少了很多迷茫、痛苦和焦虑。事实上,她从很久之前似乎就不再思考自己的生活了。曾经和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对于她而言好像是一场漫长又苍茫的梦。在她的意识中,她好像一直泡在一个透明的浆糊桶里,而这个桶也一直漂在浑水塘中。
05
豆豆爸再无音信,有人说在武汉的一条小吃街遇到过他,他似乎在卖早餐,但是生意不太好,门可罗雀。有人说在新疆的哪个小城里见过他,一把年纪的他竟成了学徒,低三下四地跟着别人学做秘制肘子。还有人说在北方哪座山上的牧场上见过他——在帮人养牛,但是因为招惹了工友的老婆,差点被工友害了命……父亲成了村人嘴里、舌上的一个不太光彩的传说,让唐原两口子在村里也难抬起头来。
唐原等不回来父亲,自然就拿出了一副“长兄为父”的派头,在豆豆17岁的时候就张罗着给她相亲。
可是他这个妹妹并不是那么好嫁出去的。
豆豆的个头出落得并不算矮,只是她因为常年畏畏缩缩的习性以及整日俯首干活,已然有些含胸驼背。发色枯黄的头上,一双淡褐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整张脸看起来惨淡极了。有的人是嫌弃豆豆长着一副“不精”的样子,有的人是嫌弃豆豆没有什么好的陪嫁,还有的人太穷——唐原也瞧不上人家……
这样拖来拖去,豆豆到了二十三岁才嫁了出去。豆豆的第一任丈夫是哥哥唐原给掌眼的。对方是三十一岁的沙老三,一个住在多多河北岸、东边沙家村的老光棍儿。
沙老三早就没了娘,早年因为家里弟兄太多,又太穷,一直没有说上媳妇儿,就一直守着眼花耳聋一走就喘的老爹过日子。这两年不知他怎么挣到手了一点儿钱,又求着媒人帮忙找媳妇儿。沙老三牢牢记住了他娘临死前交代的话,找媳妇儿只有两个标准:黄花大闺女、下雨知道往屋里跑。
可是以他的条件和年龄,实在很难找到让他可心的。在村子里,不上学的黄花大闺女顶到天儿,到二十二三也都会结婚了。过了三十还没结婚的,多半都是有“问题”、被挑剩下的。况且沙老三他家里兄弟多、妯娌多的,心疼闺女的父母都会牢牢地替闺女把着关,好好的姑娘也不会找个他这样的老光棍儿。
唐原收了沙老三10万的彩礼,亲手把哭花了妆的妹妹送上了花车,许给了沙老三。
沙老三的嘴忒能说,当初说跟唐原说好的买在小唐楼西边、多多河南沿新农村的婚房,原来是他大哥沙老大才买的新房。婚礼一办完,沙老三就麻利地摘下楼上楼下的婚纱照,带着豆豆回到了村儿里爹娘当年结婚时盖的三间半砖半土房。而那送到唐家的10万的彩礼,有9万都是借的两个哥哥的,婚礼刚办完,大嫂亿珠和二嫂艳茹就点着沙老三和豆豆两口子,让他们争气好好干活,早点把钱还清……
直到这时,豆豆的一颗心仍是混沌又木然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依然是认命的。
婚后沙老三不想出去打工,他总是掀起自己的裤腿让豆豆看:“船上的高温有五十多度,再穿着厚厚的工装,人都能热晕。而且干电焊一个不小心就会隔着裤子把腿烫伤,你看这一片,以后都不会再长汗毛了……”
豆豆不知该怎么回应丈夫的话,她一脸木然地看着丈夫的腿,心里什么也没在想。至于她的丈夫想干什么在干什么,在手机上想跟谁聊天、聊什么,她都不去管,也不懂得管,只是每天在家里做饭洗衣扫地,到地里拔草施肥打药,伺候公公吃饭、洗衣、看病……豆豆里里外外承包了家里所有的活儿。
而她的丈夫沙老三很快就厌倦了当初求之不得的婚姻生活,光棍儿一条时被人戳脊梁骨笑话是滋味不好受,可结了婚的生活也没啥意思,娶的这个女人也没啥意思。
沙老三也没打算要孩子。豆豆生出来个崽也中,免得日后让他沙老三再被村儿人笑话一把年纪没个种,生不出来也无所谓,他还没耍够呢,养那花钱又费心的小崽子还不够麻烦的呢!
结婚后的日子过得真是没意思极了!沙老三越想越觉得委屈,算算自己前后从请媒人到订婚、结婚,竟花了十几万块钱,还把自己给推到火坑里了!他觉得这笔买卖实在是亏大了。
沙老三一日比一日地嫌弃这个身价十几万的媳妇儿,一眼都不愿多看豆豆,吃饭摔碗嫌饭咸,穿衣摔门嫌衣烂,一起下地干活时不是嫌豆豆掰玉米慢,就是嫌豆豆砍玉米秸秆的手法不准确……“憨种,跟你凑合过有啥意思!”他简直烦透了豆豆,烦透了这个闷得快让他喘不过气的家。
再到后来他连家都不想待了,不知从哪儿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在半个县的村子里到处混着去打牌喝酒。说来也是命中注定,有一阵子他跟着狐朋狗友游荡到了表哥住的村子里,表哥刚出外打工不在家,沙老三几次三番地去村儿里打牌混饭,竟然跟独居在家的表嫂眉来眼去,勾搭上了。没几个月,表嫂就说自己有了。
沙老三眼看局面没法收拾了,深怕那个从小发起疯就不要命的表哥会回来治死自己,竟带着表嫂私奔了,从此没了踪迹。
06
豆豆过了很多天才听说这件事情,她心里没有喜也没有悲,仍然像处在梦里一样熬着自己的日子。她在沙老三的破房子里等了快三年,照旧忙活着家里家外,照旧伺候越来越老迈、越来越病弱的公公。
沙老三彻底没影儿了,这几年他没往家里转过一分钱。可日子还是要过的,豆豆只好去邻村的打火机厂找了份活儿,每天天刚亮就坐在一筐筐打火机半成品前,往那些红的、黄的、蓝的、绿的打火机壳子里充气儿。每个月挣的一千多块钱全被她拿来过日子、买化肥、农药,以及给公公治病、拿药了。虽然她不舍得给自己买穿的、抹的、戴的,但还是没能攒下钱来。
后来连婆家的哥哥嫂子们都看不下去了,他们一方面觉得豆豆太痴憨了,一方面也是想趁机把老房子收回来,县里正在规划向南扩建新区,听说会划到沙家村,到时候多一套房就能多好几十万的拆迁补助呢!
先是沙老大苦口婆心地劝豆豆:“你还等老三干什么?他的心和身子都跟别人跑了!”
大嫂亿珠也跟着好言提醒:“反正你俩不是一直也没领结婚证呢嘛!说出去你仍是自由身,出了这个门儿,还能照样重新找个人过日子!”
沙老二看着不为所动、似乎还要坚守下去的弟妹,一下子没了耐心:“再说了,你的户口一直也没迁过来,地是俺爹的,房子不是你的,在法律上你也不是我们沙家的人。”
二嫂艳茹立马接腔道:“况且一个儿媳妇总跟着老公公过日子,说出去外人不知道咋骂你、骂俺呢!你还是早点走吧!”
好在他们没提让豆豆还那9万块钱的事儿,还算有良心地算在了沙老三头上。当然,他们也知道,就算逼死豆豆,她也还不上那些钱。豆豆在娘家有多不受待见,他们早就知道——所以轰豆豆出沙家的门,他们也丝毫没有任何顾忌。况且,那些钱早被豆豆的好哥哥哥唐原拿来在新农村里买了房。
豆豆又没有家了。虽说之前沙老三对她不好,后来还跟人跑了,但她心里觉得自己是有个归宿的,出去干活的时候,心里是有个想早点回去歇息的地方的,家里是有个爹等自己的。可眼下,她又成了野地里被风刮着乱飞的塑料袋,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豆豆走的那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她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后,如往常一样做了简单的早饭:清汤、馒头、酱豆和青椒炒鸡蛋,伺候公公一起吃完了早饭——公公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现在连碗都端不稳,用筷子夹点菜都难送到自己嘴里。
接着她又去西厢房把夏天没卖完的一堆小麦扛到了电动三轮车上,一趟趟拉到镇上收粮的地方,总共卖了1200块钱。在回家前,她还去了超市,买了个保温杯,还有一些鸡蛋、挂面和中老年奶粉。最后她又去了服装店,挑了一件厚实的深灰色棉袄。
豆豆把吃的、穿的、用的全留给了公公,还往公公兜里塞了700块钱。她心里总不放心,害怕自己走了之后公公没人照管,又领着公公里里外外认了认各样东西放在了哪里。临走前,她扶着公公坐在了堂屋中间一把老旧的圈椅上,异常郑重地跪下向公公磕了三个头。磕完时,她眼里已经都是泪水。
豆豆泪眼婆娑地望着满脸皱纹的公公,他双手握在拐棍的龙头上,也不看豆豆,只是凝神望着面前的地砖。过了一会儿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行清泪顺着右眼角滚落下来,沿着褶子一路跌跌撞撞地往下流。
看着眼前这个她视为亲爹的老头儿,豆豆终于哽咽着说出了告别的话:“爸,我要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豆豆的声音低沉又沙哑,老头儿没有听清,但是心里也明白,豆豆要走了。这一走,就是生离死别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嘴里嗫喏着什么,豆豆也没听清。
豆豆该走了,她站起身来,径直走到门口,拉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驼着比往常还要重万钧的背,就要迈出门槛,却听到公公在背后喊住了她,“豆儿,等一下”。
豆豆收回脚,扭过身来,看到老头儿艰难地站起身来,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走到了门后的老冰箱前。他左手撑着拐杖,颤得不成样子的右手费力拉开了冷藏室的抽屉,弓着身子探着头,摸摸索索了好大一会儿,又费力地从里面拉出来了一兜东西,递给豆豆,说:“豆儿,这是宋集的你二姑姑,前几天送来的干槐花包子。你不是爱吃么,都拿走吧。”
老头儿的身子佝偻着,他的右手颤得厉害,那一小兜干槐花包子也跟着晃来晃去。豆豆的喉咙被苦涩堵得越来越胀。她伸手接过了冰凉的包子,又小心地放进了冰箱,关上了冰箱门。滚烫的眼泪骤然又涌进她的眼眶里,争着挤着往眼皮外冲。
豆豆清了清嗓子,她边用手示意,边大声对眼前的老头儿说:“爸,你留着吃吧,我想吃会自己包。”
说完,她就拉着行李箱匆匆地往外走,生怕再跨不出这道门。
07
豆豆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正遇到急急赶来的俩嫂子。
两个妯娌看着只拉着一个小行李箱的豆豆,相视一笑,然后向豆豆点了点头。
大嫂亿珠先开口说道:“豆豆啊,用不用我们开电动三轮去送你?要是不用的话,我跟你二嫂就拉着老头子去县医院拿药了。”豆豆听到这里,只能回答“不用”。实际上,嫂子们最担心的是豆豆把这辆电动三轮车开走。
二嫂艳茹白了豆豆一眼,从喉咙里轻“哼”了一声。她一向看不上这个憨傻的妯娌,在村子里和亲友间没少腌臜豆豆。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赶紧扭着身子进了院子,像一阵旋风一样,从西厢房逛到堂屋,又从堂屋钻到老头儿常住的东厢房,边走边扒着东西看,最后冷着脸、瘪着嘴扭到大门口,用响亮又尖利的声音质问豆豆:“那几袋子麦呢?”说着又向大嫂亿珠递了一个眼风。
亿珠面上一凛,一双透着精明的三白眼看起来更冷漠了,那根瘦削的剑锋鼻似乎也更锋利了,鼻梁上隐隐闪着寒光。她接过话继续高声审豆豆:“豆豆,老头子年纪那么大了,就指着那些麦卖点儿钱看病拿药呢,这可是你做得不仁义了。”她们已经铁了心,要在村人面前把豆豆钉死在贪财和不孝的名头上。
两个嫂子一向一条心,又总是盛气凌人、咄咄逼人的样子,豆豆本来胆子就很小,从进门就被这俩人压得死死的。这一回又被这对闺蜜堵在门口,她紧张得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手,怯懦地向嫂子们汇报:“我把麦都卖了,钱,和咱爸一人一半分了……”
豆豆要被赶回娘家的消息已经悄没声地传遍了村子,这会儿已经有一些好事儿的左邻右舍闻讯赶来,围在了沙老三的家门口。看着豆豆临了还要被两个嫂子为难,人群里议论声纷纷。
这时沙老头儿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也拄着拐颤颤巍巍地挪到了大门口。他挡在了豆豆身前,右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手帕卷,可是一下子没拿稳,手帕掉在了地上。众人仔细看才发现那老旧泛黄的蓝棉布手帕里,竟然包着粉色的钞票。
豆豆赶紧蹲身把手帕捡了起来,又小心地缠好塞回到老头儿的手里。她的脸涨得通红,急切地劝老头儿:“爸,你赶紧把钱收好。”
两个嫂子瞪着面前脸色冷峻的老头子,皱着眉正要指责他。老头儿却先开了口:“这几年豆儿没有亏我这个老头子一点儿一分,我不知道你们为啥为难豆儿,为啥!谁要是觉得钱不够花,我老头子把自己养老的钱给她!”老头子最后喊出的话已经声嘶力竭,他握着拐杖的龙头摇摇晃晃,看样子就要站不住了。豆豆赶紧扶着他坐在了一旁的柴火垛上。
两个嫂子被老头子气得快要嚼碎了银牙。二嫂艳茹见状脸色一变,新割的双眼皮看起来越发红肿了,竟一下子挤出了眼泪。她挽着大嫂亿珠的胳膊,委屈万分地对着左邻右舍申诉道,“大家说说,俺爸这不是偏心是什么,我和大嫂连家里的孩子都不管了,好心赶过来想帮他要回看病的钱,这却没落一点好儿,哎呦……”说着将头半埋在大嫂亿珠胸前,做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老头儿听不清她在哭嚎什么,但是看着她的做作样子,气得喘得更是厉害了,喉咙里都是“呵呵喽喽”的声音。豆豆看着公公作难,也滚下了眼泪,她掏出兜里那卖麦剩的三百块钱,就要递给大嫂亿珠,却被公公用颤抖的拐杖给挡住了。
终于,人群里有个本家老叔叔发了话,他意味深长地调解着老哥哥的家事:“要我看,一家子人也不值得生气,就让豆儿拿着这些钱走吧。她跟着沙老三这几年,房不是她的,地不是她的,连三轮车都不是她的。她自己辛辛苦苦种的麦,卖几袋子真不值啥。”人群里也有看不下去的,纷纷附和,“就是,让豆儿走吧。”“三百块钱算啥,给豆儿能咋”……
两个嫂子终于不能再拦阻豆豆,她们没想到豆豆只拿走了三百块钱,都斜楞着眼,紧紧抿着嘴,点头算是认了。
08
此时正是腊月底,天气阴沉沉的,呼啸的狂风推着豆豆一路向南走,她身上穿的仍是结婚时买的纱领收腰的粉色小棉袄,皮鞋也是那时的白色皮鞋——和它们的主人一样,都是一副颓败之色了。沙老三即便一直看不上豆豆的土里土气,却也从来不舍得给豆豆花钱打扮,结婚好几年,豆豆也没添几件新物件儿。豆豆手里拉的也是结婚时买的粉色行李箱,里面装的是自己的衣物和床单、枕头套。
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来接她。出了沙家村,她先是爬上了河堤北沿,一路往西行,接着来到了方圆十五里过多多河需经的唯一的老石桥上——历经几十年的日晒暴雨,还有卡车轧、货车压,桥面上已遍布大窟窿小眼儿,两边的栏杆也残缺不全,很多地方露着扭曲、生锈的钢筋。
豆豆提起行李箱,小心地躲着破烂的桥面走,中间差点崴了一脚,还好她伸手扶住了断裂的栏杆,只是手掌心被尖利的钢筋戳了一下,让她感受了到一阵钻心的疼。
桥下的河水干了大半,河床两边露出大片黝黑的淤泥,只有一丛丛衰颓的芦苇杆儿,还在坚守着这条奄奄一息的多多河。不远处的一方水洼里躺着一头胀得大大的死猪,即便是这样的寒冬腊月天,还是悄悄腐败了,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浓烈的臭气随着狂风一阵阵地往豆豆的鼻腔里灌,熏得她一阵阵地干呕,走起路来更加不稳当。
好不容易过了河,她又爬上了南河堤,一路往东走去。她要去新农村,哥哥一家子早已搬了家。
路过堤边埋着妈妈的老坟地时,豆豆似乎听到四周树林枯枝间有阵阵老鸹的叫声。不知怎地,她就落下了眼泪。她早已不记得妈妈的模样,却在这一刻,一直木然的心里似乎生出了悲凄之意,她对着惨淡寂静的老坟地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妈——妈——”
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喊,浅灰色的云低坠着,刺骨的风胡乱地卷着枯枝和荒草,不远处仅存的一缕河水被大风推着,一路快速向东南方奔逃而去,没有谁为这个小小的闺女儿停留片刻。豆豆的眼泪很快就被风干了,她又回复到平常那副呆呆愣愣、对命运逆来顺受的样子。
09
看着一身寒酸被婆家休弃的妹妹,唐原一脸怒色,他攥紧了拳头把桌子捶得邦邦响。“你说咋办?你让我咋办?你哥我这张脸还要不要?”
嫂子胡花端着刚做好的菜,在新装修好的客厅和厨房间进进出出,也不拿正眼看豆豆,只是叹着气抱怨:“本来三间卧室就不够住,唐冰、唐羡都长大了,谁都想自己住一个屋……”豆豆垂着头,在用自己的婚姻换来的这个新房子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还是嫂子胡花拍了板:“你看,马上就要过年了,按理说离了婚的人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我和你哥不是忌讳这个,实在是这边没地方住了。你要是不嫌弃咱老家的房子,我把钥匙给你。其实那边啥都有,你自己住还自在呢!”
豆豆被说得哑口无言,她本来就不会争什么,只得一个人回了村儿里的老房子中,重新躺回到自己从前睡的豆秸铺的破木床上。
唐原嘴上恨着豆豆又给自己添了麻烦,实际上却没少忙活,他趁着过年赶紧又去找了村里的媒婆,拿烟送酒的,希望对方能帮豆豆赶紧再说门亲事。
好在如今农村里男女比例太不协调,村儿里单身的男孩子一大把,适婚的女孩子却紧俏得很,家境普通、长相普通和大龄的、离过婚的男孩子被挑来挑去,最后只能积压在相亲市场的最底层,勉强去和离过婚的、带孩子的,甚至不大机灵、有毛病的凑合凑合。
豆豆也在最底层,曾经有媒人给她介绍过两个“还不错”的男孩子,可是都不了了之了:一个其实是有女朋友的,但是因为父母不同意,只能拿豆豆当挡箭牌拖延时间,后来骗出来家里的户口本,和真正的女朋友领了证后,很快就向豆豆摊牌了。还有一个广撒网的“渔夫”,等撩到了最让自己心动的“真爱”后,立马就把豆豆和其他让他“没感觉”的姑娘清空了。
豆豆仍是那个孤孤单单的豆豆,被嫌弃的憨傻的豆豆。
10
后来,豆豆又出去打工了,从前在家纺小作坊认识的静姐介绍她进了邻省Z城的一家婚庆公司,干的是最底层打杂的活儿——不需要什么学历,也不用费尽心思动脑子,只需要花上一些力气,规规矩矩地把布置现场的活儿干完、干漂亮就行。这很适合豆豆。
豆豆在这里虽然挣不着什么大钱,但好在公司管吃管住,平常也没人吵她、训她。可能因为大家干的都是在让别人得到幸福的活儿,所以彼此说起话来也和和气气的。说来也怪,豆豆的呆病似乎好了很多,眼里慢慢有了一点亮光,脸上的苦闷之相也渐渐消退了,还多了其他鲜活的表情。她开始活得有了点儿人样儿了。
而且在在也在Z城。那时在在身边已经有了一个谈了多年的男朋友,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人一直没有结婚。豆豆不忙的时候,就会去瞧在在。
豆豆就见过在在的男朋友一次,她实在想不通,好好的在在是怎么瞧上那个男人的:他虽则身材高大健硕,长相却和帅气不沾一点边儿,头小身大,额头低窄,山根凹陷,招风耳硕大,上下唇既小且薄,尤其是那个硕大的塌鼻子,在细小的鼠眼下异常突出,加上卧蚕青黑,整个人看起来一脸冷漠和阴郁。他简单跟豆豆点了点头,就拿着车钥匙径直出门了。
在在住在男朋友的快二百平的大房子里,一进家门就是一个宽大的客餐厅,比豆豆住的拥挤的员工宿舍要好得多了——别说没有客厅了,连卫生间都刚够转身的。可是也许因为房间不得光的缘故,豆豆每次进到这个房子里都会觉得全身遍生寒意。
她说不上来在在哪里变了,只是看着在在愈发瘦弱,又密又长的栗色波浪头发垂在胸前,更显得脸色苍白。
“在在,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豆豆很担心在在。
在在总是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柔柔地安慰豆豆:“我还好,你别在我身上操心了。”
有时候在在会很久都不说一句话,她背坐在阳台上的沙发里,头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像是被海藻缠裹住的小鱼儿。
“豆豆,我想养一只小狗了。”有一次在在突然对豆豆说道。
豆豆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心想在在养一只小狗也挺好,这么大的房间都能在家里遛狗了。她想到公司同事静姐养的一只呆萌的比熊,跑起来像只肥胖的野兔子,高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还吐着粉红的小舌头,不禁脱口而出:“养吧,小狗狗超可爱的!”
等她过了一个月再去看在在时,在在的怀里果然多了一只奶呼呼、肉墩墩的小狗。在在给它起名字叫“蜜糖”。
11
豆豆觉得自己的命好像变了,她小心翼翼地想高兴一下,又很快蹑手蹑脚地退回到自己的小角落里,生怕现在的一切都会被冥冥中的哪个神发现,然后又会把她打回到原形——她的脑子竟然已经开始会思考人生了。
豆豆终于也有了自己的手机,她跟着静姐一起下载了抖音和小红书,她最喜欢看的是编发的内容,为此她不止自己蓄起了头发,还买了一堆古风发饰。公司不忙的时候,她就缠着其他长发的大姐小妹儿,给人家编头发、配饰品。
豆豆在婚庆公司如鱼得水。后来有一次在公司承接的一场婚庆活动中,新娘在典礼过后换了礼服要去敬酒时,被长裙绊到摔倒了,原本做好的发型突然松散开来,花饰、金钗落了一肩。不巧的是造型师临时有事出去了,新郎新娘急坏了,开始责难公司的负责人。豆豆不知怎么想的,看着平常对自己颇多照顾的领导和同事静姐都在手足无措地道歉,心里很是难过,她怯怯地向新娘举手申请:“能不能让我试试?”
这对新人虽然有所质疑,却也没有办法,只好给了豆豆这个弥补的机会。满心忐忑的领导也没想到,这个平常看起来老实又呆呆的豆豆,竟然藏着一双巧手。
只见她把新娘头上的饰品都小心取了下来,把前面的头发分成三份,分别扎起来再掏过去。耳朵下面也分取一缕头发,直接编成辫子。最后把两边的小辫子交叉起来,把发梢塞到正中间的辫缝间,用U型夹固定住。剩下垂着的头发又被分成四缕,再掺着珍珠发带编成一根麻花辫,并在最下面窝起来藏起发梢。豆豆手上麻利地编着头发,嘴里还不忘时不时地柔声关心着新娘:“疼吗?要是扯到头发丝儿了,千万要告诉我啊。”最后她把缀着珍珠的蝴蝶发夹分别夹在了正前方的三个发窝里,又在后脑勺小辫子的发梢聚集处,夹上了一个暗红色的蕾丝缎带大蝴蝶结……
这场造型风波算是平息了下来。豆豆也因此被公司破格调到了造型部,先跟着造型师打下手。豆豆的事业眼看步入了正轨。
可豆豆还没出师呢,就被大哥唐原以“病重,速归”的消息诓回家了。那时在在听豆豆说家里出事了,极力劝豆豆千万不要回去。她告诉豆豆自己托老家的人打听了,豆豆哥根本没事,这么急着让豆豆回去,一定是有什么歪心思。可豆豆脑子里只有一根筋,说什么也不听在在的劝。
12
豆豆已经漂在外面两年多了,眼看着就要成为三十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村儿里还有多嘴长舌的人乱传起话来,有人说豆豆在外面不知都换了多少个男人,有人说豆豆被公司的老板包养了。还有人传得更离谱,说看到豆豆抱着一个小女孩儿逛街、连野孩子都给人家生出来了……
唐原是不信这些风言风语的,但是他却整日觉得自己在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豆豆一天不回来嫁人,他就恨自己一天不能在村儿里抬起头来。
当然,他的妹妹唐豆豆那么傻,肯定会回来的。
豆豆回来的时候正值盛夏,由于前段时间连降暴雨,村北河上的桥被冲断了。豆豆下了高速急着回家见哥哥,在高速路口打了辆黑出租,连价钱也没来得及搞。看到桥断了,急得只是流眼泪。只好沿着河堤一路向东走,整整多绕了二十多里路才到家。豆豆一路在流泪,黑出租司机心里却乐开了花。
可豆豆一到家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她既庆幸哥哥没事,又愤怒自己再不能迈出院子一步。唐原更生气了,自打豆豆生下来快三十年了,这是她头一次敢在自己面前发火,她竟胆敢忤逆自己!
唐原抽下自己的皮带,忍不住还想再揍豆豆一顿,可又突然想到马上就要让豆豆相亲,硬是忍住了自己的满腔愤懑。
被哥哥嫂子一起押着、看着,豆豆足足相了半个月的亲,见了方圆五十里七八十个形形色色的小男人、大男人,甚至老男人。她的眼哭得每天都是水肿的状态,眼皮上布满了细密的血点,鼻头也被擤得通红。第十五天的时候,豆豆已经放弃挣扎了,她想最后一个要是还算个人样子,就咬着牙嫁了吧,要不然半夜一头撞死在院墙的拐角上也行。
宋佳骏就是豆豆相的最后一个男人。和豆豆见面的第三天,他和亲友抬着一万七的小彩礼,拉着八十八箱礼物来到豆豆家,在两家长辈和媒人的见证下举行了订婚礼。两个月后,两个人取回刚洗出来的婚纱照就办了婚礼。
13
看到面前坐的相亲对象是宋佳骏时,豆豆心里又惊又尴尬:两人是小学同学,本来在一个班读书,只不过后来豆豆在四年级留了两次级,就和宋佳骏再没了联系。
豆豆以为宋佳骏应该和在在一样,一路读初中、高中,又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外地工作。可是看着走过来的宋佳骏,他是那么地硬朗,岁月好像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还是一副阳光少年的脸庞,只不过多了一份沉稳的气质。另外,跟以前不一样的是,豆豆看他走进屋时,微微跛着脚。
宋佳骏住在西边的村子里,和小唐楼只隔了几块地和一条南北流向的水渠,两个人的老家离得很近。想到这里,豆豆更抬不起头了,她的脑子此刻竟然又思考起来了:自己的家庭情况,宋佳骏肯定知道;自己结过婚又被人抛弃了,他肯定也知道;在大家眼里自己有多憨多傻,他当然肯定也知道……
“你怎么改名字了?我记得咱们以前上学时,你叫唐扣扣啊?”宋佳骏先开了口。
扣扣嗫喏着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不成话的话:“我改名字了,对,后来改成豆豆了,叫我豆豆吧你,以后……”
宋佳骏听后轻声笑了起来,他看到豆豆的脸涨得通红,连肿着的眼泡儿上也泛起了红晕。他轻声安慰起豆豆:“你别紧张,也没什么好尴尬的。咱们俩成不成,都不影响以后继续当朋友。”
豆豆的脸更红了,她轻轻点了点头,又在喉咙里“嗯”了一声。她心里并不反感眼前的这个男人,哪怕他有点跛脚。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豆豆先忍不住,抬起了头脱口而出:“你看我憨吗?从小我哥和其他人都说我憨。”夕阳的余晖透过豆豆身侧的窗户洒在豆豆的眉眼处,豆豆浅褐色的眼眸晶晶亮,里面有小心翼翼的期待,还有一点点害怕。
坐在对面的宋佳骏看着豆豆愣了一下。他仍旧带着笑意,只不过很坚定地回答豆豆:“从小时候起,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憨啊,你只是没啥胆子,还总是太相信别人了。”
豆豆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眼泪争着夺着又冲出了她的眼眶,心里那片久久裹着她的浓雾,好像突然被风吹散了很多,她的双脚好像终于踩在了坚实的大地上。她觉得自己是个人了,不再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做着噩梦的幽魂了。
宋佳骏从牛仔外套的内兜里掏出了一包纸巾,小心地拆开递给豆豆:“擦擦眼泪,别再哭了,看你的眼睛都快肿成两个大枣了。”豆豆的脑子里立刻就浮现出自己眼眶上顶着两个红彤彤的大枣的可笑样子,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
宋佳骏收敛住了笑意,也一本正经地问豆豆:“那你嫌弃我的跛脚吗?医生说,可能以后我都会是个瘸子了。”
宋佳骏缓缓跟豆豆讲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高中由于沉迷游戏落下了学业,后来就没考上大学。在复读和当兵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后者。四年前经人介绍认识了前妻,两个人在微信上聊了半年就结婚了,结婚后一直是两地分居状态。两年前,他在一次执行特殊任务时被炸伤了,弹片除了在他的身上、腿上都留下了很多丑陋的伤疤,也伤到了腿部的神经,医生说以后都有可能会瘸着腿走路了……因此他无奈退伍转业回了老家。看着他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痕,前妻始终难以克服心理、生理上的反应,不久后也对他的腿部康复失去了希望……
是宋佳骏先提出的离婚。“我能理解她,不想耽误她。我不怨她。也不怨任何人。”
豆豆听着深受震撼,她的脑子随着宋佳骏的讲述,浮现出炮火连天和血肉横飞的可怕场景。宋佳骏已经说完了一会儿了,豆豆还没从内心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宋佳骏看着双眼瞪得圆圆的豆豆,以为她是生气了,苦笑了一声,接着说道:“当然,我也没想耽误你或者其他任何女人。实在是被我妈寻死觅活逼得狠了,才跟着媒人出来走走过场。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我这样的身体,就这样自己凑合着过就行了。”说完起身就要离去。
豆豆终于回过神来了,她听着宋佳骏说的最后这席话,心里莫名地失落又委屈,眼圈儿登时又红了,她哽咽着问:“你也嫌我憨,没看上我,是么?”
宋佳骏僵住了,他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心酸,不可置信地扭转回身子,看着豆豆,微微笑着,温柔地回答她:“不是。”接着又反问道:“那你呢?你不嫌弃我以后都会是个瘸子吗?”
豆豆跟着站起身来,她扬起了嘴角,像平时对待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一样,很真诚地回答道:“那我就给你买个最好的拐杖。”
14
唐原刚开始听说豆豆同意了跟一个瘸子的婚事,心里还很不乐意,总觉得说出去没面子。但是看着宋佳骏那边小彩礼掏了一万七,大彩礼也像头婚的一样掏了十万,除了嘴上不高兴,心里早绷不住笑得打滚儿了。况且,终于把这个憨妹妹嫁出去了,怎么说,都算了了心头的一件大事。
豆豆又嫁出去了!还嫁给了一个瘸子!村里无人不津津乐道,说好的、眼酸的都有。
宋佳骏本来就在新农村买了房。结婚后,豆豆就住了进去,和丈夫、婆婆生活在一起。房子临街,宋佳骏把一楼清空,干起了建材生意,他肯吃苦,和什么人都能打交道,生意不多但也不少,有时豆豆也会帮他搭把手,一家人的日子倒也能过得去。
只是乡里乡亲总有一些人爱说上一些有的没的闲话,到后来连小孩子都跑着跳着唱起来:“奇怪奇怪真奇怪,憨果嫁给了憨瘸子,一生生出了烂果子……”
豆豆从小听惯了别人对她的奚落,心里不觉得有啥,可是她的新婆婆听不得别人的闲言碎语,为此跟新农村的人吵了几场,又因为追撵胡说瞎唱的顽童,差点摔伤了腿。
宋佳骏既心疼母亲,又为豆豆难受。没过多久,他向母亲和妻子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一家人换个地方过活——搬走。
宋佳骏向来是个想好了就干的男人,他开着三轮车拉着母亲和豆豆不知在县域内逛了多少圈子,最终一家人一起相中了县南郊玉桐寺镇上的一个二层小破楼。
佳骏看中了它虽在街尾却临着大马路的位置,方便继续干他的建材生意。豆豆则相中了它带一个顶大的后院,且从楼上远眺还能望到南边的多多河堤。豆豆婆婆则相中了房主留在院子里的石磨——她想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决意重拾做豆腐的手艺。一家人收拾收拾家里的零碎,卖了新房,凑钱买下了这个小破楼,从此搬到了玉桐寺镇。
佳骏是个温柔又爱开玩笑的男人。他从不吵嚷豆豆,有时候豆豆又发起了呆,不小心碰翻了他的工具盒,他也不急不躁,一边轻声安慰着豆豆有没有被碰到,一边拉着豆豆蹲下来,两个人一起慢慢捡起零件,再把手边的东西统统归置整齐。
豆豆做饭总也放不好盐,有时咸了,有时淡了,佳骏也不恼,他总是乐呵呵地说:“没关系,你大胆放,淡了加盐,咸了兑水。”
有时他也会在忙完一阵子后,上街买一兜子菜回来,亲自下厨做一桌子菜。看着豆豆吃得不亦乐乎,佳骏好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若是豆豆多吃了一碗饭、一个馒头,他就更开心了:“吃得不错嘛,一扫光!看在你这么给大厨子面子的份儿上,本大厨子决定承包今天的刷碗工作了!”
豆豆婆婆是个麻利又不服老的老太太,她在做豆腐中又找回了自己生活的动力和乐趣,每天起早贪黑地磨豆腐、骑着电动小三轮下乡到处卖豆腐。有时候她会拉着豆豆和她一起出门,一路上叽里呱啦跟豆豆说个不停。当然,常常是她在说,豆豆在听。
豆豆婆婆卖豆腐渐渐挣着了钱,她总会在卖完豆腐后再拉着豆豆到镇上的小吃街转一圈,买点吃的。有时兴致起来了,她也会直接拉着豆豆去逛逛服装店、化妆品店,由着自己的审美和护肤“心得”,为豆豆挑选一兜子东西再回家。
说来也奇怪,宋家人既没给豆豆灌灵丹妙药,也没带她整容动刀子,豆豆却好像渐渐开了窍,说话流畅、清晰了很多,性子也活泼了一点,有时还会接住佳骏的玩笑话,再将佳骏一军。她的模样也变了很多,眼睛越来越亮,脸色也红润了很多,不再是从前惨淡、苍白的模样。就连她那常年如干枯稻草般的头发,也柔顺、有光泽了起来。偶尔有小唐楼的村人遇到豆豆,都会感到不可思议:“豆豆,是你吗?怎么越长越精神、越长越漂亮了!”
15
搬到玉桐寺后,豆豆一时没想好自己该干些什么,跟着婆婆卖了一阵子豆腐后,她又找回了自己的老本行,在县城一家影楼兼职跟妆。节假日忙的时候跟着婚车四乡八村的到处跑,清闲的时候就守着佳骏的伤腿。
她脑子里一直牢牢记得的,是医生说佳骏的腿有可能以后都瘸了。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医生的断言的,硬着拉着婆婆一起,带着佳骏跑遍了周边百里内的村庄小镇,看了不知多少奇人、异士、老中医,后来终于求到了一副药方。
影楼没活儿的时候,她就守在家里为佳骏煎药,监督着佳骏忙活一段时间就要休息一会儿,尤其是要歇歇腿脚。
为了让佳骏早日康复,她的一根筋的性子又上来了。不知何时起,她成了镇北玉桐寺的香客。每到初一、十五,她就会早早起来挎着半篮子红枣去佛祖、菩萨前,上香磕头祝祷,且跟着戒荤吃素。哪怕是大年初一、八月十五,她都不愿沾一点荤腥。婆婆和佳骏都说不动她,慢慢就由着她去了。
而且她还在视频网站上搜到了一堆按摩神经的教学视频,每天跟着学了起来——先在自己的身上练,后来都用到了佳骏的伤腿上,日日为佳骏按摩。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也许是豆豆的诚心真的感动了佛祖、菩萨,也许是她日日夜夜的按摩真的管了用,佳骏的腿虽然还没完全康复,一到阴天下雨还会阵阵作痛,但也看不出来瘸的迹象了。
佳骏感念豆豆为自己的付出。他对豆豆的怜爱愈深,就越是心疼豆豆。有时候他半夜从枪林弹雨的噩梦中醒来,看到朦胧的微光里,豆豆蜷缩着身子偎在自己身边,几欲暴走的灵魂就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他听旧友在在说起过豆豆的经历。有时候豆豆似乎被困在梦魇里,皱着眉头哀哀地啜泣,他就轻拍着豆豆的后背,下巴抵在豆豆的头上,柔声抚慰道:“乖,不哭不哭了,我在呢,佳骏在呢……”他有时候也会想,究竟是自己承受的枪林弹雨更让人痛苦,还是一个人在暗夜泥泞中忍屈受辱二十多年更可怕?他不忍细想,只是在心里暗暗决定,余生一定不要豆豆再受一点委屈。
佳骏的腿好得差不多了,豆豆了了一桩心事,可紧接着又开始面对另一桩难题。和佳骏结婚三年了,两个人还是没有孩子。婆婆虽然疼豆豆,可渐渐地也开始着急了,她担心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万一自己先去了,再没人帮小两口儿照顾孩子了。
端午节的时候,豆豆和佳骏在婆婆的劝说下,一起去了Z城的一家大医院求医,两个人做了全面检查,有什么小毛病都治了治,最后带了一堆药回来,同时还带回了在在的蜜糖。
16
在在才结婚不久,可她的世界正在坍塌,婚姻已是一团糟。知道豆豆夫妇来Z城了,在在苦苦拜托他们,把蜜糖托付了出去,了了一桩心事。
后来豆豆才在在在的遗书里知道,男方婚前就多次被抓到与别的女人暧昧不清,结婚后很快就变了心,不止早就转移了财产,甚至为了逼着在在离婚,竟拿在在的弟弟威胁她,扬言会把在在正在上大学的弟弟弄进去……这是要毁了弟弟一辈子!
在在吃了太懦弱和不懂法的亏,她知道变了心的男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她被逼到了绝境上,把蜜糖托付给了豆豆,按照男方的要求在民政局勾选了因性格不合、女方主动提出离婚……件件遂了男方的愿。
压倒在在的是旧日好友的语重心长的“公道话”。好友先听了男方在亲朋好友同学间的的痛苦“陈情”,痛心疾首地责备在在:不该任性作妖、执意离婚;不该贪财逐利,讹财骗婚;不该不敬男方的兄弟基友,让基友难堪;不该乱吃男方嫂子、表嫂、同事、合伙人的飞醋,拖累男方事业……
“田园女”“给自己贴受害者标签”“被迫害妄想症”……在在听到了很多新词。
在在听后气极反笑,自己怎么被那相伴了近十年的人腌臜成这个样子?怎么冷酷绝情、颠倒黑白的人,反而在哭诉他的无辜和委屈?
在在太要脸了,她不会辩解,也不能辩解。可她也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跟着男方的这些年,她本就已经有些抑郁了,这一次失魂落魄的她更是无半点生路可走了。
在在的娘家人从Z城的护城河里接回了在在。和豆豆的妈一样,在在也被安葬在小唐楼的村后、多多河堤南沿上的乱树林里。
在在很快就被自己的家族遗忘了,和她的生前一样。至亲之人又如何,生前没有人好好地爱她,让她因为别人随意施舍的一星半点儿关爱,就跳入了火坑,身心受尽折磨;死后父亲还恼恨她玷污了家里的门楣、气她让自己在村人前丢了颜面,更不想再与她扯上一点关系。
是豆豆隔三差五地带着蜜糖去看她,为她上香烧纸、清清杂草。豆豆相信,在在已经沿着无数大河小河,回到了多多河。在在一定回来了。
后来蜜糖也被埋在了在在的坟旁。蜜糖,蜜糖,原来是在在人生中唯一的一点儿甜啊!
豆豆很自责没有养好蜜糖。蜜糖自从离开在在后就整日无精打采,甚少吃食,只是蹲坐在自己的笼子里呜呜地叫,听起来就像小孩子的嚎哭声。日子一天天过去,蜜糖越来越瘦,跟着豆豆去了几回在在的坟地后,它大概明白了主人已经不在的事实,没多久它就不行了。
那天,豆豆把瘦得皮包骨头的蜜糖装进了一个纸箱里,她跪坐在在在的新坟旁,垂着头一声声地哭诉道:“对不起,在在,我没有照顾好蜜糖,我太笨了,对不起……”
佳骏一脚脚踩着铁锹,在在在的坟头旁,费力地为蜜糖挖出了一方很深的小墓坑。看着豆豆哭得浑身颤抖,他不由也有些动容,只好安慰豆豆:“不怪你。蜜糖太通人性了,是它舍不得在在,这下它终于可以和最爱的主人作伴儿了。”豆豆听后哭得更大声了,眼泪一颗颗砸在怀里紧抱的纸箱上,纸箱渐渐被洇湿了一片。
佳骏劝不住豆豆,只好把装着蜜糖的纸箱抱过来,然后小心地安放在了墓坑里。随着纸箱被一锹锹土填埋的,还有当日在在为蜜糖准备的衣服、玩具和狗粮。
17
豆豆时常梦见在在。梦里的在在上一刻还穿着洁白无瑕的嫁衣,转瞬间就赤着脚捂着肚子哭泣,她的脚边是一滩猩红的血,白色的长裙上也沾染着点点血迹。
豆豆看不清在在的脸,梦境里总是大雾弥漫,清冷荒凉。她想走上前去抱抱在在,却怎么都触不到在在,只能听到在在哀哀地哭泣:“好疼啊……妈妈,我好疼啊……”有时候在在则是在哼唱着什么歌谣:“南墙高又高哟,她翻过了高高的青山”“有个傻姑娘哟,一头撞上了南墙”……
豆豆每次醒来后都会肝肠寸断地哭一场。她心疼她的在在。
佳骏担心豆豆,带着她去医院也瞧了,调理助眠的药也拿了,每天哄着豆豆喝那些黑褐色的药汁,只盼着她能睡个安生觉。
后来豆豆的婆婆也看不下去了,一天她自己下乡时,买了一刀纸和元宝,偷偷开车到了小唐楼村后的野坟地里。她找到在在的坟头,很好认,最新的坟包,旁边还有一个微微冒出来的小土包。
她歪坐在地上给在在上了香、烧了纸,嘴里反复念叨着:“在在啊,大娘知道你生前受了很多苦。大娘和豆豆都心疼你。”“你是个好姑娘,这辈子该还的债都还完了,该了的缘也都了了,放下吧,早点去投胎吧。”“在在啊,不要再来找豆豆了,你再来她也活不长了,我是真舍不得这个妞啊”……
念叨到最后她也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千百年来皆如此,对于她们中的很多人来说,人生不可谓不苦。死了的人怨气难平,活着的人也不容易。
后来豆豆果然很久都没再梦到在在了。只是她又陷入了新的苦闷。
豆豆和佳骏还没要上孩子。一年多来,她不知去医院跑了多少回、测了多少回,虽说身体情况在好转,她一方面憧憬着能有一个孩子,一方面却又害怕成为人母。
这一次豆豆的月经又推迟了。因为之前即便推迟,但每次验孕都是一条杠,这次豆豆也没再抱任何希望。直到推迟了十天,晚上睡觉前豆豆才想起来了这件事,她也不管是不是晨尿,去卫生间直接就测了,之后便躺下睡了。
这晚,她又梦到了在在。
在梦里,豆豆好像身处一片早春的麦地里,天色苍茫,不远处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山上云雾缭绕,仰头隐隐能看到一些房屋的飞檐翘角。豆豆想上山去转转,可她怎么都走不到山脚下,转身想回家去,却不知该怎么回去。正在着急的时候,豆豆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扭头一看竟是在在!而此时,豆豆惊觉自己不知怎地竟然就到了山脚下的凉亭里。
明明离在在不过五米的样子,可豆豆怎么都看不清在在的脸,不过她心里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在在。
她很开心地和在在打招呼,全然忘了在在已不在的事实。看着在在身着一袭宽袖束腰的干净白裙,长长的黑发梳成从前电视里花姑子的样子,豆豆心里觉得好看极了。可是在在怀里突然多了一个乖巧的小婴孩儿,他在在在的臂弯里一会儿抬头看看在在,一会儿瞪着忽闪的大眼睛看看豆豆,可爱极了。
豆豆听到在在的声音还是柔柔地,好像凉凉的红豆沙:“豆豆,你和佳骏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吗?我把这个孩子给你们养好不好?”
豆豆愣住了,她的心里一下子被酸涩充斥,每个月看着验孕棒却次次失望的画面,一瞬间塞满了她的脑子。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就要去接孩子,可又犹疑了一下,把手缩了回来。
在在温柔的声音又出现在了豆豆的脑子里,她担心地问:“怎么了,豆豆?你是担心养不好他吗?”
豆豆点了点头,她感到一阵心酸和委屈,再说话时声音里竟然带着哭腔:“在在,别人都说我是个憨果,会不会我生的孩子也是憨果啊?我好害怕……”
豆豆听到在在轻笑了一声,不知怎么回事,那个孩子突然就被她抱在怀里了。
她抬头再看在在,在在却已经出现在了前面的半山腰上,怀里还抱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肉嘟嘟的蜜糖,在往山上走了。豆豆又怕又担心,抱着孩子去追在在,边追边着急地喊:“在在,我怕养不好他呀……在在,等等我……”
可是,一转眼她又回到了之前的荒野上,越是往前跑就离大山越远。这时,她的脑子里又听到了在在空灵又坚定的声音:“放心吧,这个孩子很聪明,你也不憨。你会把他养好的。”
可豆豆还是不敢相信,她紧紧抱着孩子,急得哭了起来:“在在……在在……”
豆豆喊着在在的名字惊醒时,双臂还紧搂着佳骏的胳膊。佳骏也被惊醒了,他以为豆豆又做了噩梦,慌忙打开床头灯,然后坐起来把豆豆轻柔地搂在胸前。豆豆把头埋在佳骏的肚子上,闷着声音小心地向佳骏确认:“我们会有孩子的,对吗?”
佳骏点了点头,右手放在豆豆的头上,轻轻揉了揉,说:“会的。一定会的。该治的咱不是都治好了嘛。”
过了一会儿,佳骏听到豆豆小声地啜泣起来。豆豆又问:“我们的孩子会很聪明的,对吗?”
佳骏又点了点头,他的大手轻轻拍着豆豆的后背,他说:“对啊。你也不笨,我也不傻,我们的孩子当然会是聪明的啊。”
第二天早上,佳骏先起床进了卫生间,他发现了那个两道杠的验孕棒,兴奋地小跑着回卧室唤起了豆豆,和她分享这难得的天大的好事儿。豆豆的婆婆也高兴地合不拢嘴,从此以后整日围着豆豆忙前忙后,连豆腐都少做了一半儿,总想卖完豆腐赶紧回家照看豆豆。
豆豆孕期嘴很刁,不是午睡饿醒想吃糟鱼,就是一大早就想吃红豆车轮饼,甚至有一次半夜突然想吃糖糕,急得佳骏立马起床揉面、起锅,硬是炸了半盆又大又圆的芝麻红糖馅儿糖糕。
怀着孩子的豆豆终于吃胖了,尖下巴颏儿变得圆圆的,原来细得跟麻杆儿一样的手脖儿也滚圆滚圆的。只是她的肚皮也被撑得不成样子,密密麻麻的妊娠纹都在呻吟着豆豆的劳累,青绿色的血管在肚皮上蜿蜒攀爬,努力地帮这个妈妈向孩子输送能量。
18
豆豆终究是难产了。羊水破的时候,她感受着肚子里一阵一阵地抽痛,面色苍白,大汗淋漓。每一阵宫缩都像在捶着催她命的战鼓,豆豆水肿的双手攥紧了床单、头发,又软弱无力地松开,躺在病床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进她的耳朵里。
太疼了!怎么会这么疼!
又一阵宫缩的剧痛奔袭进她全身的神经里,豆豆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声:“妈——妈!”而后就晕了过去。
几个医生和护士焦急地冲进了产房,守在外面的佳骏也想跟着冲进去,却终究在门口止住了脚步。身后他的母亲已经担心地抽泣了起来:“这咋弄啊,可别有事啊。”“豆豆这么好的闺女,老天爷你行行好,保佑豆豆,保佑她和孩子都平平安安的……”说着身子从长椅上滑落下来,双膝跪在了地上,双手合十呜呜哝哝地祝祷着什么。佳骏抱头蹲在母亲身边,脑子一片空白,和母亲一样,泪流满面。
好在那天医院一个本已休假的资深产科医生,因为临时回医院开会,正遇上了豆豆难产,这才堪堪把豆豆母子二人救了回来。
豆豆睁开眼时,正看到了胡渣青黑的佳骏在望着自己。不知是哭的还是熬的,佳骏的双眼通红。豆豆的鼻子一酸,眼眶又湿了。她艰难地扯起嘴角对佳骏笑了笑,轻轻唤了一声:“佳骏。”
佳骏的眼泪也滚了出来,他双手摩挲着豆豆憔悴的脸,柔声回应着:“哎,我在呢。”看到豆豆眼睛在搜寻身边,他明白豆豆是在找孩子,就赶紧安抚道:“咱们的孩子好好的,在保温箱里呢。放心吧,晚上你就能看到他了。”豆豆这才真正笑了起来。这一笑,她才终于重新活了过来。
“佳骏,昨天我感觉自己都要死了。”豆豆望着天花板,喃喃地对佳骏说。
佳骏听后心里又是一酸,只是想想都后怕极了。他赶紧揉着豆豆的头安慰:“没事儿了,豆豆。一切都过去了,你这不是好好的嘛。”
豆豆扭过头望着佳骏,又无力地笑了笑,她握着佳骏粗糙的大手,看着上面的茧子和手纹,继续有气无力地讲:“我感觉自己已经飘起来了,前面是一片耀眼的光,我想往光里飞,却被叫住了。我……看到了在在。”
她停顿了一会儿,缓过气又继续对佳骏讲:“在在还是穿着她那身好看的白色长裙,她很温柔地摸着我的肚子,对宝宝说……说……”豆豆回忆起昨夜梦里的种种,声音又哽咽住了。
佳骏从病床头抽出两张纸,对折后小心地帮她擤了擤鼻子,柔声安抚着她:“别着急,我在听呢。”
“在在对宝宝说,‘好孩子,乖一点,别让豆豆妈妈受罪了。放心吧,你的新爸妈会对你很好的。’然后我的肚子果然就不痛了。之后她又对我说,‘豆豆,你回去吧,你还要和佳骏一起养好你们的孩子呢。’她伸手一推,我就又躺回了床上……”
这时,豆豆的婆婆也买早餐回来了,正好听到豆豆离奇的经历。她叹了一口气,眼眶也湿润了,背着豆豆麻利地往桌子上摆放包子、豆粥和餐具。佳骏听到她带着鼻音低声地说:“好好养好身体。回头妈和你一起去谢谢那个好闺女。”佳骏本是不信这些的,也只好应和着母亲安慰豆豆:“我也陪你去。”
佳骏为儿子取名宋安康,他和豆豆都希望孩子一辈子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小安康长得既不像豆豆,也不像佳骏,反而更多地随了奶奶,自然更招奶奶的疼爱。为此,豆豆这个新手妈妈不知省了多少力气。
四年后,豆豆又生下了一个女儿,豆豆为她取名叫安可。她希望这个小生命可以安心地在这个家住下来,和哥哥一起平安、健康地长大。
安可的眼睛随佳骏,黑白分明,一看就透着股聪明劲儿。她的嘴巴则像豆豆,笑起来除了嘴角边各有一个小小的梨涡,脸颊上还有两个大酒窝。佳骏爱惨了女儿,远甚于爱儿子。每每豆豆提醒他不要偏心、也要多哄哄儿子时,他都会一本正经地告诉豆豆:“男孩子就不能娇生惯养,我这是培养他的男子汉气度。”
可是安可最爱黏在哥哥身边,有时候她睁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哥哥安康,看一会儿就会搂住安康的脖子,往他脸上吧唧亲一口。安康也不反感,被妹妹亲了就会高兴地咯咯笑起来,声音响亮。
佳骏吃上了儿子的醋,他总是委屈巴巴向豆豆抱怨,“我的小心肝儿啥时候能像黏哥哥一样黏爸爸啊?”“不对!应该是黏爸爸胜过黏哥哥!”豆豆每每都会笑弯了眼睛,然后无可奈何地安慰佳骏:“放心吧,等安可长大就不黏她哥了,只黏你!”
19
豆豆活了七十五岁的高龄。在她七十岁的时候,有一次脑出血差点没缓过来,好在她和佳骏的儿子宋安康——早已经是名满华北的神经外科专家,匆匆赶来,把她救了回来。如此她又多活了五年。
而佳骏宠爱了一辈子的女儿宋安可则成了知名的心理学家和教育学家,常年讲学在国内外。虽说她成长于一个充满温情和关爱的家庭里,却非常关注原生家庭对儿童的身心影响,为此她致力于推进科学的家庭教育理念,被多个国家的妇女和儿童组织誉为守护孩子的“COCO教母”。
佳骏去世后,儿孙们争着要接走豆豆为她养老,可豆豆都拒绝了。她要守着自己的院子,以及多多河岸边的那边老坟地。
豆豆常常窝在她的小沙发里——十年前佳骏一时兴起,亲手为她做的,渐渐听不到儿孙们的热热闹闹的笑谈。她由着自己的思绪飘飞。
有时她会想到佳骏陪着她熬夜看悲情电影,一边看一边为她擦眼泪;有时她会想到照顾了自己和孩子们多年的婆婆,临死前拉着她的手,满眼都是疼爱和不舍;有时她也会想到自己从前的事业,先是在影楼里当跟妆师,后来自己开了一家婚纱摄影店,一路上风雨和成就都数不胜数;有时候她也会想起很多年都没再梦到过的在在,还有已经完全记不清长相的妈妈……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自己算不算真正地活了一场呢?
天色渐晚,窗外夕阳的余晖金黄灿烂,洒在佳骏为她栽的蔷薇篱笆和紫薇花树上,看起来美极了,就连她的豆角架和番茄架也被染上了金色的光辉,看起来更加生机勃勃。
就在这时,豆豆感觉自己看到了在在。在在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她那随着微风摆动的白裙,也漾着夕阳柔和的光辉。在在开心地笑着,她伸出手温柔地唤豆豆:“豆豆,山上的桃子熟了,我来接你了。”
于是,豆豆就欢喜又急切地走向了花果满盈的小院,走向了金色光芒中的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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